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雨一轉身,走得特別的干脆,沒有給羽明倫絲毫調整情緒的時間和機會。
羽明倫的大腦反應是想要立刻追上去,可是不知是何道理,兩條腿就像是打了石膏一般,只有肉眼都難以察覺到的肌肉運動,就是沒有邁步向前奔跑的行為動作。他的心中很是懊惱,臉上卻盡顯糾結,眼中更是一片迷茫,他自己也覺得難以理解。再危險的事情,他都有敢于面對的勇氣,偏偏就是在這一刻,直面童雨時,想要表達出一句簡單的“抱歉”竟會突然變得如此難以啟齒。
有些時候,一念之間的距離就好比善與惡,離得那么近;又好似天堂和地獄,隔得那么遠。
夕陽的余暉逐漸的暗沉了下來,落日慵懶地將厚厚的一大片云朵拽了過來,蒙住了自己的臉,悄然地睡去了。月色依舊不改它的肆無忌憚,放浪地就像是夜店里領舞臺上搖擺的嗨女,頃刻間就hold住了屬于它的世界。
只是,有些人卻沒有那么好運,非但沒能hold住自己渺小的人生,更是沒能hold 住自己的生命。歷經了六個多小時的搶救,醫生還是沒能夠挽救榮善文的性命。
羽明倫就像是個泄了氣的皮球,癱坐在早已無人的手術室門口,神情恍惚,雙目渙散。市公安局的人聯絡到了片桐理繪子,可是她卻并沒有出現,只是派了身邊的一個助理過來處理榮善文的后事,這讓羽明倫更覺得事有蹊蹺,也開始對這個姑媽心生厭惡。
他呆坐了好一陣子,才緩緩地支撐起自己的身體站了起來,同時決定前往海邊別墅,帶著自己的母親和女兒離開那個沒有人情味的人提供的豪華住所。路上,他聯系了易局,拜托他幫忙查辦三件事。
然而,當他到達海邊別墅之后,卻并未能如愿見到羽婭和羽熙靈,反倒是見到了對榮善文的死極為冷漠,甚至可以說是不管不顧的片桐理繪子,一場遲早會來的正面交鋒就這樣猝不及防的提前展開了,這真是冥冥中自有安排。
片桐理繪子正坐在露臺上,一邊品著咖啡,一邊悠閑地吹著海風。在她身邊的小圓桌上放著一盒名貴的雪茄,只是這些雪茄多半已被人為地掰成了兩段。雪茄盒下壓著一疊資料,通過上面印著的文字,羽明倫認出那是一份親子鑒定報告書。
羽明倫好奇地往前湊了湊,想要看清楚親子鑒定報告書上注明的更多內容。片桐理繪子竟像是有感知能力,突然說道:“這份是榮善文的親子鑒定報告書,他是肖楠和南昊武的親骨肉。楠楠太傻,一直都蒙在鼓里,她不知道她所愛的那個男人根本就沒有生育能力。榮善文看過這份報告,他實在太過脆弱,遇上這么一點點的打擊就選擇了自殺,真的是讓我很失望。這樣一個沒出息的男人,早點兒死了也好,我想他的生母要是知道他是那個畜生的孩子,一定也會選擇早早了結掉他的生命。他能有機會活到現在,也算是賺到了吧,應該可以滿足了?!?
雖然早就知道片桐理繪子對榮善文并無感情可言,可是聽著她那近乎于冷酷的表達,羽明倫的心中還是不禁為之一顫。他能理解這個年代下的人情冷漠,也能理解片桐理繪子因為陳年舊恨而難以生愛,但是他不能理解三十多年的母子相稱竟還是絲毫改變不了一個人的態度。他瞪大了眼睛,困惑地望著這個鐵石心腸的女人,似乎無法相信這樣的人居然會和自己能有著親緣關系。
片桐理繪子端起咖啡杯,慢慢地起身轉向羽明倫,面無表情地說道:“你不用這么看著我,我愿意養大他,并不代表我就一定要愛他,他拿我當母親來看,也不代表我必須得拿他當兒子。我會這么做,一來是兌現我對肖楠的承諾,二來也是希望有朝一日他能替他的父親贖罪?!?
