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醒來, 游渺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就看到邢伋已經穿好了衣服站在床前。
“懶蟲,還睡???太陽都曬屁股了!”
游渺躲開邢伋伸過來想要擰他的鼻子的手, 用胳膊擋住了外面的亮光, “什么時辰了?”
“卯時三刻了, 快起來, 爹娘還等著你奉茶吶!”
游渺一下子清醒了過來, 眼睛睜得大大的,“你在說些什么?”
邢伋像是沒有注意到游渺的反應,只忙著把柜子里的新衣服拿出來, 一件一件放到床邊上,然后他捂住眼睛, 語帶笑意:“知道你害羞, 我不看還不行嗎?快穿衣服吧?!?
游渺懵了, “你在發什么瘋?”
他拿起一件里衣穿上,赤著腳下地, 突然頭暈了那么一下,沒站穩往一邊倒去。
“小心!”邢伋關心則亂,連忙去接,沒注意踩到地上的衣物,腳下一滑連帶著游渺一起摔在地上。
游渺:“······”
強忍著打人的沖動, 他掰開邢伋箍住自己腰的手, 從地上爬了起來。
到了這個時候, 他已經察覺到事情不對勁了。
看著散落在地的紅色喜服, 游渺拍了拍自己的臉, 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
然后他看向邢伋,眼神危險, “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邢伋低頭去解纏在自己腳上的喜服衣帶,剛剛就是絆上了這個他們才摔倒的,“什么怎么回事?你總不能不記得昨天的事了吧?”
昨天的事······游渺臉熱了一下,不自然地咳了一聲,“當然記得?!?
“那就好”,邢伋起身,長出了一口氣,“嚇死我了,還以為睡一覺起來你失憶了。”
這不是重點,游渺指著地上的喜服,“我問的是這個?”
他們的房間里怎么會出現喜服?
邢伋動作一頓,臉上的喜色再次消失不見,他去摸游渺的額頭,“沒發熱啊……我們昨天成親你不記得了嗎?總不能是要悔婚吧!”
說著,他就要去抱游渺,“我哪里做的不夠好你說出來我都會改的,不要悔婚好不好,我們好不容易才在一起!”
游渺:“……”這都什么跟什么,他連成親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毀個什么婚!
從刑伋的懷里掙脫出來,“你先冷靜!”
順便也讓他自己冷靜冷靜。
刑伋委屈地撇了撇嘴。
彼此之間牛頭不對馬嘴的說了一大通,游渺這才明白,他這一覺醒來,竟然變成了“大嫂”,也就是他們之前見過的,董家的大兒媳。
而邢伋則是充當了董家大哥的角色。
就像是一場戲劇,游渺和邢伋莫名其妙地演了其中的兩個角色,而且戲臺上沒有一個人察覺到不對。
游渺點破之后,邢伋才如夢初醒,一下子就從剛才的詭異狀態下脫身。他揉了揉太陽穴,有些不敢直視游渺的眼睛,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時候中了招。
就在兩人相對無言的時候,外面有人敲門,一道甜美女聲響起,“大哥,大嫂,你們起了嗎?”
聽到這個聲音,游渺驚愕地抬起頭,雖然和記憶中有些出入,但這無疑就是義母的聲音。
只不過聽起來年輕了不少。
游渺遲疑了一下,然后立刻去開門,在看到門外站著的女孩時直接楞住,真的是她。
義母年輕時的模樣比他想象中的還要好看,眉眼溫柔細致,耳下有一顆不大的黑痣,中和了她身上的柔弱氣質,平添了幾分銳氣。
而這點銳氣在之后就變成了煞氣。
他清楚地記得,有一次他們搬家,住在附近的一個地痞看他們孤兒寡母,就以為董若蘭是死了丈夫的寡婦,半夜爬墻闖進他們家里,想要欺負他們。
被發現之后,董若蘭拿著針線筐里的剪刀一下戳在了那人的大腿上,手腳并用,連打帶罵,生生把一個大男人給嚇哭在院子里。
也是在那之后,當地再沒有人敢打他們母子的主意。
董若蘭被突然打開的門嚇了一跳,回過神來后,對著游渺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嫂子!”
這一聲嫂子清脆嘹亮,霎時間就把游渺從回憶中給拉了回來。
“······”
顯而易見的,游渺和邢伋是中了幻術,而且有可能是從踏進桐花村的那一刻開始,他們就陷入了游酒為他們編織填補的,發生在一千年前,所有故事還未開始時的那段空白。
只不過兩人參與其中的方式有些特別。
邢伋與游渺在這里的身份就是董家老大,以及他新娶進門的媳婦。沒有別人的時候,兩人恢復正常,但一旦出現于人前,就會像被人控制的木偶一樣,按照固定的話本,老老實實扮演著自己的角色。
他們出現的這個時間點,董家老大剛剛成親,十八歲的董若蘭初顯她與尋常女子的不同之處,而村里有關她的閑話還沒有那么多。
在幻境之中有一點不好的,就是稍有不慎,很容易入戲。像是第一天的時候邢伋醒來,如果不是游渺提醒,他就真的以為自己是剛抱得美人歸的董家老大。
幻境對人的影響是悄無聲息的,不知道什么時候,你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游渺和邢伋親自參與了董若蘭還在董家時的生活,這種經歷對兩人來說都是新奇的,尤其是游渺,他看著眼前青春年少又有些活潑的義母,總是能想到幾年之后,她一個人,帶著不懂事的他在外面艱難謀生的場景。
小的時候他曾經問過義母,為什么別人家都有很多人,祖父祖母、爹娘、兄弟姐妹······而他們家卻只有他們兩人相依為命?
