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沐赟顯得有些慚愧,微微地下了頭,緊皺著眉頭,克制著自己因懺悔而漸漸激動起來的情緒。
稍稍緩和了片刻,他才又繼續說道:“就在抓捕方案確定,行動即將展開之前,我接到了洛嘉天傳來的消息。他發現‘自由人組織’要求眾人全都身著仿制的警察制服,并以三人為一組分成若干個小隊。他覺得這很有可能是‘自由人組織’設計的一個圈套,希望我能勸阻局領導班子終止這場行動。可是,這場行動都已經是弦上之箭了,又豈有不發之理呢?這個時候,即便我再行勸阻,只怕也是徒勞無功,所以我當時并沒有這么做。沒想到行動開始以后,一件讓我們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事情發生了,那日的抓捕現場竟然還出現了國安局的隊伍。‘自由人組織’利用他們的一身警服打扮,騙過了不少我們警方和國安局的人。一旦擦身而過之后,他們便在背后放冷槍,將這些被騙的人一一打死,以致雙方都誤認為是對方內部有奸細在放冷槍。洛嘉天見此情形,立即偷偷地將情況報告給我,我也一刻不敢耽擱,向趙局做了匯報。偏也就在這個時候,洛嘉天和‘自由人組織’的兩名成員與羽誠廉帶的小隊相遇了。為了阻止悲劇再次發生,能救下羽誠廉的隊伍,洛嘉天在那兩名‘自由人組織’成員開槍前的千鈞一發之際,率先射殺了他們二人。只是,羽誠廉轉過身看到的卻是洛嘉天拔槍擊殺了自己的‘警員同僚’,于是來不及多做考慮,當即朝洛嘉天開了一槍。洛嘉天送醫院救治無效,悲劇就這么無可避免地發生了。他在臨死前把這件事告訴了我和趙局,并希望我和趙局一定不要為難不知情的羽誠廉。我和趙局商量之后也跟國安局的領導溝通過,認為就在那樣的情況下,的確錯不在羽誠廉,若是過分追究他的責任,反倒傷了他打擊罪犯的斗志。因此,我們向羽誠廉隱瞞了事實。不過,羽誠廉還是受到了處分,但并非因為他誤殺了警方臥底人員,只是他在沒有示意他自認為的疑犯放下武器之前便直接開槍,確實嚴重違反了規定。”
羽明倫雖然不清楚事情的始末,可是他記得那段時間里,羽誠廉的確有過一段日子休息在家,只是在他看來,那是羽誠廉獲得的獎勵,因為羽誠廉就是這么對他說的。如今從童沐赟的口中得知真相,他的心情剎那間亂成了一鍋粥。
一方面,他明白了羽誠廉當時終日像個沒事人似的微笑,其實是一種偽裝。也許是不想破壞自己在兒子心目中的形象,也許心中也并不認為自己做錯了,畢竟槍殺警察在任何人的眼里,都是亡命之徒的暴行,多說一句話,多給對方一秒喘息的機會,自己和同伴就等于多了一分危險。在敵人面前,死于話多的那些活生生的例子,早就是屢見不鮮了。另一方面,他對洛嘉天是既佩服又感恩,若是沒有這樣一位舍生忘死的警察,自己的父親可能早就殞命了,若是沒有這樣一位深明大義的警察,自己的父親恐怕一輩子都會抬不起頭做人。洛嘉天挽救得不只是羽誠廉和那一組小分隊,他更是挽救了這些人的家庭。然而,他自己卻將始終背負著罵名,被人們誤解,被人們唾棄,甚至連自己的家也都毀了。
想到此處,羽明倫不由地心生愧意,扭身走向門口,一把將門拉開。他想著該向童雨認個錯,想要說一句抱歉,然而門外卻早已是空無一人。他望著長長的走廊,心頭悵然若失,料想童雨必是偷聽到了童沐赟的講述,是以心生怨恨卻又不知該如何面對,才只得負氣離開了。
不得不說,命運給的這當頭一悶棍,打得他完全無力招架,他從未想過自己的父親會錯殺一個好人,現在只感覺眼前是陣陣眩暈,胸口如千斤石墜。
“阿倫,你沒事吧?童局也說了,‘乘涼叔叔’那也是無心之過,他要是早些知道洛嘉天是警方臥底,斷然不會開那一槍。”
榮善文悄然站到了羽明倫的身后,他知道羽誠廉對羽明倫的影響,因此也知道羽明倫內心的糾結。
羽明倫沉悶了好一陣,忽然轉回身,將操控臺上的一個按鈕按下,隨即原本用來對隔壁房內情況進行觀測的觀測墻一下變成了一塊普通的純透明玻璃,就連聲音采集也變為了雙向。
看著玻璃墻對面的馮靖也正看著自己,羽明倫說道:“馮靖,我問你,你是怎么會知道洛嘉天被我爸槍殺的真正原因的?難道洛嘉天死前也跟你說過嗎?”