“就算榮善文是南榮輝的親生兒子,可是他畢竟跟在你身邊這么多年,一直把你視作母親看待,多少都該有些情分吧?而你卻連他的臨終一面都不肯見,你于心何忍?況且,他怎么說也是你好友的孩子,你不善待他也就算了,起碼出于禮節也該送他最后一程吧?你到底有沒有感情,到底懂不懂什么是人情世故?你若是如此薄情寡義之人,何必還跟我認什么親!”
對于羽明倫的直言不諱,片桐理繪子只是輕蔑的一笑了之。她喝了口咖啡,接著將手中上好的咖啡杯隨手甩了出去,杯子砸在不遠處的礁石上,瞬間四分五裂。
羽明倫不解其意,片桐理繪子輕描淡寫地說道:“剛才那個杯子原價值七萬,現在估計要翻一倍了吧。它也跟了我五年了,我喝咖啡向來只用它。不過,它對我來說終究只是一個物件罷了,我沒必要對它動什么感情。它要是毀了,我最多也就是表示一下可惜。情感是珍貴而奢侈的,我從來不會輕易地浪費?!?
“沒想到......我真的是沒想到,一個活生生的榮善文在你的心里,就僅僅只是一個物件而已?!?
片桐理繪子的話讓羽明倫覺得心寒,更為榮善文覺得不值。一個心存感激和為報恩而活的人,在他以為的恩人眼里,原來只是一個可以隨時被丟棄的東西。
“我看到他就會想起南榮輝,那個害得我一輩子不能有自己孩子的人。我本可以做一個好母親,有屬于自己幸福的家,陪著丈夫和自己的孩子愉快地生活。可是現在,我卻不得不面對他,他越是多出現在我眼前一秒,就越是提醒我被他那個混蛋父親剝奪得做母親的權利,剝奪得與我自己的孩子見面的權力。他那種人憑什么能有后代?他根本就不配有自己的孩子!彼は永遠に地獄に生きるべきです,子孫が絶える!”
片桐理繪子顯然是越說越激動,以至于話到最后,忍不住冒出了自己的母語。羽明倫被她的話也激怒了,他提高了嗓門,說道:“南榮輝的罪已經由法律裁定了,他也受到了應有的懲罰!可你卻為了自己的私憤,將相干與不相干的人全都牽扯進來,用你自己的方式去決定他們的命運!”
“親愛的好侄子,我不是上帝,我可沒有你說得那么大的本事,能夠操控別人。”
羽明倫輕輕的“呵呵”了一聲,強壓著心頭的怒氣,拉開小圓桌邊的另一把椅子坐了下來,面向大海,悠悠地說道:“姑媽,你先別急著否定你自己的能力,我們不妨好好地聊一聊你是否想要當上帝。我想,就先從一對戀人的故事說吧。三十多年前,你曾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戀情,你的戀人從事的是法律工作。你們倆都愛著對方,甚至想過要談婚論嫁。然而,就在這美好的時刻,一場突發的變故落在了你的身上。你不敢將被南榮輝侵犯的事實告訴你的戀人,怕他從此會嫌棄你。因此你索性主動提出了分手,并且為了讓你的戀人能徹底死心,你將自己塑造成了一個嫌貧愛富的形象。時間一晃到了二十多年前,本市發生了一起特大綁架案件,你的戀人恰好是被綁架的對象之一,而實施綁架的團伙就是由爺爺親手創辦的‘自由人組織’,那是經過長期策劃和準備的一場綁架,針對的是尚有許多漏洞的法律體制。從被綁的人員性質和當時提出的交換條件來看,應該是爺爺對于你和我的生父的遭遇而進行的一場報復和泄憤行動。你可能是從媒體上看到了這次綁架的相關內容,便請求爺爺放了你的戀人。而你的戀人也恰好在這個時候向‘自由人組織’提出了另一種解決方案,作為商人的爺爺,見方案中有大利可圖,因此改變了他的計劃和初衷,用十多條人命,來配合你的戀人演了一出人質被成功解救的戲碼。”
原本不以為意的片桐理繪子,此時突然安靜地坐了下來,凝視著羽明倫,似乎對他所講的一切開始在意起來了。
