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特別應景的老話叫做“黃梅時節家家雨”,這句話現如今不僅僅只適用于春末夏初時的天氣狀況,它還引申出了另一層寓意,也由此適用到了所有年滿十八周歲之前的那些孩子的父母身上。
六月之初,婚情審查局一樓的接待室里,一名三十多歲的男子站在窗邊,靜靜地看著窗戶上雨水凝珠后如簾般的垂落。在他的心里也仿佛是一片陰霾,細雨將至。而他凝重的表情里似乎寫滿了憂傷與不解,沉重的呼吸聲又像是在暗示著內心的不安與焦慮。
“羽明倫,實在是不好意思啊,讓你久等了。樓上正好有個重要的會議在開,我是趁著中場休會期間跑下來的。哎呀,真要恭喜你啊!出獄該有一周了吧?最近過得怎么樣?”
馮靖稍作停頓,看了看時間,又繼續笑著說道:“本來應該好好跟你聊聊的,可是很抱歉,我現在最多只能給你十分鐘,有什么事你就抓緊講吧。”
“謝謝馮警官,我只是想來向你打聽一下,我老婆星悠......她究竟是怎么死的?”
羽明倫在馮靖的對面坐下,很想盡量保持平靜的問話。只是他的笑容著實令人尷尬,強咬著的牙關又沒能控制住不停地在微微顫抖的雙頰,握著一次性水杯的手也一直不聽使喚地哆嗦著,不得不靠另一只手來用力壓制住,繃緊的雙腿更是時不時地會抽搐一下......很明顯,他的緊張感完全無從掩飾。
馮靖也是一愣,他沒有想到羽明倫會特地跑來問他這個問題。在他看來,監獄管理局或者是夜星悠的母親應該早就向羽明倫解釋過了才對,因而他很自然地反問道:“怎么?難道都沒有人告訴過你嗎?”
羽明倫失意地搖了搖頭,情緒十分低靡地回道:“唉,要是有人明確地告訴我了,我又何必來麻煩你呢?星悠死了之后,我的岳母也像是人間蒸發似的徹底失去了音訊。我一出獄就去找她,可是所有她有可能會出現的地方我都去過了,就是遍尋不著。至于獄管局那邊,他們開始只是給了我一句‘意外死亡’,沒過兩天又輕描淡寫地說星悠是自殺的,她的尸體也早就交給我的岳母處理了。我的天吶!她怎么可能會自殺呢?又是如何完成的自殺?你也知道的,她不是普通的犯人,五年都是處在那個如棺材般的設備里,就像是進入了休眠模式中。請問她怎么對自己動手?難道在夢里殺死自己嗎?有這么神奇嗎?”
據馮靖從獄管局的朋友那邊所了解到的信息,夜星悠的死因確屬自殺。只是他剛想解釋說明,卻見羽明倫忽然一拍桌子,狠狠地地道了句“他們一定是在撒謊騙我”!
馮靖看得出羽明倫是憋著一肚子的氣,一次性水杯因他猛拍桌子的那一下,已經被他捏得變了形,而里頭的飲用水也濺得他身上和桌上到處都是。
“羽明倫,你先冷靜!關于夜星悠的死,我感到很抱歉,也很遺憾。不過據我所知,她的確是自殺身亡的。說起她自殺的原因么......我聽說好像是和民政部門下屬的育保處所制定的QCFP考核有關吧。”
馮靖趕緊向羽明倫道出其中的原因,想要穩住他逐漸有些失控的情緒。
“民政局我知道,育保處?沒聽說過。還有QCFP,這個又是什么東西?是‘全城放屁’的意思嗎?”