“好女婿,童沐赟剛才都跟你說了什么?聽你這么一問,我估計他應該沒有告訴你,他搶了人家的老婆,奪了人家的女兒,還將人家的女兒改成了自己的姓氏吧?表面上看是好意收留可憐的孤兒寡母,事實上這根本就是早有預謀的。還是我來告訴你吧,洛嘉天的老婆,也就是現在童沐赟的老婆,童雨的生母。她也曾是一名警察,而且和童沐赟還是一對戀人。是童沐赟見異思遷后甩了她,她才跟洛嘉天走到了一起,并結婚生子。可惜童沐赟見異思遷的對象早就心有所屬,壓根兒也看不上他。于是,他便心生毒計,告發其見異思遷的對象刻意隱瞞戀愛的實際情況,避繳戀愛稅。當然,他沒有想到最后害得人家非但失去了清白,還終生無法再生育。要不是我后來去探望過南榮輝,也不會知道這件事還與他有關。不過,我想他這種人也不會有絲毫的罪惡感。自那之后,他心里也有了比較,發現情人還是老的好,便又回過頭去,暗中破壞別人和睦的家庭。老實說,一個無助的女人無奈的訴苦,我聽了不止一次,但為了不影響丈夫的工作,她也都忍了。只是,童沐赟卻借著手頭的權力,將洛嘉天派出去當臥底,又幾次將洛嘉天置于危險之中而不顧。洛嘉天臨死前的那一次行動,童沐赟明明在事前就已收到洛嘉天的匯報,卻避重就輕,不向局領導班子說明情況,這分明就是在借刀殺人。至于我為什么會知道,那是因為洛嘉天是我當初在警局里唯一最要好的朋友,他有日記記錄的習慣。最后一次行動前,洛嘉天因強烈要求過停止行動,但卻未能得到上級領導的同意,因此便預感到自己可能兇多吉少,就將日記交于老婆保管,而他的老婆因為童局的幾番騷擾,為了要避嫌,也是因為想要躲著童沐赟,才沒有把日記交給他,而是給到了我。只不過后來,也許因架不住童沐赟的軟磨硬泡,想著自己和小雨也需要一個依靠,她最終還是答應了改嫁,并告訴我已將日記的事情說于童沐赟聽。童沐赟幾次向我索要日記不得,但見我沒有采取什么不利于他的行動。于是就將我調離了市公安局,安排去了新成立的婚查局任職,名義上是提拔了我,實則只不過是想堵我的嘴,也好讓我滾得遠一些而已。”
聽完馮靖的敘述,童沐赟蹭地站了起來,指著玻璃墻,大罵道:“馮靖!你這個混蛋,少血口噴人!”
馮靖“哼”了一聲,說道:“我有沒有血口噴人,你心里很清楚,洛嘉天的日記也不可能做假。”
羽明倫卻并不在意他們的爭吵,只是鎖著眉,問道:“按照你的說法,市局早就知道‘自由人組織’的存在了,并非是在‘7.18孔正嚴綁架案’的時候?”
“當時的組織還不叫‘自由人組織’,只是一個普通的犯罪團伙而已,‘自由人組織’是后來才取得名字。”
羽明倫不屑地冷笑了一聲,又問道:“你說得那個無法再生育的女人,是不是就是片桐理繪子?”
