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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啊,堯兒。這句話,是何意。”
雖然只是很輕的弧度,但向來沒有神情的堯藥竟然微微皺眉,看著我的眼中充滿了複雜,不禁地也有懷疑。
我知道他懂了我的意思,我正在對面前的他說,對面前的靈夜朔說,是望夕澈回來了,站在他們面前的這個,頂著陌生女子臉龐的真正林惜夕,是他們所認識的望夕澈。
“你憑什麼說是她,”帶著不悅地怒氣,我與堯藥分別看去,靈夜朔皺著眉頭定眼看著我,“若你是想要救璃未,便不要用這種拙劣的手段,人堯先生是不會救了,你走吧。”
說著,從我身邊擦過,不看我一眼,將鳳尾箏放在了老位置。
鳳尾箏仍舊躺在我從前給它安置的地方,透過窗子照射下來的洋洋灑灑,沐浴著陽光,看起甚是舒服,讓撫弄著它的靈夜朔的眼神也是一瞬怒氣全消的溫柔,我怔怔地看著他彎身的側(cè)臉淡笑,他又忽然直起身來,不看我一眼,走出屋子。
離開前,不望回頭沉聲。
“堯先生,讓她將璃未帶走。還有,”眼睛忽然看向我,“不準(zhǔn)再頂著她的名字!你,頂不起!”
頭也不回的離開,只是短短的幾分鐘,或許甚至只有一分鐘的時間,我卻始終怔忡看著靈夜朔難以言語。
兩年前,妄自推測他的感情,錯的,是我?他對望夕澈……亦或是對我的感情是……
多想無益。
“你……”
堯藥剛要說話,見我徑直往鳳尾箏桌前的矮凳走去,眼神閃了閃,改了語風(fēng)。
“你要做什麼。”
我坐定,側(cè)頭朝堯藥淡淡輕笑,眸間柔暖。
“堯兒。我要告訴你,告訴靈夜朔,在這裡的,就是兩年前你們所認識的那個望夕澈。”
語音未落,我一撥箏弦。
“錚——”
半夢半醒間聽到的彷彿鼓聲般沉悶的敲擊聲早已沒去,恢復(fù)了古箏的空曠悠遠,比第一次聽到這鳳尾音色時甚至還好上不少,看來靈夜朔這箏用了一番心思。兩年沒有聽之任之,卻在現(xiàn)在突然去修好了它,果然世間之事總有說不出巧合的時候,亦或是隻是睹人思物,見了璃未,憶起了往昔,想起了箏曾經(jīng)一度的主人……
箏音已經(jīng)繚繞懸樑,悠悠入耳也只是開始,氣勢磅礴的窒息感覺頓時君臨而下。
我知道,不出半刻,靈夜朔一定會回來,因爲(wèi)我撫的不是其他,正是當(dāng)初沙場黃沙飛揚,幔帳紛舞之時,這曲只有一人奏過,也只有一人會奏,十面埋伏。
堯藥站定原地,不曾說話,只是看著我,沒有任何神情的臉上讓人摸不清他的究竟想法,他耳朵忽然敏感地動了動,門被輕輕碰開,靈夜朔果然回來,我沒有看他,只是聽見他的腳步聲慢慢接近,已經(jīng)越過了堯藥身側(cè),站定在了我?guī)撞街獾牡胤健?
