知道江父已經去世, 大伯母和二嬸的態度可謂一夜鉅變。
江夫人每日以淚洗面,江書林不得不一邊到處找事做補貼家用,一邊疲於應對家裡的三個女人, 被生活抽打成一隻旋風陀螺。
可就算是忙成陀螺, 日子依然捉襟見肘, 零工賺不了多少錢, 江書林本來打算去碼頭做苦力, 可江夫人死活不同意,說是寧願餓死,也不讓他去做有辱門楣的事。
大伯母和二嬸鬧得越來越厲害, 指桑罵槐的要他們搬出去,少年傲氣又倔強, 最受不得別人冷臉, 心裡早早做了打算, 咬牙又多打了幾份零工,一天二十四小時, 有將近二十個小時都在外面奔波。
很快就瘦的脫了形。
吳行止此時已在小軍官手底下做了個跟班,手頭雖然算不上寬裕,一個人卻是夠用了,但他心裡念著江書林,時不時要用糧食和東西接濟他, 日子過得也緊巴巴。
眼看著江書林越來越消瘦, 吳行止心裡急, 一咬牙, 還是給他介紹了個來錢多的活兒。
倒不是什麼不正經的工作, 就是給軍官的小兒子做家庭教師,說是做家庭教師, 實際上就是半個保姆。
吳行止之前之所以猶豫,是因爲軍官的品行。
“他事情多,又在外面包.養了兩房姨太太,並不常回家,應該見不到你。”
吳行止這樣對江書林說。
吳行止自從跟了那李姓軍官後,時不時的身上帶傷,有時候臉上也掛彩,最開始江書林吃驚又不知所措,忍不住一直追問,然而吳行止嘴巴緊,什麼都不說,還是他向旁人打聽的。
李軍官喜怒無常,脾氣陰晴不定,之前的跟班和副官大多受不了動不動就挨一頓毒打,幹不了多久就走了。
他身邊換人換的勤,這纔給了吳行止機會,否則,憑他一個碼頭小苦工,就算再有本事,哪能這麼快就混成跟班。
江書林知道緣由那天,吳行止臉上正巧又掛了彩,嘴角邊還在流著血,見到他時刻意咧嘴笑,示意自己沒事。
結果這一笑,牽動了面部神經,疼的半邊臉直抽搐。
江書林咬緊了牙根,讓吳行止坐下,拿著涼毛巾替他敷臉,敷著敷著,手也跟著他的臉一起抖起來,抖得險些拿不住毛巾:“別去了······”
他還想說點別的,說我養著你,說就算不去受罵捱打,也能過得好好的,但他嘴巴張了又張,眼淚都吧嗒吧嗒掉了下來,也還是什麼都沒說出口。
他沒能力養他,他連自己和江夫人兩個人都快養不活了。
城裡城外已經餓死了很多人,就是他自己,如果沒有吳行止經常接濟,恐怕也熬不到現在。
生平第一次,他覺得自己真沒用,怎麼會這麼沒用。
吳行止最見不得他哭,見狀忙用滿是繭子的指肚替他擦眼淚,哄他:“不疼,真的,不信你摸,就是看著瘮人,真不疼,你要是害怕,我下次把臉包起來······”
少年此時還不知道什麼是愛,只是滿心都疼,疼得厲害。
他彎下腰,伸出一點粉潤的舌尖,舔上了那處已經不流血的傷口。
吳行止如遭雷擊,嗖的站了起來。
吳行止的臉還帶著少年人的青澀,線條和身材卻已經顯出幾分俊秀硬朗,站起來比江書林高了整整一頭。
在他心目中,江書林一直是個嬌生慣養的小少爺,玉一樣的人,被衆人捧在手心上,高高在上,誰都不捨得讓他受半點委屈。
雖然江書林一直對他很好,他也不是自卑自慚之人,但也只敢在心裡默默肖想,就連午夜夢迴那一點旖旎的想法,都讓他夠羞愧難當了。
他從沒想過,有一天江書林會對他做出這麼親密的動作,簡直······簡直就像在吻他。