馮靖并沒有回答,羽明倫回頭瞧了童沐赟一眼,便也知道自己猜對了。只是他已不想再了解童沐赟和片桐理繪子是如何相識的,因為在當時那個年代或那樣的時局下,幾乎就沒有什么警察接觸不到的人。
“阿倫,他可是個殺人嫌疑犯,又是‘自由人組織’的成員,他說的話不可全信啊。”
榮善文的話既有一定的道理,又帶著一點兒私心,工作中和馮靖的那點兒積怨,讓他對馮靖目前的處境多少有些落井下石。
馮靖聽榮善文這么一說,不禁失笑道:“呵呵,一個‘自由人組織’讓你們調查了幾十年,兩代人參與到里頭,真是愚公移山啊!只可惜呀,你們要查的這個組織早就在十多年前就已經解散了,沒想到你們居然還這么執著地學著猴子在水中撈月。”
此話一出口,在場的幾乎所有人都驚掉了下巴。一直都未曾出聲的衛航,此刻忽然厲聲說道:“馮靖,這里是市公安局,不是你可以信口雌黃的地方!”
“衛航,你們說我是‘自由人組織’的老成員,這一點我都沒有否認,我還有什么必要胡說嗎?”
衛航和易楠頓時為之一振,竟不約而同地說道:“那你老實交代,到底怎么回事!”
“哈哈,瞧瞧你們現在的樣子吧,對于你們老領導的可恥行徑,你們默不作聲。一聽到有關‘自由人組織’的消息,倒是全都來了精神!你們的這份與個人政績掛鉤的正義感和工作積極性,如此出奇的一致,實在是讓我五體投地。”
衛航被馮靖說得臉上一陣微紅,好在易楠反應快,他立刻說道:“馮靖,既然你說你沒必要胡說,那又何必在這里強作口舌之爭,若有真憑實據就拿出來,也好讓我們信服吧。”
“真憑實據?真是笑話了!難不成組織解散還要登報發聲明,開個新聞發布會嗎?要不要找相關部門進行一系列的審批蓋章程序?莫名其妙!我說得話就是真憑實據!你們愛信不信!”
他轉而又對羽明倫說道:“好女婿,老丈人給你一句忠告吧。你人雖然聰明,只可惜識人的能力還是差了一些。好好看清楚你身邊的這些人吧,他們可是個個都不簡單。”
撂下這么句捉摸不透的話之后,馮靖再一次往床上一躺,任憑他人再如何言語相激,就是不再說一句話。
眾人無奈,這一次審訊也不得不就此作罷,只是馮靖的那一席話卻深深的印在了羽明倫的腦海里。他沒有與任何人同行,而是選擇獨自一個人前往監獄,打算單獨問話田島真華。
與田島真華的會面時間只有半個小時,所以羽明倫沒有廢話,開門見山、直截了當地說道:“上一次因為榮善文在場,所以怕你有顧慮,我便沒有多問。今天我一個人來,希望你能坦白回答我幾個問題。第一、你和陸實義是否熟識,你們二人是否有什么合作?第二、陸實義如今人在何處?這些年又做了什么?第三、‘自由人組織’究竟和田島集團是什么關系?它的幕后組織者是不是片桐理繪子?”
田島真華眼珠滴溜亂轉地看著羽明倫,卻沒有吭聲。羽明倫知道他是揣著明白裝糊涂,于是說道:“你最好不要跟我打馬虎眼兒,你也知道我若是沒有足夠的證據,絕不會輕易找你問話。我知道你的目的是想要奪回屬于你們田島家的東西,但僅憑你一己之力,根本辦不到,一定需要有人幫你。陸實義應該就是給你出謀劃策的人,而你就是陸實義安排在‘自由人組織’,負責收集證據好將這個組織徹底瓦解的內線。只是我不明白,為什么你本該是個正面人物,最后卻淪為指使他人殺人的罪犯?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什么變故?你可以拒不交代,但是你要想清楚,今后一輩子待在牢里,那田島集團跟你可就半毛錢的關系都沒了,你該如何面對你的父親田島隆裕和你的母親向靜?你折騰了這么久,又意義何在呢?”