我沒有停下箏音,專心撫箏,又分出幾分心神,慢慢回憶自喃,又似說給身邊之人聽。
“重圍之中,撫箏曰鳳尾。四人帳內(nèi),一奏三影動。火燒營簾,人去帳空留血紅,蕭條殿內(nèi),語落人狂剩獨箏。浸水獨箏,不再奏。遠離佳人,不再見。”
一曲正好舞畢,我悠悠收回手,轉(zhuǎn)過身擡頭去看靈夜朔,有些明朗有些歉疚。
“當(dāng)初說你的癡念執(zhí)著,或許,是我錯了。”
靈夜朔凝神看我,眼神怔忡不能自已,良久,一句。
“你……不對,這箏或許本就是與你學(xué)的,那些往事說不定是你聽璃未說的。你怎麼會是她,你……”
靈夜朔迷亂間望進我的眼睛,瞬間止住了話語。
想要讓別人不知道自己曾經(jīng)是望夕澈,對別人來說或許真是件很難認出找到解釋的事情,但想讓別人相信自己曾經(jīng)是望夕澈,尤其是曾經(jīng)如此親近的人,則又簡單不已。
我看著靈夜朔,一點都不心虛地自信微笑著。
“你想知道什麼,是望夕澈曾經(jīng)兩腕上的雙痣,還是她愛吃的櫻桃,念想的冬天。亦或是你們的相遇,我與你相識時意外的冰糖葫蘆,還是我與璃未相遇時牢獄的三日時間。”
靈夜朔的眼神已經(jīng)開始慢慢變化,看向我的眼神裡,我漸漸找到了曾經(jīng)。
我衝他笑道。
“望夕澈知道的,便沒有我不知道的。”
靈夜朔踏前一步,又似乎有些反應(yīng)不及的猶豫不定。
我知道他已經(jīng)接受了這個或許有些,不,很多尚且許多疑問重重,但確切無誤的事實。
我倏地站起身來,拉住了他的手,靈夜朔的手一顫,臉上有些動容。
“你真的是……”
“夜朔,我求你,救救他!”
未有心聽下他的話語,在我開口的瞬間,靈夜朔看我的神情頓時冷靜了許多,也冷然了許多……
“心心念唸的都是他……夕澈,果然是你。”
我有些內(nèi)疚,不敢看靈夜朔的眼睛,低下頭去,有些吞吐氣短,但仍舊繼續(xù)道。
“求你,救他。”
靈夜朔良久沒有聲音,我慢慢放開拉住他的手,他沒有留我,卻在指尖即將全部離去的瞬間,他突然反抓攀爬包裹住我的整隻手,我有些吃驚不及地猛然看向他,只見到的是他轉(zhuǎn)頭留下的眼角餘光殘留的剪影弧線,手上的溫度早已離去。
怔愣間竟然只是不及一秒的緊緊一握,似想要永遠將這隻手粘進自己的每個指縫裡,但又灑然鬆手,似下一秒剛剛珍視如此的東西已經(jīng)不代表任何感情,亦或是代表了,他放下了……
我有些不明白,卻聽正離去的他淡淡地對著堯藥說道。
“帶夕澈去見他。還有,救他。”
靈夜朔不知去了哪裡,離開小屋後,跟著堯藥走著,我只匆匆看到他消失在一邊叢葉之中的背影有些寂寥惆悵,他的手腕舉起在前,被身影和越來越密的花繁葉茂遮擋著,不知在凝神看著什麼事物。
只是,我知道,我或許又傷了他吧……
再見璃未的時候,我的心跳險些停止。
面前的璃未,彷彿與那時在開始停止呼吸的望夕澈身體中消失在即的自己重合了起來,陽光,小溪旁,大樹下,還有動物的擁護間,雖然唯美,卻悽悽。
我恐懼地一下衝了過去,驚動了依偎打鬧璃未身旁的松樹,白兔,他們一躥便不見了身影。
跪坐他身前,耳朵貼上他的胸膛,當(dāng)聽到綿延的心跳聲,這才彷彿拾回了自己的生命。
“他的毒被我壓著。”
堯藥的身影從身後幽幽傳來,又多了幾步腳踏青草的聲音。
“惜兒。你將他放平,我要爲(wèi)他施針。”
我忙聽著堯藥的吩咐,將璃未小心放在了草地上最肥沃的一塊土上。
我站在蹲下身的堯藥身後,有些忐忑擔(dān)心地看著堯藥開始爲(wèi)璃未將身上的一帶一層一層解開,整個結(jié)實又顯得有些精瘦的胸膛露了出來,還有那從左肩一直延續(xù)到左腹疤痕觸目驚心的猙獰,讓我不忍去看。
纔要別過頭去,忽聞堯藥沉靜無波瀾的聲音,一怔。
“看來兩年前沒將我的話聽進去,竟然還敢不知死活地到處奔波,才使得傷口裂成這般摸樣。”
“……堯兒,你知道璃未身上的這道疤?”