“在這一場營救行動中,爺爺怎么也沒有想到,竟然會有一個‘自由人組織’的成員很幸運地逃脫了法律的制裁,并且還在其中一名被綁者的幫助下,向他的女兒展開了猛烈的追求。不過,我想他更想不到的是這個追求他女兒的男人,居然會是他的故交,也是田島集團的另一位創始人田島隆裕的兒子田島真華,我想他當時應該是叫向振華吧。他追求姑媽的目的也很明確,為了拿回本屬于他們田島家,卻被爺爺騙走的那部分資產。他本不該有那么好的運氣,因為他的外形和語言表達能力都有所欠缺,我猜想或許是因為在他很小的時候隨母親到處躲債,沒錢看病留下的后遺癥吧。他問與他合作的被綁者要了一筆錢進行整容,同時也治療了一下他那一表達就口齒不清的病癥,這才有了接近你的機會。哎呀,這是多么戲劇性的一幕??!不過,更富有戲劇性的還在后頭。田島真華做夢也沒有想到,這個與他合作的被綁者居然就是你當年的戀人。好在這個人起初并沒有與田島真華爭搶你的感情,他雖然在田島真華與你約會時,偷偷瞧見并認出了你,也知道了你是田島家的繼承人。他不了解當年發生了什么,只知道被他的愛人無情地拋棄了,因此心中本就帶著恨。如今發現自己深愛過的女人居然和綁架自己,害自己險些喪命的組織還有關系。他更是恨得咬牙切齒,一心只想要鏟除掉‘自由人組織’,沒有別的雜念。促成你與田島真華的姻緣,更是重中之重。?!?
面對羽明倫的一番敘述,片桐理繪子卻顯得格外的淡定。她擺弄著手中的雪茄煙,似乎完全不介意這些陳年往事被人揭開。更確切地說,這些在羽明倫眼中屬于片桐理繪子想要隱藏的秘密,卻在片桐理繪子看來不過是無所謂普通的家常罷了。片桐理繪子的反應讓羽明倫頗為吃驚,甚至于都有一些不自信了。不過他也清楚地知道,這個時候絕對不能露怯,氣勢上只要稍有一絲減弱,局面就將徹底被扭轉。
“田島真華自以為他的計劃進行得很順利,也對這個與他合作的人愈發信任。倆人里應外合,一個借助女婿的身份,從內部瓦解‘自由人組織’,一個又利用自身的職權,從外部打擊‘自由人組織’。再加之,爺爺畢竟是個商場上的生意人,利益得到了滿足,女兒也嫁了人,兒子又已過世好多年了,有些事情也該放下了。況且,這個早已上了警方黑名單的‘自由人組織’對他來說其實也已成了雞肋,而且也名存實亡了。是以在爺爺去世后,這個組織也就順理成章地被爺爺的繼承者,也就是你給解散了。只是不得不提的是,你之所以會解散‘自由人組織’,應該跟一個人有關系,就是我的那個姑父田島真華。噢,ちょっと待,應該說是冒名頂替田島真華的陸實義,也就是現在正在牢里服刑的那一位?!?
羽明倫的最后一句話像是一顆重磅**,竟一下子讓從容不迫的片桐理繪子瞬間失了態,雪茄煙都不慎掉落在了地上。
這讓羽明倫又一次重拾了信心,他靜靜地看著片桐理繪子,平靜地說道:“就在十三年前,你真正的丈夫田島真華就已經遇害了吧?取而代之的是知道了當年你被南榮輝侮辱的真相,想要再續前緣的陸實義。在與田島真華合作的這些年里,陸實義也見證了這個多年前還曾小偷小摸的人,如何搖身一變,成為商界的風云人物,成為一名多金的富豪。然而田島真華并沒有這個能力和才干,背后給他支招,動用自己的人脈關系為他的成功鋪路的是陸實義。雖然,當時陸實義也算是身居高位,可是跟田島真華比起來,那相形見拙的氣場,不斷地讓他的心理產生失衡,也因此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不平等與不公平。于是他忘掉了自己的初心,拋開了做人的原則,丟棄了善良的本性,徹底化身成了一個惡魔。他首先找到了你,從你這里得知了當年的一切,也得知了你依然對他余情未了。于是他出賣了田島真華,也向你解釋了自己純粹是因誤會才會做了幫助他人追求自己的愛人這樣荒唐的事。你們冰釋前嫌,繼而又共同謀劃,除掉了田島真華。隨后,陸實義將他自己整容成了田島真華的模樣,堂而皇之地與你生活在了一起。從此這個世界上少了一個崇尚法制的陸實義,卻多了一個心狠手辣的田島真華?!?