羽明倫的這一番話像是擊中了田島真華的心窩,他微微坐直了身子,原本滿不在乎的表情也瞬間凝重了起來,十幾秒鐘之后,他開口說道:“這個‘じゆうにん’組織是由片桐理繪子的父親個人出資創立的,創立之初并沒有名字,僅是為那些被不合理的法律條款所傷害到的人提供幫助和庇護的一個公益組織。然而,在他的兒子和女兒雙雙出事之后,老頭子勃然大怒,整個組織的性質也隨之發生了巨變,儼然成了一個黑社會性質的組織。不過,老頭子當初辦事很隱秘,他并不想讓人知道這個組織是他出資創辦的,因此外界甚至內部絕大多數人都不清楚。目前除了我知道之外,還有四個人知曉。我老婆自是不用說了,馮靖是老成員當然也知道。還有你的好兄弟,我那養子榮善文,以及主動找我合作的陸實義。不過這個組織在十二年前,老頭子去世之后就被秘密解散了。至于我和陸實義,他的確曾答應幫我討回公道,我相信了他那套運用法律武器來維護自身利益的說辭,也相信了他的辦事能力,可是他卻騙了我!他要我幫他收集證據,我照他的意思做了,沒想到組織解散的當天,他便消失的無影無蹤。自那之后,我怎么都聯系不上他!我慢慢地也就想明白了,組織不存在了,我的利用價值也就沒了,所以他也溜之大吉了。不過沒關系!沒有他的幫助,我一樣可以靠我自己的方式拿回我想要的一切。我都能讓片桐理繪子這么厲害的女人嫁給我,還有什么能難住我呢?就像馮靖和南昊武,他們雖然都有自己的意圖,但是這并不影響我與他們的合作。”
在田島真華的表述里,讓羽明倫感到意外的有兩條信息,首先是榮善文明知道“自由人組織”與片桐家有著直接的關系,卻一直隱瞞著他。其次,陸實義的下落已然成為了一個不解之謎。
而更令他不解的是口口聲聲說要奪回屬于自己的東西的田島真華,這么多年卻似乎像是并沒有為此而付諸過什么實際性行動,感覺毫無計劃可言。而他的所作所為更是完全與他所宣稱的動機和目的風馬牛不相及,甚至于連自己都變成了階下囚。這怎么想都讓人覺得很古怪,難以自圓其說。
心中生疑,他不由地問道:“沒有了陸實義,你自己一個人單干,那你打算如何奪回原本屬于你們田島家的那份利益呢?”
田島真華愣了愣,顯然是對羽明倫的這個問題沒有防備,支支吾吾了半天,卻沒能回答出個所以然來。最后索性稱自己身體不適,要求獄警送其回牢房,早早地結束了這次談話。
看著用裝病來溜之大吉的田島真華,羽明倫的心里忽然萌生出了一個奇怪的念頭。為了印證這個念頭,他再一次前去拜訪了陸鈺銘。
面見陸鈺銘,他只問了一個問題,陸老爺子和小兒子陸實信是否曾見過田島真華本人。
陸鈺銘回想了片刻,說道:“我記得那時‘自由人組織’派人再次找上門時,表明過自己的身份,來的人中好像是有一個叫田島真華的,只是我當時并沒太留意這些人的長相,但記得這個田島真華的身高和體型都跟實義差不多,因為他是四個字的名字,所以我印象還有點兒。大概在十三年前,也就是實義離開前的幾天吧。恰好那天實信來看我,他告訴我在門口遇見了一個人,自稱是田島真華,他似乎像是有什么急事但又只能對實義說。臨走的時候,表現得還很憤怒,像是自言自語地說了句實義騙了他。我當時和實信也沒太在意,反倒有些擔心實義,想著實義是為了能推進法治改革,所以以緩兵之計跟‘自由人組織’合作,自然是不能跟他們說實話,騙他們也是再正常不過了。于是,我立刻讓實信去找了實義,把情況告訴了他。”
羽明倫聽得瞳孔放光,立即追問道:“陸實信有沒有說起過田島真華有什么特點沒有?”
“特點么......好像并沒有。不過,實信跟我說他見到的田島真華長得跟實義有七、八分像。可是,在我的印象中,那時候來的‘自由人組織’的這些人里,似乎沒有一個人長得像實義的。唉,也難說。可能是每個人的眼光不同吧,看人都會帶有些主觀色彩。”
羽明倫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遂又問道:“在那之后,田島真華還有來過嗎?”