對于這個機構以及這個英文縮寫,羽明倫是一無所知,馮靖也知道他不了解,只好耐心解釋道:“所謂QCFP是Qualification Certificate for Parenting的英文縮寫,也就是育兒資格證書的意思。關于這項律法措施,應該是一年前開始試實行,今年正式執行。按照規定,每年的6月16日至6月20日,凡是子女未滿十八周歲的父母,就必須參加QCFP考核。只有考核通過了才能繼續為人父母,否則將被剝奪這一資格一年,如果連續三年考核無法合格,將被剝奪這一資格五年,另禁考兩年。如果禁考期結束后,仍連續兩年考核都無法通過,那么就將永久失去為人父母的權利。”
羽明倫“哈哈”一樂,他由衷地覺得這件事情太過可笑,沒想到居然還會有比核婚分更為荒誕不經的規定。但是他無法明言,也不敢明言,五年的牢獄之災教會了他必須管住自己的嘴巴,謹慎自己的言行。
只聽馮靖接著說道:“我聽說在試實行期間,第一批參與的被考核人員中,有相當一部分來自監獄,夜星悠應該就是其中之一。然而,就在考核結束的第二天,我發現與其腦意識相連通的高級人工智能人AI1108突然出現了信息數據無法送達指定目標的現象。于是我就打電話給監獄方面,才知道了夜星悠已于前一晚自殺的消息。”
羽明倫聽得是一頭霧水,他不明白這個考核和夜星悠的死有什么關系。他知道自己和夜星悠之間,做夫妻而言確實并不怎么合適,可是就做父母而言,他自認為倆人都是非常合格的。對于給到女兒的愛,他們倆任誰都從未輕視過。尤其是夜星悠,更是將她那份母愛泛濫到傾其所有,不遺余力地為了女兒。
“所以說,你認為星悠自殺是因為那次考核?她是沒有考核通過,失去了一年做母親的資格了嗎?”
羽明倫的追問讓馮靖顯得頗為無奈,他有些支支吾吾地說道:“這個嘛......她不是考核沒有通過,而是在準備考核的前一刻才被通知取消考核的資格,最終沒有機會參加。究其原因是她的犯罪級別為三階,已是最高等級。因此根據試行的新法規定,她將直接被剝奪為人父母的權利,時效為五年。這對她來說也許是個很沉重的打擊,所以監獄方面認為那是她選擇自殺的理由。”
羽明倫面色驟然一變,怒目冷對馮靖道:“沒想到,真是沒想到,居然又是因為你們?為什么你們搞出了這樣奇......的法律條文,卻不早跟我們說明呢?”
“我想你是誤會了,新法中的所有條款并不是由我們提出和制定的,而是國家立法機關根據民政部門的意見,將現有的婚姻核查法里的條款做的補充,然后納入新法中。至于你們為什么會不知道,這就只有問你們自己了吧。我們國家方方面面的法律條款眾多,有多少是你們花心思去了解過的?不過說起來這也算是個通病了,也可以理解。因為絕大部分的普通老百姓都不會去關心這些,除非他們的職業本身跟律法有關系。”
羽明倫內心憤懣,嘴上卻反駁不出半分道理。馮靖的話并沒有說錯,現實中的大部分人都是安安穩穩地做人,本份規矩地做事。法律條款就像是日常生活里最常見的各類說明書,哪里都會有,卻沒有多少人會去留意。
他又是心痛,又是惋惜,卻也只有無奈的份,只好換了個理由質問道:“那既然你們事先就已知曉星悠是三階的犯人,干嗎又要讓她第一批參與考核,這不是擺明了打擊她嗎?”
馮靖嘆息了一聲,緩緩地說道:“那是監獄方面安排的,我們婚查局這邊并不知情。況且在新法試點階段,本來就有著許多不確定的因素,為的就是要把問題暴露出來才能更好地做出調整和改動。我想監獄方面也沒有想到夜星悠會為此而自殺,或許他們沒有對她的心理承受能力有足夠正確的認識吧。不過夜星悠的死也給他們這些人提了個醒,能夠避免在今后的工作中再度出現這樣的意外事件。”
對于馮靖的這一番官方式闡述,羽明倫深感不滿。可是看著那一副滿是歉意的嘴臉,他即便覺得再惡心,也不好意思當面指責。心里明明知道這對夜星悠來說很不公平,但是自己又如何能斗得過當權者的淫威呢?他只覺得自己的心燒得發燙,怒火在胸腔里來回地躥騰,卻也只能強忍著把自己變做一座暫時休眠的活火山,盡量推遲噴發的時間。
只是,憤怒可以壓制,但他的困惑卻并未解開。夜星悠死是已然既成事實,但是自殺卻是監獄方面的一面之詞,這完全無法讓羽明倫信服。雖然他承認夜星悠深愛著自己的女兒,視其為掌上明珠,可是以她的性格而言,斷然不可能為了五年當不了母親而自殺。活著總還有機會能翻盤,死亡那就是一輩子失去了女兒。再者按常理來說,夜星悠之前就坐過五年的牢,五年見不到自己的女兒。這和通不過考核,失去了五年做母親的資格又有何異?也未見她就因此而自暴自棄地在牢里自殺,為什么偏偏這一次卻如此脆弱地自尋短見了呢?
