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敏手裡拿著一條毛巾正在爲躺在病牀上的一個男人擦洗著身體,嘴裡說著快樂陽光的話,眸子裡卻滿是濃郁的化不開的憂傷。
“瑞,你知道嗎?今天小珊與伯母大吵了一架,伯母被氣的住院了!就站在這下面十六樓!真是想不打,小珊年輕時候那麼乖巧柔順,最聽伯母的話,如今年齡大了,反而越來越叛逆了。這麼些年一直都不肯原諒伯母,來了中國也不肯見伯母。唉,一家人有什麼問題不能解決,只要大家都還活著,怎麼可以老死不相往來呢?”
明明嘴角還是保持著上揚的姿態,但她一邊說著,一邊臉上就流下淚來。她那麼投入,眼睛裡只有趟在牀上的那個人,甚至連江紫薰站到了門口都沒有發現。
“瑞,對不起,我沒能夠替你守住秘密,伯母已經知道當年的事情了。對不起,對不起,實在對不起。”楊敏實在是忍不住了,再也無法保持明麗的笑容,趴在男子的身上哭起來,“瑞,她都知道了?我該怎麼辦?怎麼辦啊?”
原來歐陽瑞並非像外界傳聞的那樣已經死去,而是變成了植物人。楊敏之所以堅持留在歐陽家,可能是堅信精誠所至金石爲開,歐陽瑞終於有一天會醒來。
一瞬間,江紫薰忽然覺得自己的那些痛苦算得上什麼,楊敏纔是最可憐的人。
守著一份幾乎就不可能的希望,明明是個弱女子卻比任何強壯的男人都還要堅強。
江紫薰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趁著楊敏還沒發現自己,轉身快速的離開。
在鍋爐房的門口遇見了林珊,她正彎腰去看地上水瓶上標的號,一擡眼看見她,臉上的擔憂頓時消散,急走兩步拉住她,“紫薰,你剛纔去哪裡了?你,怎麼了?”
江紫薰兩隻眼睛紅紅的,滿臉淚痕的樣子嚇到了林珊,“紫薰,你到底怎麼了?怎麼……”
江紫薰想著一定要忍住淚水,剛纔還能夠勉強忍住,但在看見林珊的這一刻,聽見她關切的話語,一直被封印在心底的濃烈的感情就再也控制不住了,一頭撲進林珊的懷裡,摟著她,什麼話也不說,只是低聲哭泣。
其實,她遠沒有自己想象的那樣堅強。
一直被當做是真正母親的養母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已經死去,從記事開始這麼些年來與繼母一直都是若即若離的關係,可以說幾乎不知道母愛是怎麼回事,母親這個詞對於她來說實在太陌生。每一次當心中的風暴來臨,她都在告訴自己,沒有關係,一個人也是可以的。
在她習慣於自己去面對處理所有問題時,突然知道自己當年是被拋棄的,親生母親一直都在這個世界上。
她的所有委屈與堅持一下子便化爲一道堅固的城牆,將自己內心的脆弱層層包裹,塵封。
剛纔看到楊敏那樣對待歐陽瑞,深切體會了一個女人徹骨的悲哀悽涼,每個人都有自己極端脆弱的一面,不光是她,或許還有林珊等等很多人,她沒有權利再去怨恨責怪。
就如同楊敏說的,活著就好。
“紫薰,你……”林珊所有的語言在江紫薰接下來的那哽咽的一聲“媽”中,化爲烏有,她的眼神裡有不可置信,而後到驚喜,再到淚流滿面,雙手顫抖著緊緊摟住懷中的人。
“媽,對不起,對不起……”一直都對你那樣冷淡。
“紫薰,孩子。”林珊伸手撫摸著她的頭。
這時有其他病人家屬過來打水,有些奇怪的看著這一對擋在鍋爐房門口的母女。
“對不起啊。”林珊拉著紫薰過來讓開路。
江紫薰也意識到了不妥,拉著林珊的手,“我們去外婆病房門口吧。外婆她,還沒醒過來嗎?”