“沒有,自那次以后,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了。我看不是被他們組織里的人給干掉了,就是被警察抓起來了吧,這種人也只有這兩種下場。”
陸鈺銘說得振振有詞,羽明倫對他的判斷并沒有應答,反而又問道:“對了,陸老爺子,陸實義就一直都沒有結過婚嗎?這么多年都是一個人?”
陸鈺銘嘆了口氣,說道:“這個孩子可能是女人緣不怎么好吧,婚姻這檔事落不到他的頭上。不過,對象倒是交往過一個,還是他剛工作那會兒的事了,應該算是他的初戀吧。我沒見過那女孩,只是偶爾會聽他在電話里聽喊人家......好像是叫她‘huihui’吧。到底是哪個‘hui’我就不清楚了,我想女孩的名字,無非也就那幾個‘hui’吧。可惜啊,倆人談了還不足一年吧,那個女孩就把實義給甩了,說是嫌實義一沒權、二沒錢,三天家庭背景太一般,社會地位也太低。實義為此傷心了很久,還差一點連自己的事業都給毀了。”
“那您還是否記得,在陸實義談戀愛那會兒,有沒有實行交戀愛稅?”
“戀愛稅當時肯定是在實施的,只不過他們倆的事......我就不是很清楚了。他談個戀愛,那真是神秘著呢,我跟實信全都問不得。”
“陸老爺子,我還有最后一個比較私密的問題想要請教。據我所知,您的小兒子陸實信兩年前被婚查局抓了,他跟他老婆的關系到底怎么樣?”
陸鈺銘聽罷,忿忿地一拍大腿道:“說到這件事,我就替我兒子叫屈,連他老婆都覺得意外。小夫妻之間的確是有些小摩擦,也就是在家里瓣個嘴什么的,一家三口多數時間都還挺好的,照理來說絕不至于把核婚分全都給扣了。我跟兒媳婦一起去婚查局查詢過,核婚分的的確確是過線了,實在是讓我們想不通了。”
陸鈺銘一邊搖著頭,一邊用手搓著雙膝,一臉頹喪的樣子。羽明倫卻截然與他相反,兩眼直放光,精神狀態也比來時要好了許多,感覺就像是在七寶蓮花池中洗凈后,頃刻間換上了一具嶄新的靈魂一般。
別過了陸鈺銘,羽明倫的步伐也仿佛輕快了許多,更好似自信了許多。也許是心里的壓力少了,他竟忽然想起了默然先離去的童雨,想起了她在走之前想要得到的解釋,那一丁點兒并不算過分的要求。
他想要給童雨去個電話,可是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對她說第一句話。他并不是害怕說一句“抱歉”,只是怕一句“抱歉”之后換來的可能是兩不相欠,隨即再不相見。好端端的朋友關系,就此改變。
身邊可信任的人不多了,童雨算得上一個,羽明倫實在不想先觸碰友情破裂的冰點,他思量再三,還是決定先將手頭的事情了了,然后再去面對童雨。
他想要驗證的事情還沒做完,第二個拜訪對象是夜星悠的心理醫生,羽明倫也認識,他們夫妻倆都管這位心理醫生叫“姐”。
“姐,好久不見了,今天有點兒事情想要來麻煩你幫忙回憶一下,跟小悠有關。呃......實在是很對不起,影響你的工作了。”
羽明倫說得很誠懇,因為他的到來不得不讓這位心理醫生暫時終止對后續病人的治療。
“沒事,有什么需要我幫忙的,你盡管說吧。小悠活著的時候,也沒拿我當外人。”
“姐,你還記得最后一次給我老婆做治療嗎?她曾錄制過治療過程的。”
心理醫生毫不遲疑地回道:“記得呀!那還是我應她的要求,找護士幫她錄的呢,怎么了?”
羽明倫趕緊回道:“沒什么啦,我只是想說這段影像資料我也看了。姐,你是否記得她曾在治療過程中反復提及了一個人的名字?”
“一個人的名字......噢,好像有,是四個字的,還是挺有名的一個人,搞地產、搞投資的......田島真華!對,我想起來了,就是他。”
羽明倫點了點頭,繼續問道:“當時我老婆在提到這個人的名字后,除了影像資料里記錄的那些,還有沒有另外說些別的什么?比如治療結束以后,私下里跟你閑聊時?”