羽明倫深信這其中必有著其它的原因,說不準是監獄方面想要刻意掩蓋掉真相也不一定。只是,目前還沒有找到任何證據,原本想從馮靖這里能問出一些蛛絲馬跡來,可從他的表情和眼神來看,似乎真的對細節并不清楚,不像是在官官相衛的樣子。再交流下去怕是也問不出什么了,反而只會讓自己越來越添堵。
他想到此處,心不甘情不愿地說了幾句客套話,便要起身告辭。沒想到馮靖卻說道:“羽明倫,你不會是想要調查夜星悠的死因吧?你不是一直都很不待見她嗎?怎么會忽然對她的事情在乎起來了呢?”
羽明倫轉過身,盯著馮靖看了一會兒,隨后似笑非笑地回道:“這就要感謝國家,感謝**,當然也要感謝馮警官了。我想應該是因為我在牢里改造得比較好,懂得了什么叫做感恩,也懂得了成為夫妻一場的難能可貴。星悠怎么說也都是我的老婆,對她的事不聞不問,這可不是一個合格的丈夫該做的,那屬于不負責任的表現,你說呢?”
馮靖望著羽明倫闊步離去的背影,他鎖緊了雙眉,心中隱隱有了些不好的預感。對于羽明倫所講的那些情況,他確實充滿了疑慮,同時也讓他回想起了一年之前,在他前往獄管局與夜星悠的母親盧嫣見面的那天,曾遇到的一件小事情。當時是基于同一系統下的同行之間的關系,所以也就并未太過在意。然而此時想來,卻不由地覺得或許真的事有蹊蹺。
那是在他與盧嫣會面不歡而散之后,他有些憋屈地離開了接待室,正打算下樓趕赴“夜星悠”的住處。誰知才走出沒幾步,就聽見身后傳來了一個男人的聲音,他立刻停住了腳步。
重要的并不是這個男人的聲音有什么特別,而是其口中所說的一番話引起了他的注意。
“嗯,盧女士,你做得不錯。不該說的話就別多說,不該留的東西也不必收著,畢竟那些物件只會讓你更痛苦。婚查局這么做也只不過是例行公事而已,你不想要的話,他們也不能強迫你的。如今你的女兒已經不在了,就剩下了你一個人,還是過好自己的日子才是最重要的。”
馮靖頓時就有些不樂意了,局里的條例規定得很清楚,犯人服刑期間的意識記錄必須交付到其家屬手里,怎么能說只不過是在例行公事。他即刻回轉身,便想要回到接待室里看看究竟是誰在給盧嫣瞎解釋婚查局的工作章程。好歹自己也是個正處級干部,婚查局又和獄管局是平級單位,除了兩個局的正、副局長之外,不論是誰,自己都有資格對其說道一番。
只是他還沒來得及邁步,便聽見盧嫣說道:“謝謝你,榮警官。我還不至于老糊涂。最重要的女兒都沒了,糾結這些東西留與不留還有什么意義?不過我很想知道,小悠到底是怎么死的?從我接到電話開始,到我趕去監獄,然后再到我來你們這里,所有的警察都跟我說她是因為承受不了什么新法試行的測試,導致意外死亡。那能不能麻煩你告訴我,這到底是個什么樣的意外?是外因還是內因?另外,老話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可我到現在也沒能看到小悠的遺體!你們的人說是正在走流程,我理解我女兒的身份特殊,不論她是死是活,都不是想見就能見的。可是你們的辦事效率也太低了......說真的,我覺得你們是在找借口搪塞我,故意不讓我見到她!我想請你給我一句實話,她到底人在哪里,是死還是活?你們把她怎么樣了?”