“兩年前,他來秘森尋你的時候,這傷絕未擴大至此……”
我眼神一閃,瞳仁不自覺有些睜大。
“等,等等……你剛纔說……什麼?”
堯藥一時沒有迴應(yīng)我,明明是個落葉紛飛,寒風(fēng)時襲的秋末,明明是水流涓涓,飛禽走獸的森林,我的周圍卻靜得彷彿連自己的呼吸都聽得一清二楚。
堯藥忽然出聲,我甚至險些一驚。
“你想要問的是什麼。”
“你說。他來找過我?”
堯藥的手慢慢從璃未的疤痕上挪離,卻站起身來擡頭看我。
“惜兒,這人命硬得很,一時半會兒死不了,你隨我到別處走走。”
我沒說是或不,也沒有點頭或是搖頭,只是跟著一驚自顧自離開的堯藥的步伐沿著小溪一路走著。
“關(guān)於兩年前你離開前後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璃未大婚的幌子,還有他……放棄我的事實。”
說起此事,我仍舊不能釋懷,聲音有些沉悶。
堯藥靜默片刻,似在想些什麼。
一條游魚忽然從水中快速躥過,驚起一番漣漪,堯藥聲起。
“兩年前。他找到那個樹屋的時候,我一眼看穿他傷重未愈,更怕是剛醒就在大雪夜裡不眠不休趕路至此。當(dāng)時璃舞國動盪剛末,想來剛登位的璃舞王不顧大臣反對私自帶兵出國的事情,消息是封鎖得透徹,而璃舞王在那時,是必須作爲(wèi)一個君王坐在御座之上履行本應(yīng)的治國之責(zé)的。”
我正聽得怔忡之間,堯藥卻突然話題一轉(zhuǎn),冷不防地抓上我的右腕,撩起我的袖子,問。
“這傷拜何人所賜。”
想是這幾日替我把脈時看到的,我有些不明白爲(wèi)何堯藥會在意,不過腦中不及多想,下意識就回應(yīng)了他。
“璃佑。”
堯藥放下我的手,靜靜擡眼看我,道。
“你這疤,與璃未這疤出自一人之手。”
“你是說……”
“我是說。若我推測不錯,璃未自大婚當(dāng)日被璃佑所刺重傷,幾月轉(zhuǎn)醒後立刻便來尋找早已離去不知蹤跡的你。”
我不知如何開口,忘記了語言,不,是已經(jīng)忘記了思考,腦海裡甚至連一句完整的句子都拼湊不出來。
是婢女惜夢,爲(wèi)紅塵紅袖,究竟?fàn)?wèi)何。
被他傷的心,傷了他的心,究竟?fàn)?wèi)何。
迫己狠了心,逼他飲了毒,究竟?fàn)?wèi)何。
錯的太多,原來最錯的竟是自己!