“明倫,其實你看到的那個并不是全部,那只是催眠治療的過程,是小悠怕自己醒來后忘記了催眠過程中自己講過什么,才叫我攝錄下來。在后邊的治療階段,關于她為什么會提到田島真華,我也詢問過她,她的回答挺奇怪的。她說田島真華是他們公司最大的老板,可是她懷疑這個田島真華并非是真正的田島真華。我覺得她也許是工作壓力太大,導致對老板產生了逃避心理。田島真華前些年好像常在媒體上曝光,我在電視、雜志上見過他的樣子。我沒看出是別人在整容冒充他,一直都是那個樣子。我勸小悠不如辭掉現有的工作,暫時出去放松一下身心......”
羽明倫有些激動地握住了心理醫生的手,并打斷了她的話,說道:“姐!太謝謝你了!改天我請你吃飯!”
心理醫生莫名地望著羽明倫,見他飛也似的離開,怔怔地說了一句“看來又多了一個需要治療的”。
從心理診所出來之后,羽明倫顯得比之前又更精神抖擻了一些,就連嚴肅了一天的臉上都忍不住呈現出了抑制不住的笑容,就像個孩子似的,天真又無邪了一把。
與羽明倫的心境截然不同的人,此時怕是不在少數。好比是黯然走開的童雨,顏面盡失的童沐赟......然而,還有一個人卻似乎比他們更為心亂如麻。
“お母さん。私たちは今の狀況をコントロールできなくなりました。殘りのこと。羽明倫を自分で処理させましょう。もう手を出さないでください。さもなくば、あなたはきっと巻き添えになります。”
榮善文還是站在養子的立場上,苦口婆心地勸著片桐理繪子,雖然他也知道自己的話在片桐理繪子這里根本就沒有什么份量。
“もう言うな!私がやりたいことは必ず達成しなければなりません。私に忠告する必要はない。覚えてください!あなたは、命令に従うだけです。”
片桐理繪子說得很堅決,甚至還有那么一些冷酷。榮善文實在無法理解,一個從小養大他,又自稱和他的母親是最好的朋友的人,為什么卻對他如此刻薄,完全體會不到一絲絲愛的溫暖。
這個問題困擾了他三十多年了,他從來沒問過。小時候,怕問了會挨罵。長大了之后,又怕問了會更傷感情。致使這個問題和他的親生父親到底是誰一樣,成了他心中一直無法拔掉的刺。
“お母さん、一體なぜですか?あなたは私の生みの母の友達ではないですか?しかし、なぜ私には敵のように見えるのですか?それとも、私は何かを間違えましたか?教えてくれませんか?”
他再也無法壓抑心中的郁悶及無奈,再也不堪忍受片桐理繪子無情地對待,終于問出了這個他一直想要解開的疑問。
片桐理繪子狠狠地瞪著他,看了好一會兒,才緩緩地說道:“えっと、栄善文、実はあなたの姓は南栄です。私はあなたの本當のお母さんと仲良しです。でも、あなたの本當のお父さんが嫌いです。”
榮善文眼神直勾勾地愣了半晌,終于似笑非笑又似哭非哭地說道:“うそ。全部噓です。あなたは噓をついています。これは不可能です!南栄輝は私の父を殺した仇です。私の父ではありません。”
“彼はあなたの本當の父親です。あなたのお母さんがずっと間違えました!調べましたが、あなたの本當のお母さんの戀人は出産能力がないです。ですから、あなたは南栄輝の息子です。”
片桐理繪子說著話,從抽屜里取出一份略有些泛黃的紙質文件,丟在了桌上,說道:“これは親子鑑定報告書です。自分で見てください。”
榮善文失魂落魄地拿起文件,上頭寫明了做親子鑒定的醫院名稱、時間、地點等詳細信息。翻看里頭的內容,更是清晰地寫明了榮善文與南榮輝之間絕對的父子關系,由不得他不信。
“あなたを育てる日に親子鑑定をすることにしました。科學の結論だけを信じて、個人の判斷を信じません。”
榮善文六神無主地問道:“それなら、なぜ私を育ててくれますか?”
