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天性桀驁的夏蘭人而言,當然不可能在僅僅擊退侵略后便偃旗息鼓。哪怕會因此獻祭億萬英靈,也無法動搖帝國將戰(zhàn)爭進行一方毀滅的意志。不過,就算帝國打算立即將此決心付諸實施,重整幾乎半損狀態(tài)的艦隊也至少需要花上一年時間。因此,這場已經(jīng)拉開帷幕的星際戰(zhàn)爭,暫時進入了暴風雨后的寧靜狀態(tài)。在帝都艾法霍爾的內(nèi)層軌道上,一座銘刻著黃金之翼紋章的宮邸正靜靜運行著。在過去的一周內(nèi),它共承受了三次天地翻覆般的沖擊,而在稍稍平靜下來后的現(xiàn)在,由沉重和思念凝成的陰郁氣氛又開始在宮邸內(nèi)四處流溢。
最初的噩耗是海特蘭德公子和伊斯埃雷家之女在執(zhí)行第三行星勘察任務時,被彼安軍截斷了退路而下落不明的消息,而若要就客觀情報作進一步判斷的話,得出的則是那兩人生還幾率極其微小的結(jié)論。
當然,噩耗傅來時,伊斯埃雷家也受到一番沖擊,不過對于人丁興旺、且習慣犧牲的帝國之牙來說,所受到的震撼遠遠及不上喪失唯一繼承者的帝國之翼。
向來有條不紊的老公爵,在統(tǒng)合會議上連續(xù)犯下幾個不人不小的錯誤,而塞恩元帥竟然也沒有絲毫嘲諷,這極其反常的狀況曾讓部分尚不知真相的幕僚們感到一陣恐慌。而艾琉雅公女,則是立刻向蒼穹軍部遞交了一份措辭強硬的復職申請,在其中強烈主張自己為孩子復仇的義務和權(quán)力。甚至提出開戰(zhàn)前調(diào)遣到戰(zhàn)爭前線利德菲爾星系的要求。
至于從屬海特籣德家的諸眷族,雖然在老公爵的強硬彈壓下,沒有作出太過激進的行為,然而眷族中,也還是有哪怕動用翼之長的權(quán)威也無法鎮(zhèn)壓的存在——當那對血紅的羽翼劃過天際的時候,幾乎整座帝都在它的陰影下瑟縮哀鳴。而過去唯一能安撫那位紅瞳之主的第一執(zhí)事,卻又同時被絕望和希望所俘虜,將為某人平安歸來的祈禱放在了所有事務的最前面。
把十三億帝都居民自仿佛無休無止的恐懼中解放出來的,是那幾封同時送達帝宮、紋章院、海特蘭德家宮邸的信件。雖然其中的內(nèi)容并沒不被外界知悉,不過當晚歡騰至極的海特蘭德家眷族聚會,以及在接下來的統(tǒng)合會議上那位無論賽恩元帥如何冷嘲熱諷也始終維持著愉悅笑意的最高監(jiān)督,卻讓眾人不禁猜測或許除了海特蘭德公子平安歸來外,還有其它幸運降臨到了這個瀕臨斷絕的家族。
事實上,也隱隱有不知出處的傅言,說海特蘭德家的成員此刻已經(jīng)增到了七位,繼承者危機早已不復存在。甚至還有更多人相信,只要那位同時得到大地與蒼穹愛寵的孩子、海特蘭德家的下任當主繼續(xù)“努力”下去,那帝國之翼的繁榮昌盛簡直可以說指日可待!