“沒,她睡的很沉。”林珊的面色上忽閃過一絲悲慼。
剛纔她坐在牀邊,一直凝視著睡夢中的潘彩筠,歲月真是無情又冷酷,即使剛強霸道如她的母親也還是在一天一天的老去。頭髮半白,臉上溝壑叢生。
大半生叱吒風雲的人物,睿智犀利的眸子緊緊合上,即使她早就知道母親青春不再,但卻也是精神十足,凌厲飛揚的,從來不會像現在這樣虛弱疲累,老態盡顯。
“小瑞,小珊,不要走,不要走……”潘彩筠忽然急促的喘息起來,兩隻手在空中亂抓亂撓,“求求你們,不要走。”
林珊愣了一下,而後心裡有什麼濃郁的情緒急速的流過,抓住她青筋凸顯枯瘦的手,“媽,我們不走,我們都不走。”
她用手輕輕拍著潘彩筠,哄著她,“媽,你不要傷心,不要難過了。你的小瑞,還有小珊,我們都在這裡,我們從來都沒有離開過。”一邊說著,一邊再也控制不住眼淚。
與母親分開這些年,後來又經歷了韓寧的事情,她已經將近十年時間都沒有流過一滴淚水了。不是不傷心,但她不管風裡雨裡,從來都是一個人,哭泣流淚給誰看呢?
江紫薰拿了塊面巾紙遞給林珊,另一隻手緊握住她的,“媽,不要哭,以後我與小雪都會在您身邊。”
林珊點了點頭。
“媽,我想問一下,以前,楊敏阿姨是不是很喜歡,舅舅?”
林珊溫軟的眼神裡突然劃過一絲戾氣,就好像平靜無波的水面上突然飛來一支利箭,然後很快就莫入了水底,“是的,非常喜歡。”
“舅舅,他,他真的已經去世了嗎?”
林珊轉回頭奇怪的看著她,“是啊!”淚水止不住的又流下來了,哥哥對她這個妹妹從來都是疼愛有加,超過母親。因爲他從來都不會對她問東問西,就算她做錯了事情也不會嚴厲的斥責她,以居高臨下的姿態審問她什麼。
只要一想到那樣慈愛的哥哥已經不在人世,心就好似被一把鋒利的斧頭劈碎了一般。
“紫薰,你怎麼會問這個?”
“舅舅的事情,我肯定很關心。那您說,舅舅會不會並沒有死,而是以另一種狀態一直活著?”江紫薰小心翼翼的試探著。
“另一種狀態?紫薰,這種事情可不要拿來開玩笑!”林珊的語氣很嚴厲。
“那您當時是親眼看見舅舅死去,下葬的嗎?您能不能告訴我當年到底是怎麼回事?舅舅,他到底是怎麼死的?”
“我沒有親眼看見,那時我剛剛從,”林珊的臉上浮現極致痛苦的表情,“剛剛回到家裡。”
江紫薰一下子反應過來她話裡的意思,握緊她的手,連聲道歉,“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想要提起您的傷心事,我只是想要確定一件事情。”
“你想要確定什麼事情?”林珊察覺出江紫薰話裡有話。
“楊阿姨一直孤身一個人,心甘情願的留在外婆家好多年。現在社會又不是古代,以她的身份,完全可以嫁一個好男人,但她卻一直堅守。您沒有考慮過她爲什麼會這麼做嗎?”
“她,她,我沒有考慮過。”
江紫薰一直都在仔細觀察著林珊的臉色,剛提起楊敏的時候,林珊眼神裡那絲轉瞬即逝的戾氣自然沒有逃過她的眼睛。一開始她就有感覺,林珊對楊敏的態度很冷淡。按理說,楊敏是舅舅的愛人,因爲舅舅的死,這麼些年來一直未嫁,默默的以自己的方式祭奠思念著已經逝去的人。這樣的女人不是值得任何一個人欽佩嘛。
看來,林珊與楊敏之間存在誤會,她在猶豫要不要把舅舅的事情告訴林珊。畢竟舅舅雖然沒有死,但也算不上是活著,這隻能算上是個灰色的消息。
“紫薰,你今天很奇怪,你剛纔去了哪裡?”林珊陡然警覺,一把抓住她的手,神情裡有一絲激動,“你,你難道剛纔看見了什麼嗎?”
江紫薰點了點頭,“我的確是看見了,不過並不是什麼好消息。”猶豫再三,還是決定說出來,“但,您不要抱有太大希望。您如果看見了,有可能,有可能會,還會更傷心。”
林珊蒼白的臉上,嘴脣哆嗦了兩下,艱難的問,“你,你,你看
見了?什麼?”
“看見了,應該是舅舅。”
“在哪裡?快些帶我去!”