“盧女士,我有必要提醒你,麻煩你注意一下你的言辭!我們是警察,不會把她怎么樣的。當然,你迫切的心情我可以理解。夜星悠的死因我們已經在全力調查了,我們也希望能盡快給到你一個準確又確切的說法。你且少安毋躁,我相信很快就會有結果了。”
見盧嫣不再做聲了,榮警官清了清嗓子,又繼續說道:“要不這樣吧,你今天先回去,我盡量做到在三天之內給你一個答復,然后一周之內讓你見到你的女兒,你看可以嗎?”
盧嫣在這里硬撐得太久了,哀傷的情緒并不是那么容易扛得起的,終于她還是忍不住掉下了已近絕望的眼淚。她一邊提起包,抹著臉上的淚,一邊又嗚咽著說道:“唉,哪有什么可以或不可以的......我就是一個普通的小老百姓,我還能怎么樣?胳膊總歸擰不過大腿,呵呵,你們說了算吧,我這就走了。”
榮警官遲疑了片刻,隨后立即說道:“請等一下,盧女士!我剛才想了想,婚查局那邊要是再來給你送你女兒的意識記錄,你就收下交給我們,對我們搞清楚她的死因也許會有幫助。”
“好吧,我知道了。反正我留著也沒用,你們要是能查出些什么來,那就給你們吧。畢竟我是個外行,你們才是專業的。”
由于盧嫣的突然告辭,馮靖只得趕緊先行離開,以免與其照面,還得編個像樣的理由,費一番口舌解釋,免不了徒增幾許尷尬......
也正是這個讓馮靖早已忽略了的記憶片段,如今重新在腦海里過了一遍之后,他卻猛然發現了幾個玄之又玄的疑點。首先,那位榮警官似乎不愿意讓盧嫣看到夜星悠的意識記錄,也不放心這份意識記錄留在她的手里。其次,他給盧嫣的兩個時間節點,雖說是用了“盡量”這個婉轉的詞匯,但是細想他當時講話的口吻和語氣,卻又好似十分有把握,他的這份把握是從何而來?其三,他像是不太希望獄管局以外的人過多了解或者插手調查夜星悠的死因,因而才會在一出現時就對盧嫣說了句‘不該說的就別說’這樣的話,那么這話的目的又是何在呢?難不成是怕將家丑外揚嗎?
他的心頭頓時纏上了一層迷霧,若不是今日羽明倫來“興師問罪”,他也許根本就不會去想這些,只是既然想到了,那就有必要過問一下,也順便挫一挫獄管局那幫人的銳氣,讓他們知道婚查局的辦事作風。
打定了主意,雷厲風行的作風使得馮靖在會議之后便立即開始著手部署局里探員的一系列調查行動。雖說同樣是隸屬警察的隊伍編制,但是婚查局的工作人員顯然在各方面都相對要比獄管局來得更精良一些。對于調查取證這項工作,他們明顯要更在行一些。
話分兩頭,各表一支。馮靖這邊神不知、鬼不覺地對夜星悠的死因展開了調查。羽明倫那頭也沒有閑著,查明真相尚有大把時間,可眼門前的當務之急卻是從母親手里接管自己的孩子。
夜星悠死后,盧嫣跟著銷聲匿跡了。原本由自己的母親與盧嫣二人交替輪換著照料的女兒羽熙靈,也就全都由母親一力承擔了。羽明倫的心里很不好受,一來是為了母親的病體而憂心,一把年紀還要為兩代人操碎了心。二來也是不忍女兒身邊的親人越來越少,這對她短暫的童年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三來更是暗罵自己為兒不孝,為父無教,什么都沒有做好。明明愛就在心里呼之欲出,卻偏又自私得無所顧忌,折了陪伴女兒成長的甜蜜。
他將女兒接回家后,下定決心要好好補償她今后的生活。然而女兒卻并不待見,甚至于對于母親夜星悠的死,都表現得極為冷漠。倆人相處了幾天,羽明倫始終覺得自己一直都在用熱臉去貼羽熙靈的冷屁股,這讓他倍感無奈和失落。他怨不得天也怨不得地,怨不了別人也怨不起自己。女兒才剛牙牙學語,他和夜星悠便雙雙入獄;才準備打算替女兒報名入學念書,卻又再次失去了自由,如今女兒已處青春期,正是自己的世界觀形成,并初具叛逆的時候。再想要挽回彼此之間缺失了十年的親情,自是絕非易事。
然而,讓他頭疼不已的問題遠不止于女兒冷落的疏離這一件事,眼見著6月16日不日將至,QCFP考核已臨近眼前,可是他才出獄不久,對于要考些什么完全一無所知。他害怕考砸,也不允許自己考砸,他不想再一次和女兒失之交臂。只是,這些年的大牢蹲下來,他和從前那些個稱兄道弟的狐朋狗友徹底沒了聯系。周圍一些曾經相處融洽的鄰居也已經換了一茬兒,他壓根兒就不再熟悉。他這才發現,原來想要找個認識的人打聽一下,居然都會是那么難。最后實在沒轍了,他也只得在網絡上搜尋些并不太靠譜的所謂模擬測試資料與題庫,像模像樣地研究了起來。
其實,他是忘了馮靖說過的話。即便讓他找到了人,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大部分人都是頭一遭參考,與他懷著同樣忐忑心情的父母又豈止一二呢?