身為海特蘭德家當主的老公爵,在這段日子里可以說是心情愉快到了極點,至于另一位不得不負起責任完善戰(zhàn)后整備事務的伊斯埃雷家當主,則只能對這位似乎完全和憂慮絕緣了的宿敵投以極為不甘的眼神。
讓老公爵的自在寫意之心情告一段落的,是一封來自利德菲爾星系的家書。在寫給兄長的信中,若琉亞用一大半的篇幅敘述了那位孫子在地上世界的冒險和群星世界的戰(zhàn)爭中表現(xiàn)出來的過人武勇及才智,然后又用剩下的篇幅簡單傾訴了一下自己對家族的思念,而闕于海特蘭德公子在戰(zhàn)爭最后失手被俘的事情,卻只在信的最后一筆帶過……
一直帶著悠閑心情闆讀的老公爵,到這里便驟然變了臉色。而足足愣了近十分鐘,他才勉強接受了已經(jīng)生的事實。然后便開始愁眉苦臉地尋思應該如何把這個不算噩耗的噩耗,在避免牽連帝都全體的情況下透露出去。
老公爵一直猶豫到若琉亞抵達帝都的前一天才召開眷族議會,然后在會上宣布了此消息。雖然立即就造成了一場軒然大波,不過因為這次至少明確了少主的生死,再加上諸位眷族之長也承受過最初那番噩耗的震撼,所以稍稍冷靜下來后,諸人的第一反應竟然是感慨自家少主那平衡在最極端的運勢。
畢竟,在被十萬彼安軍隔離下死亡大地的絕望狀況下都能毫無傷回歸的人,居然會在已經(jīng)獲勝的戰(zhàn)爭最后被潰敗逃亡的敵人俘虜,如此極端的差異實在是對諸人常識造成了巨大挑戰(zhàn)。因此,漸漸開始相信自家少主身上確實存在著某種罕見的概率偏向的諸位眷族之長,實在很難再真心憂慮那位同時得到幸運之神和厄運之神愛寵、且本身生命力又極其頑強的人物。
而待到若琉亞回歸家族宮邸,芙蘭在無意間透露出“兄長很快就要歸來”的消息后,就建亞姬都只能苦笑著嘆服公子的奇妙運勢,在將宮邸內(nèi)一切管理得井井有序的同時,安心、等候著那個人的回歸……
帝都清晨時分,海特蘭德宮邸內(nèi)的采光系統(tǒng)剛剛動作,在秋楓之間附近便隱隱響起了悠揚曲調(diào)。半年來,那柔和的旋律幾乎每天都會在那處持續(xù)空置的房間里回蕩,而最近則有轉(zhuǎn)成二重唱的傾向。
在這間屬于海特蘭德公子的房間內(nèi),亞姬哼著柔和的曲調(diào),將手中那件已經(jīng)被擦得一塵不染的白瓷瓶輕輕放回原處,然后以溫馨的目光打量著寢室內(nèi)的一切。雖然直到現(xiàn)在這位純潔之翼依舊憂慮著房間主人的命運,不過當全心全意打掃那個人的房間時,她卻總是能感受到一種無法言語的溫暖。
微微的涼風從秋楓之間中吹拂而來,亞姬偏頭看向那處已經(jīng)加上青紗簾幕的窗戶。恍然間似乎又看見了那在楓葉飛舞中演武的矯健身影,同時吐出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哪怕一日一刻也好,她非常期待著有朝一日,那個人能安心享受這份自己唯一能表達的心意……
身后響起地急促腳步聲輕輕敲醒了這位陷入思惑的純潔之翼,亞姬回頭望去,然后禁不住露出愉快的笑意。
“亞姬,我把花采來了。”似乎一路小跑而來的芙蘭,此刻正微微喘氣,不過卻等不及調(diào)勻呼吸,便立刻將手中的花束遞了上去,“今天的是白薔薇,兄長會喜話嗎?”
“嗯,我想公子一定會喜歡的。”微笑著接過花束的亞姬,稍稍修整后插到了剛才的白瓷瓶中,接著退后兩步仔細端詳了一下,隨即露出滿意的笑容,“唔,這樣就可以了吧?”