片桐理繪子嘆息了一聲,幽幽地回道:“あなたの本當のお母さんのためです。あなたも結局彼女の子供です。”
榮善文悲哀地狂笑了兩聲,將手中的親子鑒定報報隨手拋散在了空中,轉身搖搖晃晃地走出了房間,走出了片桐理繪子的住所,走出了這個只給了他衣食住行,卻從未給予他關愛的人家。
他內心構筑的各種認知都徹底坍塌了,他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絕望。一輩子最憎恨的人居然是自己的親生父親,謀劃了許久終被自己擒獲并送給了死神的人竟然是自己的親哥哥。這三十多年來,他一直堅信的和一直否定的,沒想到恰恰是相反的。他忽然感覺自己就像是個鏡中人,只有當鏡子破碎了,才知道真正被反射出的影像原來是自己。
在路人的眼里,他就好像是個可笑的醉鬼,是個精神錯亂的病人。一邊踉踉蹌蹌地走著,一邊不斷地將身上穿戴的東西一件件地摘下,隨意丟棄在路上,甚至于最后連錢包和證件也一并給扔了。在他已荒蕪的意識里,唯一剩下的念頭就是這些東西全都不屬于他,或者更確切地說是他根本就不屬于這一段人生。
他沒有理會為他撿拾并送還物件的好心人,也沒有理會耐心與他溝通的執勤巡警。被撕裂的精神游離在這個世界之外的他,已然不再相信眼前的一切真實。
剛在家門口站定的羽明倫,才把房門打開,一通急促如催命的電話又將他給叫了出去。看來事發萬分緊急,以至于他連門都忘了關上,便撒開腿奔下了樓。
打電話的人是童雨,而目的地則是公安分局,原由是一場由于自殺而引發的車禍。肇事司機驚慌失措地跟在執勤巡警的身后,向分局的警察解釋著前因后果,童雨則悶聲不響地坐在一角,看來也是受到了一定程度驚嚇。
“童雨,怎么回事?文哥現在的情況怎么樣了?他目前......是生是死?”
童雨抬頭見羽明倫來了,連忙起身說道:“不知道發生了什么,我乘坐的出租車在街上好好地行駛著,榮善文卻突然向車子撲了過來,結果就......他現在人還在醫院搶救。”
“你的意思是說他自殺嗎?怎么可能?幾個小時之前他還是好好的,為什么會突然自殺?”
童雨無助地搖著頭,茫然地解釋道:“我也不知道,執勤巡警也看見了。他說榮善文在路上將他身上所帶的東西全都扔了,整個人的精神狀態似乎也很不正常。”
羽明倫知道在童雨這里也問不出什么,因而轉向了辦案的警察和那名執勤巡警以及肇事司機。然而,他們三人能夠給出的訊息也十分的有限,但從執勤巡警所遞交的那些屬于榮善文的東西來看,有些物件的確不像是一個正常人會從自己的身上解下來丟棄掉的。辦案警察也對羽明倫做了詢問,只是兩邊的信息匯總在一起,也沒能得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好在,根據路面的監控設施,警方查到了榮善文這一路的行徑軌跡,因而也找到了他的家里,聯系上了片桐理繪子。而當知道了榮善文是從片桐理繪子那里離開后才發生的事故,羽明倫立刻有了一種不詳的預感,也刺激到他越來越意識到必須盡快將這一系列事件盡快做個了結。不然,因此而受到傷害的人也許還會增多。
他趕緊悄悄地聯系了衛局和易局,將情況說明,并要求將榮善文的案子迅速由分局移交至市局,并且還承諾將在兩天之后揭開案情的全部真相。衛局授權易居執行,當即答應了羽明倫的要求。
在羽明倫的邏輯線上,原本他下一個要正面交鋒的對象便是他的姑媽片桐理繪子,只是如今童雨看來更需要人慰藉。他心有不忍,更不好意思拋下她不管,于是只得暫緩案件偵破的腳步。
“那個......之前的事,我的話也許有些過了,我想......剛才文哥的事,謝謝你通知我。你今天也辛苦了,要不......我送你回去吧。”
羽明倫真心實意卻又略顯尷尬的話語,并沒有換來童雨諒解的回應,她捋了捋頭發,神情淡漠地說道:“不用了,我自己還能走。而且,我也想靜一靜,你去忙你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