他這一次是真的用了心了,曾一度最讓他花心思的戀愛和結婚都沒有這么用心過,他那志在必得的決心一直時刻準備著。他相信女兒能看得明白,也相信自己能得到女兒的重新認可和接納。
羽熙靈看在眼里,卻似乎總有些嗤之以鼻。對于羽明倫將大部分時間都用在了備考上,她頗為的不屑。可是一連幾天看著羽明倫像著了魔似的,本不太想搭理其的她,終于還是忍不住當面數落了羽明倫的做法根本就是本末倒置,實在是過于可笑了。能有這個時間,不如出去找一份合適的工作倒還能養家糊口,別等著坐吃山空,這樣才更切實際一點。父愛不是用來體現在一年一度的答題上,而是要表現在日常生活的點滴中。花大把時間在看書和考試上,那是她屬于這個年齡階段的學生才該樂此不疲的事情。
羽明倫聽后覺得很是委屈,也很驚訝女兒竟能說出這一番道理來。失落之余卻又十分的高興。他在向女兒耐心地解釋著參加QCFP考核的必要性以及嚴重性的同時,也向她做出了發自肺腑的承諾,一旦這次考核結束,他立刻就會去某一份差事,從此義無反顧地承擔起養家的重任。
羽熙靈似懂非懂地聽完了羽明倫講的話以后,反倒是顯得有些糊涂了。她著實不懂為什么**部門出于保護小孩子的目的而頒布的法令,卻讓她絲毫感覺不到自己的權益得到了保障,相反只覺得自己更容易被忽略了。這樣的法令,到底它的意義何在?它真有可能讓父母們發自內心地去更關愛和包容子女們一些嗎?
大人們紛繁復雜的想法,她不會明白;大人們自以為是的愛護,她也不會理解。她現在所能做的就只是轉過身去,回到她自己的世界里,不聞也不問,假裝靜候她所期待的佳音。
然而,就在考核日的前一天,羽明倫的家中卻突然來了一位不速之客,打斷了他最后沖刺的應考計劃。這位來訪者是一個女人,羽明倫并不認識她,但是她卻曾在夜星悠和高級人工智能人AI1108的意識連接中出現過,并與夜星悠還有著數面之緣。
“羽明倫,你好!我是婚情審查局的童雨,不介意請我進去坐一會兒吧?”
羽明倫一聽是來自婚情審查局,心下立生疑惑并且本能地緊張了起來。他自覺地后退了兩步,將身子讓到一邊,請童雨進屋。
“這套兩房兩廳的房子朝向和結構都很不錯,你和夜星悠還挺有眼光的,確實很會挑。而且我真沒想到,這個家里缺少了一個女人,屋子還依然收拾得挺干凈,房間也布置得很溫馨。呵呵......應該是為了你的女兒吧?看來你的確是改造得不錯,之前夜星悠討厭你的那些臭毛病都沒有了。”
面對童雨的夸贊,羽明倫并沒有覺得高興,更沒有放松警惕。他試探性地問道:“童警官,你今天這么有空突然到訪,不會只是來檢查我的生活條件和居住環境的吧?我目前還是處于單身的狀態,也沒有核婚分能讓你們扣。”
童雨不經意地笑了笑,又很隨意地說道:“放輕松些嘛,你不用太過緊張,也不必那么敏感,我今天不是帶人來抓你的,只是想來和你聊幾上句而已。”
“呃,我沒聽錯吧?你說你特意跑來我家找我聊天?我還真不知道我們倆之間有什么話題是可以聊的。況且,你和我素不相識、素昧平生的,我們今天頭也是一回見,你覺得我跟你能說什么呢?要不還是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吧,咱們最好永遠井水不犯河水。”
羽明倫并不想和童雨多說什么,他也不愿意跟婚查局的人扯上任何關系。可是童雨卻不以為然,她不慌不忙地說道:“難道你就不好奇我來找你聊什么嗎?不想聽聽我有什么要跟你說的嗎?我跟你的確沒有過交集,不過我跟你的老婆卻打過交道。我聽說前些日子你去找過馮處,想要查明你老婆的死因,也許我可以幫到你呢?”