羽明倫停了下來,也從雪茄盒里取出了一只雪茄,在手里把玩了一會兒,才又繼續說道:“你本以為是幸福又再一次眷顧了你,是有情人終成眷屬了??墒?,后續發生的事情,卻遠遠超出了你的掌控,也徹底打破了你的美夢,因為陸實義的胃口遠比田島真華要大的多。田島真華無非只是想要回屬于他自己的那一部分財產,而陸實義卻想要吞掉整個田島集團。當然要實現這個目標,首先還是要取得你的絕對信任,同時也需要找一些幫手,馮靖和南昊武就成了他的最佳選擇。馮靖本就是‘自由人組織’的成員,我想他會加入的原因應該主要是為了他唯一愛過的盧嫣,盧嫣的事讓對他原本所信賴的法律制度失去了信仰。加之南榮輝多次猥褻婦女的知法犯法,童沐赟追求你而不得后的以權謀私,以及他在警隊里最好的朋友洛嘉天竟死在了童沐赟的不作為上,讓他對執法隊伍也徹底沒了信心。這樣的人對熟知法律弊端的陸實義來說,是最容易掌控的對象,只要用原先的那套推進律法改革的說辭,曉以大義便能拉攏了過來。至于南昊武,仇人的兒子更是不該放過,下套讓他鉆進來,非但能加以利用,還可以在出狀況時讓他去背鍋。陸實義做得很巧妙,先是主動退出田島集團,讓你以為他對集團產業根本就不在乎,然后暗中卻將內部早已解散的‘自由人組織’死灰復燃的假消息散播出去,引起警方的高度關注。本因‘自由人組織’常年未有動靜而逐漸淡出警方視線的田島集團和你,自然也就又一次成了頭號目標。你察覺到情況不對勁后,便讓榮善文暗中調查,直到我老婆偵破了她當臥底的第一起案子,抓捕了犯罪嫌疑人,榮善文才利用他獄管局的身份,從那個疑犯那里得知假消息的散布來源可能出自被陸實義頂包的田島真華。你知道之后,卻仍是半信半疑,于是自導自演了一出戲,三天兩頭借故跟跟陸實義吵架,逼陸實義動手,最后將他的核婚分耗盡,把他送進了監獄。你會這么做是希望通過婚查局合法的記憶提取,獲得陸實義最真實的記憶記錄,從而驗證他是否真的背叛了你和你們的感情?!?
片桐理繪子聽到此處,不經意地笑了笑,說道:“我要提取他的記憶,根本就用不著那么費力,我自己的技術團隊也能辦到吧?!?
“我剛才已經說了,你不愿相信陸實義在背后搗鬼,所以你自然不能跟他撕破臉,又怎么能用你的技術團隊來辦這件事。陸實義的嫌疑未洗脫之前,讓婚查局以合法的手段操作,既能解決你心中的疑惑,又能暫時避免萬一真的是陸實義作梗而引出的各種麻煩,可謂兩全其美的方法。只是方法雖好,卻架不住人家也有幫手。你的伎倆被馮靖識破了,于是馮靖借由職權之便,事先安排人對陸實義動了手腳。而據我的判斷,他應該是對陸實義進行了意識催眠,并在預設的改造場景內提前做了意識喚醒標記,比如刻下一個人的名字之類。從而讓陸實義在見到喚醒標記時便能恢復自我意識,自我控制大腦,而不是跟隨高級人工智能人所設定的思維邏輯走。這樣一來,你即便拿到了被提取出的記憶,怕是也查不到什么了吧?!?
羽明倫站起身,將手中的雪茄放在鼻尖聞了聞,又來回看了看,嘆息了一聲,隨口說道:“實在是可惜了,這么好的雪茄,里頭好像有不少白點,像是長霉了吧?!?
片桐理繪子的表情忽然有些緊張起來,趕忙應聲道:“這盒雪茄放了好久了,確實是發霉了,所以我才拿出來,打算把它給扔了?!?