心中狂喜、震驚、不敢相信滿滿擠做一團,讓他胸口發脹,讓他想要做點什麼,纔不至於這般手足無措。
但他面對著江書林又怯了,他不知道他究竟是怎麼想的,是無意的還是別的意思,他不敢輕舉妄動。
其實江書林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怎麼會突然想去舔那個傷口,本來還有些慌張,但看到吳書林傻了一樣站在原地,又忍不住“噗”的笑了。
這下吳行止像是得到了某種許可,試探又直球的拉住了他的手,緊緊地,握住整個手掌,握的江書林骨節發疼,但他還是任由他握著,沒有掙脫。
吳行止眼睛亮得像是海面上的粼粼月光。
“林哥兒,我······”吳行止傻笑:“我真高興。”
江書林臉紅了,卻還是有由著他拉著手。
顛沛流離的年代,他們是上天給彼此最大的補償。
吳行止自跟了李軍官後,簡直一天一個樣,不止是外表,還有越來越沉穩的氣質,除了最初經常被毒打,後面臉上身上都很少帶傷,據說李軍官越來越重視他,還有意提他做副官。
即便如此,江書林還是會擔心,畢竟指望著一個陰晴不定的人突然轉性,實在是異想天開,何況李軍官私下裡讓吳行止做的什麼,他還是有所耳聞的,旁人差不多也快把吳行止歸爲和李軍官一樣窮兇極惡之徒了。
他心底裡只希望自己能儘快有用,讓吳行止解脫出來。
所以,當聽吳行止說他可以去做家庭教師時,他想都沒想就答應了下來。
第一次從李軍官那領到薪水和糧食的晚上,江書林拿上一匹藍布就去找吳行止。
吳行止自從在李軍官手下做事後,其實薪水並不低,但因爲經常接濟江書林,衣服都裁不起,整天兩身衣服來回換,暖和的季節還好,到了冬天,衣服洗完後經常幹不了,只能穿著溼衣服出去當差,回來時一層亮白的冰霜。
這晚,吳行止回來時又是裹著一層冰霜。
“林哥兒,你猜我帶回了什麼?”吳行止用凍得通紅的手從右口袋掏出一個密封罐子,然後將手放在左邊鼓鼓囊囊的口袋裡,神神秘秘的問。
江書林掃了眼旁邊櫃子上他放的藍布,懊惱。
輸了。
他也應該先把要送的東西藏起來,讓吳行止猜的。
他懊惱著上前一步,作勢就要把手伸進吳行止左邊口袋裡。
吳行止條件反射的抓住他的手要阻止他,等反應過來自己抓住了什麼,又不想鬆開了。
自從他們上次“牽手”後,吳行止就沒再碰過江書林了,江書林在兩人的事上矜持的要命,也從不主動,吳行止揣測不出他的想法,不敢輕舉妄動,就快忍成賢者了。
這次哪肯輕易鬆手。
好在江書林也沒反對。
吳行止看著他輕顫的長睫毛,心也被掃的癢癢的,忍不住舔舔嘴脣,試探問:“林哥兒,我能不能抱抱你?”
江書林耳尖都是紅的:“我不讓你抱你就不抱?”
吳行止一怔,隨即笑起來,笑的胸腔震盪:“那我抱了?”
說著,一把攬過江書林,緊緊抱住,整顆瞬間被填的滿滿的,吳行止舒服的長舒一口氣,將頭埋在江書林頸窩處:“林哥兒,我還想親親你。”
江書林一下推開他:“得寸進尺!”
怕江書林真生氣,吳行止不敢再放肆,忙討好般的從左邊口袋掏出裡面的東西。
竟然是一大把用漂亮玻璃紙包著的糖果。
江書林訝然:“你從哪搞來的?”
這時節糧食都非常稀少,大批難民餓死,糖果這種東西簡直就是奢飾品,有錢都不一定能買得到。
“我幫別人辦了點事”吳行止揉揉鼻子,眼睛亂飄:“你以前不是最愛吃了嗎?來滬後就沒吃過了吧?”