尤帶露珠的清香順著微風四散流溢,晶瑩剔遺的光線自天頂灑下,在房間各處搖曳生輝,此情此景共同構(gòu)成一幅令人心曠神怡的畫面。哪怕是貴如皇帝的寢宮,恐怕無法與這間寢室比擬——雖然獨占這幅麗景的人物,目前還尚不知去向……
“好了,我們走吧?小小姐。”
準備離去的亞姬,突然注意到芙蘭正露出仿佛在忍耐什么似的表情,而那雙琉璃色的視線則凝固在寢室的一角——那里有著一張已經(jīng)整理得纖塵不染的寢床——于是苦笑著搖了搖頭,輕聲勸誡道:“不行噢,現(xiàn)在已經(jīng)整理好了。”
“……嗯,會把兄長的床弄臟的。”芙蘭低頭打量了自己沾染著不少泥土的長褲,接受了亞姬的意見,但還是忍不住露出失望的表情。
“等公子回來后,你再去向他請求吧?如果只是偶爾撒嬌的話,公子也應該會答應你的。”亞姬出言安慰著她,“不過,還是讓我先替你把衣服換一下吧?小小姐,待會兒伊斯埃雷家的小姐會到這座宮邸來拜訪,這可是帝國之牙和帝國之翼間的第一次拜訪,所以可不能讓她看到如此失禮的模樣。”
“嗯,好的……”芙蘭輕輕點了點頭,帶著戀戀不舍的表情跟在亞姬身后走出了房間。“啊,對了。”沿著通道漫步時,亞姬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轉(zhuǎn)頭以疑惑的目光注視著芙蘭,“小小姐,我記得春蕾之間里好像沒有種植白薔薇啊?你是從什么地方找到的?”
“最上面的房間。”芙蘭用手指著天頂,以淡淡的語氣說著,“那里有很多沒見過的花,而且還能看到星星。”
“宮邸頂上……能看到星星的房間……”亞姬的表情突然凝固了一下,隨即解凍為稍稍苦澀的笑容,“呃,那個房間前,該不會還立著一塊‘擅進者罰’的銘牌吧?”
“是有一塊牌子……”芙蘭偏著腦袋稍稍回想了一下,“不過沒有看內(nèi)容。”
“果、果然嗎……”亞姬像是頭疼般捂著額頭,出了虛弱的呻吟,“小小姐,那里是公爵大人的私人花園啊……”
對于身兼帝國多項重職的老公爵而言,園藝是他前半生唯一培養(yǎng)出來的興趣,并且一直引以為豪,而前后兩座私人花園更是凝聚著他大半休閑時間的神圣場所。
數(shù)年前,菲恩伯德王家第一公主操縱著轉(zhuǎn)送壇在在這間宮邸中肆虐,結(jié)果老公爵最初的那座私人花園便在一片硝煙中毀減殆盡——當然,作為罪魁禍的夏音殿下也受到了畢生難忘的懲罰,并且自此以后始終對海特蘭德家當主保持著最高的敬畏。
吸取此血淚教訓的老公爵,便將第二座私人花園設置在了家族宮邸的最頂端,并且入口前設置下了那塊代表海特蘭德家最高封禁的銘牌……不過現(xiàn)在看起來,那塊銘牌,至少對得到家族中所有實權(quán)人物一致愛寵的芙蘭來說,是沒有任何約束力。
“老師今后又要開辟一處新花園了嗎……”
亞姬不禁苦笑了出來。
帝國之翼與帝國之牙,海特蘭德家與伊斯埃雷家,作為帝國龐大身軀上最重要構(gòu)成部分的這兩個家族,不論是在司掌職務、家風、后代乃至成員個性上都存在著巨大差異,因此雙方幾乎從夏蘭人的空間流浪時代開始互相看彼此不順眼了。
若要舉例說明的話,從帝國建國至今的四百多年里,這兩個家族幾乎沒有過公共場合以外的交往。由此可見其闕系惡劣到了什么程度。甚至有不少夏蘭人相信,這兩個家族或者已經(jīng)將對彼此的反感銘刻后代的遺傳因子上。
雖然這僅僅是毫無根據(jù)的臆測,不過若以此猜想為基礎展開推論的話,或許也就能夠解釋那位沒有繼承海特蘭德家遺傳因子的海特蘭德公子,能與伊斯埃雷家數(shù)位成員建立起親密朋系的原因……