羽明倫“嗯”了一聲,輕輕地將手里的雪茄擱在小圓桌上,繼續說道:“老天爺還是待你不薄?。∪怂憧偸遣蝗缣焖?。南昊武殺了盧嫣和夜星悠,卻不知這兩個人一個是馮靖的摯愛,另一個是馮靖的至親。而當馮靖得知了一樣不知這層關系的陸實義竟也持默許和支持的態度時,他決定不再跟隨陸實義,并對陸實義起了殺機。他一定來找過你,也揭了陸實義的底,并要求與你合作。這一次由不得你不信了,你們倆也因此順理成章的一拍即合,合作的第一件事就是干掉南昊武。我之所以當初能順利察看到備份數據,多半也是你們計劃中的一部分。你利用我和榮善文抓住了南昊武,完成了第一步,第二步殺人的事情,就交由馮靖去完成。馮靖利用‘自由人組織’這條線,將我們和警方的注意力集中到了假冒的田島真華身上,但很可惜的是被我識破了。馮靖也許是怕牽連到你,于是他很主動地交代了‘自由人組織’早已解散的事實。這個主要由陸實義和你串起的長達三十多年的故事中,主線上的所有犯罪嫌疑人基本上都已經到案了,唯一還在法外逍遙的就只剩下你一個。”
片桐理繪子緩緩地站起身,慢步走到露臺的護欄邊,環抱著自己,眺望著面前的大海,深呼吸了一口,悠悠地說道:“明倫,你知不知道你認真起來的樣子,真的很像我弟弟,也跟他一樣那么的喜歡追根究底?!?
羽明倫望著片桐理繪子的背影,回道:“我想我和他也許還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希望你能夠放下仇恨的執念,別再繼續錯下去了?!?
片桐理繪子淡淡地笑了笑,說道:“其實,你并沒有看透陸實義這個人。你說得沒錯,他的胃口的確是比田島真華要大,只是單純覬覦田島集團的資產遠不是他的最終目的,那你也太小看他了?!?
“沒有錢的人想要變得有錢,有了錢的人希望自己能變得有權。而體會過權力的好處的有錢人,則妄圖能主宰世界。這種人無視人與人之間的平等,也無視構筑和諧社會該有的平衡,更無視法律與道德的準繩,陸實義想必就是這種人。”
片桐理繪子忽然轉過身,一臉驚訝地看著羽明倫,忍不住脫口而出道:“原來你知道?”
羽明倫平靜地說道:“自從我踏上工作崗位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了。”
片桐理繪子困惑地說道:“堂堂一家大報社的記者什么時候也當起了狗仔?看來你在他身上下了不少功夫?!?
羽明倫撇了撇嘴,笑道:“田島集團確實很有實力,不過也不是無所不能的。你能查到的資料未必都是真實的,我告訴榮善文的也不見得就一定可信?!?
片桐理繪子臉色一變,有些驚慌失措道:“難道......你并不是記者?可是,我明明查過你所有的檔案材料,不可能有假的,怎么會......”
“呵呵,檔案材料無非是一紙文書罷了,誰來書寫以及怎么書寫都可以,所以它未必代表了我真實的人生軌跡?!?
片桐理繪子凝視著羽明倫,一邊點著頭,一邊陰森森地說道:“看來榮善文說得是對的,事情的發展似乎真的是超出了我的掌控了。”
“其實,你跟陸實義有著相同的心理。但是你比他要聰明,比他懂得收斂自己,也比他更深藏不露。只是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在這個國度里,沒有人可以只手遮天,沒有人可以打破規則,更沒有人可以凌駕法律。錢本是勞動換來的回報,多與少代表了付出的不同。權只是社會賦予的責任,大或小都不代表高人一等。請別曲解了金錢和權力最初的含義,而僅看到它們被世俗化了的解釋。”
羽明倫說得語重心長,片桐理繪子卻笑得前俯后仰。她捂著自己的胸口,盡量克制住自己譏諷的笑意,說道:“天哪,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竟然在這樣的年代里還能聽見如此迂腐的話,而且還是出自一個比我年輕了幾十歲的人嘴里。傻孩子,我看你真的該去洗洗腦子了?!?