辦事?
辦什麼事?
江書林想問,最終卻還是沒問出口,想也知道肯定是一些見不得光的事情,這個在他面前經常手足無措的大男孩,可是旁人口中的兇神惡煞。
吳行止見他沒問,不由的鬆了口氣,開始替他剝糖紙,將糖果一顆顆放進密封罐中,又把玻璃糖紙折成一顆顆心。
“等我折到一百顆心,林哥兒就讓我親一口。”吳行止兀自竊笑。
江書林心想:“傻!”
吳行止最終沒折到一百顆,卻也得到了一個吻——江書林嫌他太磨嘰,提前將吻預支給他了。
時局愈加動亂,上海淪陷了。
一早得到消息的大伯和二叔悄無聲息的把小紅樓賣掉,繼續南下逃亡去了,事發突然,江書林毫無準備,情況一時比剛來上海時還差,至少剛來時不用露宿街頭。
毫無預兆的被趕出來那晚下著大雪,天地一色的白茫茫,身邊是哭天搶地的江夫人,江書林手心都是冷的。
幸好聞訊趕來的吳行止替他們找了安全區一處人家的閣樓。
彼時吳行止已是李軍官的副官,又隨著李軍官不斷升遷而水漲船高,身份跟以前自不可同日而語,更何況又真的幫了他們大忙,江夫人難得放下身價對吳行止道了謝。
可吳行止剛一走,江夫人立刻又變臉道:“整天就知道打打殺殺,煞神似的!”
江書林第一次衝江夫人發了火。
淪陷區的日子比以前更難過,每天都死人,餓死的、被殺的、病死的,很快就出現了大範圍瘟疫。
那時江書林已經取得了李軍官——也就是現在的李師長的信任,開始插手李家的一些生意,他還不知道,能插手李家生意,並不是因爲他有經商天賦,而是因爲李小姐看上了他。
瘟疫爆發的那年,他和吳行止已經有幾個月沒見了,兩人都忙,吳行止更是經常見不到人,局勢緊張,人心惶惶。
兩人都沒想到,幾個月後的再次見面,是兩人都染上了瘟疫之時。
當時比糧草更貴的是槍、支,比槍、支更貴的是藥品,兩人雖然都已經有了一定的權力和人脈,但治瘟疫的藥品還不是他們這種人能夠拿得到的。
走投無路之下,只得去求助李師長。
李師長意料之外的痛快,但前提是,治好病後,要江書林迎娶李小姐。
江書林乾脆的拒絕了。
李師長惱羞成怒,直接命令江書林去敵軍那做臥底,不取得重要情報不準回來。
這純粹是想送他提前去閻王爺那報道了。
江書林自然不可能束手就擒,利用他和吳行止這些年積攢的錢和人脈,在李師長的眼皮子底下逃了。
人已經躲在了緊急聯繫好的貨倉底層,卻被前去接江夫人的小弟告知,李師長已經將“江夫人”請到家裡去了。
“吳哥、江哥,你們還是趕緊逃吧,活命要緊,江夫人這邊有我們呢!”小弟一臉著急。
那一刻,吳行止居然神奇的鎮定了下來,他已經知道了結局。
要江書林拋棄家人自己逃開,那是不可能的,就算下一秒會死,這一秒他也會守住底線,對他來說,此事沒有迂迴這個選項。
這是他愛的人,他永遠爲他驕傲,永遠因他熱淚盈眶,他的選擇即是他想要的。
兩人對視一眼,千言萬語不消說。
外人散去,四下俱靜。
吳行止生平第一次那麼粗魯的把江書林壓到船艙之上,近乎兇狠的吻了上去,江書林也兇狠的迴應了他,這個吻近乎撕咬,血腥味裡燃燒著生命。
江書林主動解開自己襯衫時,吳行止腦海轟的一聲。
渴.望太久,壓抑太過,以至於進入的時候實在控制不好力度,還是讓江書林受傷了,看到他痛的蒼白的嘴脣,吳行止立刻就想退出來,卻被他緊緊箍住,眼角眉梢帶著引.誘的挑釁。
這下,吳行止的腦漿都被炸飛了,天上地下,僅此一人,熔巖漿火,地獄洪荒,都是要走一遭的。