現在他知道了,不是他們家,是他自己,義母為了能和他相依為命,離開了屬于她的那個家。
幻境之中的時間流速很快,走馬觀花般看完董若蘭離家之前那兩年的生活,他們就來到了決定幾人命運的那一天。
也是在春季,前一天的晚上下了大雨,游渺在房里看著外面的雨幕,想到了之前董錚提到過的,雨夜和桐花。
他叫醒了邢伋,兩人一塊兒從董家翻墻出去,直奔村外桐樹林。
夜色深沉,因為下雨的緣故,地上一片泥濘,游渺跑得飛快,身上的粗布衣裳很快被水淋濕。
進了林子,恰好天上一道閃電劃過,轟隆隆地雷聲震耳欲聾,“砰”的一聲落在了不遠處的山峰上。
鋪天蓋地的黑暗被照亮一角,有人踏著風而來,邢伋趕忙拉著愣在原地的游渺躲在了大樹后面。
一道紅色身影翩然而至,在雨中穿梭,停在了一棵桐樹下面。
雖然知道眼前這個游酒是幻象,不一定看得到他們,但是邢伋還是緊張地手心冒汗。
千年之前的游酒和現在沒什么不同,只是神情更加張狂不羈些,她一襲紅裙獵獵,在雨中行走如閑庭漫步,滴水不沾身。
游渺看到了她懷中的嬰孩,瞳孔猛地一縮。
想象和親眼看到終究是不同的,雖然早已接受親生母親把自己丟掉的事實,在看到游酒滿不在乎地將孩子放在樹下時,他還是覺得心口一窒。
小小的嬰孩似乎是感受到了即將要到來的事情,他將手伸出襁褓,想要抓住什么,卻被游酒輕輕揮開,碰到了一旁的樹干,在底部留下了一個手印。
聽著那邊撕心裂肺地哭聲,游渺的雙手扣緊了樹干,力道大到指甲直接因為粗糙的樹皮而崩裂,有鮮血順著流了下來。
邢伋:“!”
他剛要去把游渺的手拿下來,余光就注意到游酒的動作一頓,似乎是察覺到了什么,往兩人所在的方向看了過來。
邢伋攬住游渺的腰,悄悄地帶人離開了樹林。
第二天,仿若是命運的車輪終將走上正軌,董若蘭從桐樹林里把幼年游渺抱了回來。
然后游渺麻木地看著董若蘭在流言的壓迫下愈發沉默,很多人甚至當面說她不知檢點與人私通,生了個孩子連爹是誰都不知道。
流言并非起于一時——
老董和妻子一共有三個孩子,老大老二都是男孩,只有老三是個姑娘,聰明伶俐,長相漂亮。董若蘭雖然出身農家,但是有父兄保護,幾乎沒有做過粗活,還在外面學著讀書識字,本就與村里的氛圍格格不入。
及笄以后,她出落的越發明艷動人,村里好多適齡的年輕人做夢都想把她娶回家,說媒的幾乎把董家的門檻踏破,卻沒有聽說有哪個人入了她的眼。
有人說她讀了幾天書,眼睛都長到了頭頂上,所以才看不上同村這些種地的。
開始的時候說的人并不多,可是漸漸地,時間一年年過去,小姑娘長成了大姑娘,眼看著就要變成老姑娘,還是沒有成親,流言蜚語就多了起來。
然后就到了現在,董若蘭出門,回來的時候懷里抱著一個孩子,村里人一下子就炸了鍋。
面對村里人不懷好意地問詢,她也曾如實解釋說孩子是撿來的,可是沒人信。
來歷成謎的孩子就像是一個確鑿的證據,使得原本只是捕風捉影的猜測一下子找到了出口,全數傾注在她身上。
一時間,她坐實了□□的名頭,成了村里人人喊打的存在。
老董也曾為女兒據理力爭過,只不過那些人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實如何他們并不關心,所以任他怎么說都沒有用。
沒有辦法,老董就只能勸女兒把孩子送出去,一個撿來的孩子,送給誰養不是養?
但是沒想到董若蘭防著家里人像是在防賊,怕他們把孩子送走,走到哪里都要帶上。
村里本來有個年輕后生一直喜歡著董若蘭,但是孩子這件事情一出,沒過幾天就傳來他好事將近的消息。
喜宴上,新郎官酒后說了不少胡話,字字句句不離董若蘭,一副脫離苦海、大徹大悟地模樣。
他說自己以前是瞎了眼,才會為了一個□□堅持不娶。
這一下,董家徹徹底底成了桐花村里的笑話。
早就忍無可忍的老董為此和女兒大吵了一架,氣到極點時口無遮攔,直接喊讓她滾。
因為一個滾字,董若蘭也曾動搖過,她想把孩子送給別人撫養,卻在下定決心的那一天發現了孩子并非人族的秘密。
游渺身為妖皇之子,身上又有一半神族血統,生長速度比普通孩子快得多。當時董若蘭正為他換衣服,發現舊襁褓里有一層褪下的蛇皮后,她先是害怕震驚,但是猶豫了許久后,還是故作冷靜地把蛇蛻丟到外面。
當時人族與妖族之間的關系還算緩和,但是連話都不會說的妖族幼崽顯然不在村里人的接受范圍之內,董若蘭明白,這件事若是宣揚出去,這個孩子必然活不下去。
考慮了良久,董若蘭收拾了細軟,抱著游渺連夜離開了桐花村。
雖然不肯承認,但是她在這里確實已經呆不下去了,帶著孩子遠走高飛是她唯一的出路。
走出家門的時候,她回過身,看到爹娘的屋子里亮起了燭火。
而在董若蘭離開桐花村之后,游渺和邢伋就脫離了董家人的身份,飄蕩在半空,像游魂一樣繼續關注著一大一小的生活。
直到游酒再次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