看著片桐理繪子那滿不在乎的笑容,羽明倫知道自己不過是在對牛彈琴。只是他也明白,在當今的社會里,像陸實義和片桐理繪子這樣的“牛”又豈止是一、兩頭呢,他們的數量也許遠比“人”還要多。
羽明倫沒有再多言語,也覺得沒必要再多講什么。雖然自己將案情的始末都分析得很清楚了,只是沒有足夠有力的證據,也奈何不得片桐理繪子,糾纏下去也只是浪費時間。更何況,他來這里的目的是為了帶母親和女兒離開,如今她們倆人都不在,當然還得接著找。
他轉身走向屋內,打算就此離開,卻聽得片桐理繪子大聲地說道:“怎么?不跟我打聲招呼就要走了?你突然跑來,應該不只是為了跟我聊我的人生故事吧?故事雖然很貼合實際,可就目前而言,也僅僅只能當故事來聽,不是嗎?你來的目的應該是想帶小婭和靈靈離開,我說得沒錯吧?你害怕她們也會和故事里提到的某些人一樣,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消失在我的故事里。”
羽明倫停住了腳步,猛然轉回身,表情異常嚴肅地說道:“她們人在哪里?你對她們做了什么?”
“她們一個是我的弟妹,一個是我的侄孫女,都是一家人,我能對她們做什么?唉。我手頭的公事太多了,都沒有時間去探望一下我那個還在坐牢的老公,送些日常生活用品給他。小婭和靈靈的心腸好,又特別的熱心,主動要求替我去,我真的很感激?!?
片桐理繪子的這番話聽著倒像是人畜無害,情真意切的??墒怯鹈鱾悈s驚出一身冷汗,心中暗忖:不好!
他趕忙扭頭就往大門外沖,身后卻傳來了片桐理繪子的看似關切的話語:“明倫,這里到監獄可不近喲,需不需要我派車送你去?我的車有特權,可以不用理會交通燈的變化。為你服務一次,也算是盡到你說的責任了?!?
這話里明顯帶著嘲弄之意,像是對羽明倫之前那番話的回擊,更像是對他的一種挑釁。
由于心中還存著擔憂與掛念,羽明倫也未多加理會,跑出了別墅,直奔監獄而去。一路上,他都有一種不詳的預感,這種預感并非沒來由的。陸實義的詭計已被片桐理繪子知曉,以片桐理繪子的個性而言,絕無可能善罷甘休。而她謹慎的作風,又向來不會親自出面或動手。母親羽婭心善,女兒羽熙靈又是個未成年的孩子,若是她二人被其蒙蔽和利用,那后果將不堪設想。
西方心理學中的墨菲定律表述過一種現象,如果事情有變壞的可能,不管這種可能性有多小,它總會發生。事實似乎也確實如此,羽明倫最不希望發生的,也是最不愿意看見的,注定就這樣發生了,而且結果就擺在他的眼前。
監獄大門外,陸實義已被醫護人員推了出來,迅速地送上了救護車。羽明倫親眼目睹了這一幕,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兒。他慌忙聯系羽婭,可是見到的視訊畫面卻是一個警察接聽了電話。在經過一番溝通和交流之后,羽明倫大致了解了事發的整個經過,也勉強求來了與羽婭和羽熙靈見面的機會,但前提是必須要有警方人員在場。
羽婭一臉茫然,似乎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么。而羽熙靈卻被嚇得不輕,靠在羽婭的臂膀上啜泣個不停,見到羽明倫之后,更是一下子撲進了他的懷里,放聲大哭了起來。羽明倫抱著羽熙靈安慰了好一陣子,才哄得她止住了眼淚,逐漸平靜了下來。
穩住了羽熙靈的情緒,羽明倫又詢問起羽婭的狀況。羽婭無助地看著羽明倫,恍惚地說道:“媽媽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沒有做過,媽媽是無辜的?!?
“媽,我知道,沒事的,相信我。剛才警察也跟我說了大致情況,所以你得先冷靜下來,把事情的經過再跟我詳細地說一遍,而且最好能越詳細越好。”
羽明倫又扭臉對羽熙靈柔聲說道:“靈靈,別害怕。有爸爸在,不會有事的。不過,你也要幫著奶奶一起回憶一下,一定要仔細回憶,最好連那個人當時的表情和動作都能想起來。”
一旁的警員也說道:“阿姨,您的兒子說得沒錯,您能回想起的細節部分越多,對您就越有利?!?