三年前的那次十三議會上,伊斯埃雷家當主賽恩就先對那位忠勇雙全、辯才無礙的海特蘭德家幼子表示出罕見的欣賞。
接著,在畢紫分配到利德菲爾星系駐守時,這位海特蘭德家的萬年及格生,又與伊斯埃雷家浪蕩子一名,并塞繆爾斯迪家米蟲一只,結(jié)為莫逆之交。
最后在拉兩星系第三行星的勘察任務中,雖然不知道期間具體生了如何詭異的過程,但結(jié)果就連被視為伊斯埃雷家菁英、最有希望繼承牙之長一位的伊斯埃雷-丁-穆充-雅利亞,都在回歸帝國前向其許下了忠誠的誓約。雖然作為蒼穹軍統(tǒng)合作戰(zhàn)部巨頭的兩家當主,每次會議上依舊是箭弩拔張、唇槍舌戰(zhàn),但除了這兩個頑固的老頭還貫徹著無謂的堅持外,伊斯埃雷與海特蘭德兩家地闕系其實已經(jīng)暖和到了普通友好以上的程度,只是中間始終隔著一層在過去時光中沉積下來的薄冰,不過卻也已經(jīng)到了一捅即破的程度。
擔任破冰任務的是伊斯埃雷-丁-穆充-雅利亞,而作為數(shù)百年來次以非公務原因拜訪海特蘭德家宮邸的伊斯埃雷家成員,雅麗亞此行被作為帝國之翼及帝國之牙的初次和解標志而被載入了帝國史冊。
事實上,伊斯埃雷家諸人原本打算派尤希斯前來謝罪的,不過那位問心有愧的浪蕩子卻寧可選擇降職到下級從士在要塞終老一生,都不肯回到眷族齊聚的帝都,因此謝罪的任務只有落到曾向海特蘭德公子許下忠誠的誓約、就目前來說與帝國之翼闕系最為親密的雅麗亞身上。
“伊斯埃雷-丁-穆充-雅利亞,再次拜見白銀提督及諸位大人。”雅麗亞以稍顯僵硬的動作向眼前諸人致上軍禮,不過馬上又覺場合不對,于是慌慌張張地以深鞠一躬代替了敬禮。因為雅麗亞這次是以私人身份前來拜訪的緣故,所以海特蘭德家還不至于到召集所有眷族準備盛大歡迎的程度,但包括若琉亞、艾琉雅、芙蘭、亞姬等幾位帝國之翼的直系成員都出面迎接,因此就禮儀上來說,也絕對稱得上隆重。
“不用這么慎重,坐下來說話吧,雅麗亞。”雖然三位女性看起來都一般年輕,但輩分最高的若琉亞還是作為代表出言道。
“是……”因為在第三行星上和若琉亞相處過一段時間的緣故,所以雅麗亞也就不再拘束地依言坐下,甚至還向從客廳一角探出頭張望的芙蘭揮手打招呼,不過卻好像嚇倒了她。
“抱歉哦,因為孩子們都剛剛午睡的緣故,所以不能帶他們出來……”艾琉雅露出些許遺憾的表情,不過隨即又以趣味盎然的語氣確認著,“嗯,不過你想見見他們嗎?”
“不,不用了。”雅麗亞慌忙擺手,然后輕咳一聲,正色道:“事實上,我是代表家兄前來謝罪的……”
“謝罪?”若琉亞打斷了她準備了好幾天的腹稿,“為什么?”
“因、因為家兄的無理命令,才害得公子閣下跟著我一起被困第三行星。”
“啊,最后他不是平安歸來了嗎?而且就結(jié)果來說,還拯救了我和若耶。所以不要說謝罪了,說不定我們反而要向尤希斯至上感謝呢?”
“但是,公子閣下最后還是被彼安俘虜,所以……”雅麗亞似乎無論如何都要致上歉意的樣子,而對方卻再怎么樣都不肯接受。
“那是他自己的決定,與尤希斯或者你沒有任何闕系的。”若琉亞微微嘆了口氣,“事實上,如果那孩子本身不愿意的話,就算皇帝陛下大概也無法改變他的意志。作為向他忠誠的你,應該很清楚這件事吧?”
“確、確實是這樣……”雅麗亞苦笑著承認道。
“再說,只是被俘而已,那孩子又沒有生命危險。”若琉亞的臉上突然露出寓意深遠的笑容,以開玩笑般的語氣說著,“說不定,他此刻已經(jīng)在回歸帝都的途中了呢?或者,明天我們就能見到他也有可能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