事後,吳行止和江書林都沒想到,李師長爲他們擺的不是死局,這局對他們來說,生不如死。
兩人也想過以死逃離,但吳行止說“人死如燈滅,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無碧落無黃泉,天上地下,再無相見之日”,他們都捨不得不再相見,就算不再相見,也還是希望對方能好好活著。
那年,江書林18歲,吳行止20歲。
江書林迎娶李小姐的前一個月,吳行止花光自己全部積蓄,訂了一對鴿血紅紅寶石戒指,以天地爲證,證自己炙熱的愛情。
彼時他們都還年輕,就算痛的肝膽俱裂,也還是相信明天,相信沒有不能左右的命運。
江書林婚禮的那晚,吳行止聽了半晚的婚樂,喝了一晚的酒,真真切切明白了什麼叫“生不如死”。
江書林婚後一個月,戰爭結束,左右逢源的李師長讓江書林留在大陸,盼望著有朝一日還可以回來,然後帶著部下逃往海外,這其中也包括吳行止。
生意上的事無關黨.派,何況李師長那老狐貍老早就開始腳踏兩隻船,做好了萬全的準備,江書林別無選擇,一如吳行止也別無選擇。
不生亂世,不知人何以渺小,每個人都被歷史洪流裹挾席捲著,無力掙扎,遑論任性。
即便如此,他們還是相信可以再見的,只是沒想到,這一等就是二十年。
吳行止是偷偷回來的。
那時江書林已在大.運動中被關了起來,精神瀕臨崩潰,身體也備受摧.殘,才三十多歲的人,周身已死氣漫纏。
他就快撐不住了,每一天,都被人像畜生一樣對待,他究竟是人還是畜生,他自己都快分不清了。
吳行止在後半夜偷偷潛入關押江書林的房間,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個將死之人。
“林哥兒,你猜我帶來的是什麼?”吳行止強撐著笑意,也不用江書林回答,竟自從包裡拿出一大把玻璃紙包著的糖果,顫著音道:“你最喜歡吃的。”
說著,又兀自開始剝糖紙,抖著手把剝下的糖紙折成一顆顆心:“等我折夠一百顆,林哥兒就讓我親一口。”
江書林還是毫無反應,眼睛間或眨一下,木頭疙瘩似的。
這人不是他的林哥兒。
他的林哥兒見到他不會這樣毫無反應。
他的林哥兒怎麼會連他都不理?
二十年了啊。
手越來越抖,越來越抖,抖得連糖紙都拿不住,輕飄飄的落在桌子上。
“林哥兒,跟我走吧,求你了,跟我走吧。”吳行止的眼淚滴落到了糖紙之上,啪的一聲。
這聲輕響一下驚醒了江書林。
他怔怔的看著淚流滿面的吳行止。
眼前這個男人沒因戰亂流過淚、沒因顛沛流離流過淚、沒因瀕死流過淚,甚至沒在他婚禮上流過淚,他曾以爲這人至死都不會掉一滴眼淚。
但現在,他居然哭的淚流滿面,拉著他的手,以單膝跪地的姿勢一遍一遍的重複,讓他跟他走。
這是他愛的人,是他這輩子最不想連累的人,是他最不希望出危險的人。
所以,他說,他不會走,不會離開自己的妻兒和祖國,還冷冷的要他承諾,這輩子都不再踏上國土。
那傻瓜重諾,居然真的說到做到了。
或許他也知道,他們的愛,此生註定無法完成。
江書林不知道,當吳行止答應不再相見的那一刻,他的時間就停住了,從此以後,朝朝夕夕,再無所謂。
一夢經年,經年一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