童雨的話就像是有著魔力一般,立刻便勾起了羽明倫濃厚的興趣,讓他本想要逐客的念頭瞬間就打消了。
“你真的愿意幫我?那打算怎么個幫法?你是不是已經查到了什么?”
童雨見羽明倫如此心急,微笑著說道:“我們坐下來談吧,可以嗎?”
羽明倫趕緊匆忙地回了一句“請”,便老老實實地與童雨面對面地坐了下來。
“我這里有些東西想讓你先看一看”,童雨拋出這句話后,隨即從自己隨身攜帶的包里取出了一個如麻將牌般大小的設備。經過一番簡單地擺弄之后,一段清晰的長達五分鐘的三維立體畫面即刻出現在了羽明倫的眼前。
這段畫面一共分為兩個部分,第一部分拍攝的是設備檢修情況,而第二部分則是一群研究人員聚在一個房間內,操作著電腦并不時地查看著大屏幕上所顯示出的內容。
“這都是些什么呀?你讓我看它做什么?這跟我老婆的死有何干系?”
羽明倫顯然有些不高興了,童雨卻忽然收起了笑容,嚴肅地說道:“這跟你老婆的死大有關系!這第一部分內容是我們的人在監獄里做常規檢修時拍攝到的,你剛才看到的那個大型設備就是用來關押你老婆的。這臺設備在你老婆臨死前,曾出現過一次非技術性故障,這是維修過程。第二部分內容則是在與你老婆進行意識連接的高級人工智能人AI1108的記憶儲存器內讀取被自動刪除的一些畫面信息。我們現在懷疑非技術性故障極有可能是監獄方面的人刻意動了手腳,而我們的人在讀取記憶畫面信息時也發現,AI1108的記憶存儲器中畫面信息模塊出現了一串非正常代碼,這段代碼導致了原代碼信息產生不連貫甚至是錯位,現在我們正在想盡一切辦法恢復。”
看著一知半解的羽明倫,童雨知道這些技術問題向他解釋不清楚,于是便簡明扼要地說道:“說白了,就是有人故意想要毀掉你老婆腦子里的一些記存的映像,不讓別人知道特定的某個時間段里所發生的事情。不過,越是這么做,其實也就越是暴露了心虛的一面。由此,我們也有理由確信,你老婆的死絕不會是表面上我們所得知的單純的自殺身亡這么簡單,監獄方面肯定是隱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羽明倫茫然地瞪著童雨,好一會兒才吃驚地說道:“這就是你想要告訴我的嗎?告訴我這些日子以來,原來你們一直在努力證明我沒有對你們撒謊嗎?”
童雨看著有些抓狂的羽明倫,又從包里拿出了一樣東西,隨后說道:“羽明倫,你給我聽著。你嘴里講的即便全部都是真話,我們也必須要去求證它的真實性,這是規矩,懂嗎?我們肯花時間去求證,這本身就足以代表了我們的立場,你就別不知道好歹了!行了,聽聽這個吧。”
她將剛從包里取出的一支筆摁了一下,隨后交給羽明倫,羽明倫接過后沒多久,這支筆里便傳來了一陣奇怪的聲音。他集中注意力,仔細聆聽后,發覺這竟然像極了夜星悠的聲音。這個聲音雖然模糊不清,但依稀可辨是在反復地呼喊著“救我”。
“這是怎么回事?我好像聽到了星悠的聲音!她像是在喊救命!”