“楊敏剛纔說有事情要出去,其實並不是李在恩找她。她,她在那裡。您一定要答應我,悄悄看一眼就回來,不要打擾他們。”
林珊看著江紫薰的眼神驚疑不定,“爲什麼不要打擾?到底,是怎麼回事?”
江紫薰長長嘆了口氣,“您過去看看就知道了。”
林珊是被江紫薰攙扶著從十七樓走下來的,腦海裡不斷的浮現出楊敏溫柔注視著那人的眼神,她一直都坐在那裡,對著那個不動不動,只有呼吸的人,不斷的說著那些勸慰的,或者悲傷的帶有刺激性的話語。
聽從了紫薰的建議,她沒有進去,所以根本就不敢相信。踉蹌著去前臺打聽了一下,才知道哥哥早在二十多年前就成了植物人。只不過這個消息被她的母親封鎖住了,除了相關的幾個人而外,其他人都不知道。
紫薰說的沒有錯,這並非是好消息,她知道以後也的確更傷心。她的哥哥,那麼美好善良溫柔的一個人,竟然無知無覺的一個人躺在那裡,孤獨寂寞了二十多年。
而楊敏竟然就那樣一直照看著他,比母親,比至親的人還要盡責。如果說當年的她是做錯了,那麼這麼多年的時間,也足夠了。況且,她也只是一時衝動,並且最初也不是想要害哥哥。
“紫薰,小羲的母親是洛川秦家的女兒,這件事情你知道吧?”
“我知道。”
“當初你舅舅與楊敏的感情原本非常好,可是卻在兩個人剛剛訂婚之後,帶著秦語嫣私奔。你外婆簡直就要氣瘋了,斷絕了你舅舅所有的經濟來源,逼迫他回家。可是,你舅舅並不屈服,執意與秦語嫣在一起。你外婆找到他們,才知道秦語嫣已經懷孕了。因爲我的事情,你外婆最討厭的就是那些未婚先孕的女人,寧死也不答應他們成婚。”
“楊敏,無法接受這樣的打擊,妒忌會讓一個女人發狂,失去理智。除了虛榮心的原因,還有對於你舅舅無法割捨的愛,她決定要報復。你舅舅與秦語嫣之間的事情,楊敏是知道的最爲詳細的人。她假裝做出善解人意,溫柔大度,接近你舅舅與秦語嫣。你舅舅感激她,又對她有深刻的內疚,一直都沒有拒絕她的好意。”
“那個時候,秦語嫣逃離了秦家,失去了秦家老爺子的庇護。經常傷心哭泣,楊敏經常陪著秦語嫣,安慰她,鼓勵她,也在等待下手的機會。經過多次觀察,她發現秦語嫣經常會獨自一個人站在二樓陽臺的扶手那裡。她就設計打發走了你舅舅與秦語嫣,將秦語嫣經常倚靠的那一段鋸鬆了,她實際上是希望秦語嫣有一天會墜樓而死。”
“可是,她沒想到的是,當你舅舅與秦語嫣回來的時候,你外婆緊跟著也過來了。你他們兩人從一進門就開始吵,一直吵到二樓的臥室。你舅舅第一次發那麼大的火氣,也是第一次那麼直面的頂撞你外婆。你外婆當時失去了理智,拿起屋子裡的東西砸他,水瓶,臉盆,只要是能夠拿起來的東西。你舅舅迫於無奈逃到陽臺上,你外婆拉開門就扔過去一個板凳。你舅舅在躲閃的過程中撞上鬆動的欄桿,掉了下去。”
回憶起當時的情景,林珊的臉上滿是痛苦,“這件事情,絕不是我冤枉楊敏的!我所告訴你的,也不是我親眼所見,因爲那個時候我並不在家。這一切都是後來我回來了,楊敏在哥哥的頭七,那天晚上,她徹底奔潰了,告訴了我。我想要報警,但是最後,還是放棄了。我認爲對於楊敏的懲罰不應該是簡簡單單的坐牢就可以,我想要讓她在自責內疚中度過一輩子!”
“她對哥哥一直不離不棄,悉心照料,也是贖罪的意思。她現在已經四十多了,人生又能有幾個四十年?作爲一個女人,將最美好的青春年華都浪費在一件毫無希望的事情上,我覺得她的罪孽應該贖清了。而且,她還一直都爲哥哥保守著一個驚天的秘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