“呵,呵呵……呵呵呵……”
兩腿一腿,就這樣癱軟跪坐而下,摔得自己生疼,看著湖水中笑得有些癡傻的自己實在止不了這種可笑自嘲。
笑聲漸漸被小溪的潺潺聲帶走,留下的是流動水面中似全似殘的倒映,我苦笑著,也微笑著,倒影中的自己雙脣輕啓,似嘆似感。
“璃未,紛亂盡了,紛亂盡了……惜夕回來了。”
等我回到方纔地方的時候,璃未與堯藥均不在了,看到地上用銀針留下的幾個字我忙趕回了樹屋,卻沒見到幫忙的靈夜朔。
到璃未身邊的時候,堯藥正在收針,他對我比了個三的手勢。
“三天後,他便會因爲(wèi)毒素全清清醒過來。”
整整兩天兩夜的時間我寸步不離,但是到了第三天,卻腳步不停地想要將自己往屋外移,現(xiàn)在終於也知道了當(dāng)初自己受傷醒來時,爲(wèi)何沒有見到璃未身影的大概原因。
靈夜朔兩日不曾出現(xiàn),但又不是完全沒有回過樹屋,每當(dāng)我累了小歇醒來後,總會發(fā)現(xiàn)桌上多了些堯藥的性子不會給準(zhǔn)備的小食水果,身上還會有薄衣蓋著。
他只是,不來見我而已。
看了一眼房內(nèi)最裡牀上的璃未,手靠著已經(jīng)半開的門,屋子的空氣似乎很容易讓人窒息般,開了門之後頓時順暢了許多,我便尋求著空氣,三天以來第一次踏出了樹屋。
但是我又不敢走得太遠,於是便在樹屋周圍徘徊不定。
我看著遠處層層林業(yè)縫隙間還能隱隱看到的小溪縮影,時間久了,竟也呆站在了那邊,彷彿看著那裡便能讓我平靜。
不再去想璃未睜開眼睛的瞬間,與他說的第一句話應(yīng)該是什麼,或是,第一個給他看到的表情,是什麼。
秘森的秋末冬初比外面還要冷一些,看著遠處清冷的小溪或許還要更冷一些,但背後突如其來的溫暖也因此更加讓人貪婪。
璃未的腳步聲很輕很輕,輕到讓我毫無所覺便給他佔去了便宜,他在身後緊緊貼著我,輕輕環(huán)著我的脖頸,在耳邊私語。
“這局,是我贏了,對麼。”
想得太多,卻不及自己的反射反應(yīng),等自己回過神來的時候,只知道轉(zhuǎn)過身看向璃未眼中的自己在溫柔笑著,對他說著。
“惜夕回來了。”
一隻水藍色如精靈輕舞的髮釵掠過眼前,生根扎地綰進發(fā)間,我怔忡看著。
他笑道。
“我醒來的時候,在樹屋的桌上找到的它。我便知道,這局,我贏定了你。”
我笑著,任璃未將我摟進懷裡,
我閉起眼睛靜靜感受,再次睜開的時候,兩年來的空隙便可以全部都填滿吧,可以嗎?
睫毛輕輕顫動,光亮慢慢透進,讓眼角氤氳的淚滴完全滑落,視野漸漸變得廣闊的瞬間,我卻猛然推開了璃未。
璃未不解,但手卻緊緊抓住了我未曾放開。
我不敢相信地看著遠處茂林前的人,胸口隱隱作痛,是什麼在作祟呢?
“嵐……”
我的聲音太輕,我知道他聽不見我。
他輕輕動了動雙脣,我同樣聽不到他的聲音,但我知道,他在叫。
夕兒。
我沒看到自己手的那一頭,璃未微微皺起的眉頭。
這一望,明明只是一片落葉與地上陰影重合的時間,卻彷彿一世紀(jì)還要久,我不知道要如何收場。
“惜夕!”
不明所以地身子被撞得往後一傾,還好璃未未曾分開的手拉住了我,才讓自己不至於跌下摔倒。
我看著緊抱著自己不放的懷抱中之人,驚詫地幾乎說不出話來。
“……紗朱。”
有些怔忡地擡頭看去,遠處,芷楓嵐不遠處的另一邊茂林之中,正陸續(xù)走出幾個熟悉的身影。
達拉長老,義虎,還有……羽貉……
讓我想起了某個雨夜。
我不禁問自己。
紛亂的盡頭還剩下什麼……
我想是。
紛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