童雨點了點頭,回復羽明倫道:“那的確是你老婆的聲音還原,同樣是在AI1108的記憶存儲器中分離出的一部分音頻信息,這段信息和畫面信息屬于同一段單元。畫面信息全被破壞了,但好在音頻信息中,我們還是提取到了這短短的一小節。”
“可是她在那樣的狀態下?是如何發出的聲音?不是應該處在類似于休眠的狀態中嗎?”
童雨看了看羽明倫不解的面龐,略顯得意地輕哼了一聲,說道:“這就是高精尖的科學技術了,將人們的思維語言轉化成可以聽到的音頻形式,我們稱之為心語具象。”
羽明倫雖然聽不懂她說的詞匯,卻也大致明白了她要表達將抽象的東西形象化,將無形的東西有形化處理的意思。只是這些并不是他關心的,他現在只想知道童雨究竟會如何幫他,如何著手查明夜星悠真正的死因。
童雨將她帶來的這些設備全都收回包里后,明確地告訴羽明倫,要想知道真相,就得從根上去調查。夜星悠的死既然是和QCFP有關,那么就必須要從考核這件事本身入手。
對于童雨的這個說法,羽明倫當即表示了認同。只是他空有這樣的想法,卻并不知道該如何實施。童雨表示她自有計劃,不過此事她只能以個人名義行動,因為這畢竟已經超出了婚查局的行政管轄權范圍,屬于刑警的執法范疇了。而她今天會來找羽明倫,也并非是受馮靖的委派。馮靖只是要求他們暗中調查此事,最后將調查結果匯總成文后遞交給他,由他上報部里做進一步批示。
羽明倫表情異樣地盯著童雨的臉,迷惑地問道:“既然如此,你為什么還要來幫我?我們非親非故非友人,你這么做非但沒有任何好處,說不定還有可能惹上麻煩,到時候說不定連婚查局的金飯碗都砸了,這又是何必呢?”
見童雨沉默了許久就是不肯開口,羽明倫只得輕嘆了一聲,惋惜地說道:“既然你不愿意跟我說出你的真實想法,我又怎么敢與你合作。我也怕到時候被你賣了都還在屁顛顛地替你數錢,我想我們還是各查各的吧。你請回吧,恕我不送了。”
“等一下!我是為了我的老公和兒子......我老公和你老婆一樣,也在新法試實行階段,被選中參加了QCFP考核,他是最后一批參考人員。”
聽童雨這么一說,羽明倫暗暗覺得有些抱歉,他猜測童雨的出發點也許和自己一樣,她的老公可能也自殺了。
然而童雨卻說道:“不過,他比你老婆還是要幸運一些,至少人還活著,但這還不是最主要的。自從他參加完考核回來之后,我發現他和兒子之間突然發生了巨變。兒子完全不認得他,視他如陌生人一般,無論我怎么向兒子解釋都沒有用。在兒子的口中,描述出的父親竟是另一張面孔。我老公雖說能認得出兒子,卻完全無法自證自己父親的身份。因為參加考核時,孩子的出生證明及相關資料需要上交,一旦考核失敗,這些證明材料即會被修改。社會上的各種機構,都將不再承認他與兒子之間的父子關系,不論我提供什么樣的旁證,都會被視作無效處理,不予接受。無法向兒子有力地舉證爸爸就是親爸爸,我真的覺得自己就快要被逼瘋了。”
羽明倫聽得驚出了一身的冷汗,他不敢想象當女兒不認識自己,卻認為另一個男人是她的父親,而自己又對想要證實自己作為父親的身份感到無能為力會是一種何其痛苦的場面。他不禁打了一個冷顫,遂驚慌失措地問道:“新法中規定的五天的考核究竟是要考些什么?這個通過率高不高呢?”
童雨沒有立刻回答,她似乎還沉浸在她那煩擾著她生活的家庭現狀中無法自拔。羽明倫看著失神的童雨,似乎能感受到她的無助,也正因為如此,他不得不將童雨喚醒。
“童警官,我能夠了解你此刻的心情,可現在還不是發呆的時候!我們必須要做足準備,而且還要抓緊時間想出對策,這樣才能盡早地解決問題,為自己的親人們討回公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