羽呀婭拉了拉口罩,看了看那位說話的警員,又瞧了瞧羽明倫,滿腹委屈地說道:“我就是來探個監,而且和他還坐得最少有兩米遠,旁邊還有看守的獄警全程看著我們。我跟這個田島真華也不熟,所以也沒有講幾句話,大概一共不到十分鐘吧,他就從椅子上倒下去了。這一點,那個獄警可以為我證明的?!?
羽明倫一聽,知道羽婭還沒緩過神來,于是雙手輕輕地摁住她的雙肩,吐字清晰地說道:“媽,你認真地聽我說。我要你從決定代替片桐理繪子來看她的老公那一刻說起,整個事情的經過是怎樣的,最好不要有任何的遺漏。你只管把來龍去脈說明白,剩下的事情就交給我來處理,行嗎?”
羽熙靈也上前拉住了羽婭的手,紅著眼睛,有些哽咽地說道:“奶奶,我不想你坐牢,也不想留在這里,我想要回家。”
聽見羽熙靈帶著哭腔的聲音,羽婭這才定了定神,下意識地點了點頭,溫柔的“嗯”了一聲,隨即緩緩地進入了更深的回憶之中。
“今天上午慧姐來看我,跟她聊天時,她說打算下午去探望一下她的老公,還準備了一些換季用的東西要帶給他。差不多兩個小時前,她接了一個電話,應該是公司打來的,說是有一個緊急會議要開。可她都已經跟這邊聯系好了,東西若不送來,又不知道要拖到幾時了。我看她很犯難的樣子,想想她平日里也確實很忙,我閑著也是閑著,所以就自告奮勇地表示愿意代勞。我和靈靈大概是半個多小時前到的,慧姐托我帶的東西已經交給獄警了,因為不能帶進這里。我跟靈靈兩個人在經過安檢之后,才被允許和她的老公見面。我們兩家人本來也就不太熟悉,我之前也就見過他一、兩面吧,所以坐下來也沒有什么話能多聊的,簡單的寒暄幾句。突然之間,他整個人從椅子上直挺挺地側翻在地上,不一會兒功夫就不省人事了。獄警讓我和靈靈都別動,他上前察看了情況,說是人還沒有死,只是暫時昏迷了,但是氣息已十分的微弱?!?
羽明倫一邊聽,一邊心里不斷地做著排除法,排除掉那些絕對不可能致陸實義昏厥的原因。首先排除掉的是帶來的那些換季用東西,其次又排除掉了身體接觸引發的機械性傷害。
這時,一旁的警察說道:“我們調閱過監控,你媽說的話的確不假。我們也調查過午飯的食譜,做飯的食堂,詢問過其他犯人,排除了食物中毒的可能性,也排除了在牢里人為致其內傷或是其自殘的可能性。另外,她們倆在探視時,那名看守獄警的嫌疑,我們也排除了。因為案發當時,他與被害人的距離,比起你媽還要遠。而且,以他當時的站姿來說,也不可能犯案。”
羽明倫對于警察說得這些并不是很在意,因為警察所排除的根本就是他絕對不會去考慮的。很明顯這是一起幾率為百分之五十的偶發性事件,不可能事先安排好。所以諸如下毒、毆打的可能性幾乎為零,否則陸實義又怎么會在牢里太平地過了兩年多。至于自殘之類的假設,那就更是無稽之談,純屬辦案人員不了解被害人。還有那位獄警,明知有監控設備,就更不可能動手??墒羌热蝗绱?,當時在場的人員就只有四個。沒有大病的陸實義原本還是好好的,為何會突然倒下,昏死過去呢?如果不是獄警干的,那就只有羽婭和羽熙靈做了手腳。她們和陸實義素不相識,往日無冤又近日無仇,害人的動機又是什么呢?
“媽,你當時都跟那個人聊了些什么?那個人聽了之后,又是什么樣的反應?”
羽婭又再度拉了拉口罩,焦躁地回道:“也沒說什么呀,就是跟他說慧姐臨時有很緊急的公務要忙,所以沒法親自過來看他了,讓我帶些東西給他,讓他好好地安心接受改造,爭取早些出去夫妻團聚。當時他還是好好的,還笑著說謝謝我呢!”
這時,羽熙靈突然插話道:“奶奶,還有理繪子姑奶奶給你的那支雪茄呢。說是讓你帶給真華爺爺看一看,好讓他能解個饞,過個癮的,你把它放哪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