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滿趴在窗邊,全神貫注的想要看清里面的情形。
空曠的西廂院里,彷佛一切都離他而去了,只有那薄薄的一層窗紙,如同一堵無邊的墻,占據了他的全部視野和心靈。
甚至院門口站著另一個人,他也毫無感覺。
那人站在門中間,手中拄著一桿長槍,臉上的青白僵硬已經消失,恢復了原先的寂寞神色,但是那樣的表情里,卻帶著說不出的情感。
仇恨,同情,惋惜……無一而足。
已是深秋。
天氣雖然晴朗,今夜卻有星無月。
夜風寒涼,明天早上,也許就會薄霜鋪地。
除了大門上的兩盞燈依然閃著幽幽的紅光之外,整個葉云軒都隱在了黑暗里,像一只悄無聲息的怪物,碼頭邊的小船在夜風吹動的波浪里輕輕的搖晃,不時的撞在木柱上,發出沉悶空蕩的聲響。
年輕的病人拄槍站在碼頭上,微微側頭,好像在聆聽遠處的波浪聲響。
夜深了,本不是一個人該出現在這里的時候。
像他這樣年紀的年輕人,在這樣寒冷的夜里,本該是在一天的勞累之后,安安穩穩的擁著溫暖的被窩,在香甜的夢境里一覺睡到天明才對。
這樣的夜里依然不能安睡,還要出來默默沉思的人,應該是那些心事沉重,已過不惑之年的人,他們自己已經不再年輕而父母尚在,兒女未成,正是人生的多事之秋。
可是這個年輕人,看起來卻比一個中年人更加沉重,更加憂郁,甚至是身體,都比中年人顯得蒼老,雖然拄著槍,但是他的身體卻已經有些傴僂。
難道僅僅是因為生病,或是失去了武功?
像他這樣的年紀,本該就算失去一切,也依然能站得筆直,昂首挺胸的。
這樣的夜里依然起來徘徊的年輕人,必然沒有什么朋友,經歷苦難的時候,有一個朋友在身邊,可以向他傾述,對于一個年輕人來說,是非常必要的,可惜在葉云軒這樣的地方,即使有朋友,也不可能陪在身邊了,除了半夜里起來徘徊,還有什么辦法可以排解這種讓人沮喪的孤獨?
年輕的病人站在碼頭上,在那一聲聲若有若無的撞擊聲里,除了無邊的空曠,什么都感覺不到,身后的葉云軒安靜的沉在黑暗里,這里甚至連那邊的燈光都感覺不到,那些低沉的撞擊帶著一種說不出的韻律,漸漸的將他托起來,脫離了周圍的一切,只留下他和他的槍,像是懸在黑暗里閃著微光的無邊無際的湖面上一般。
他忘掉了一切,甚至剛才的孤寂和憂愁。
來到葉云軒之前,他已經對自己不抱什么信心了,等見到葉浮白之后,他淡淡的態度也說明了,要恢復以前的自己,已經是不可能了,而且見到那個人,忽然發現,其實自己并不像自己所想的那樣恨著他,今天深夜里來到碼頭,本來想要悄悄的離去的,可是見到這安靜的湖面時,卻邁不開步來,于是對著無邊的黑暗發起呆來。
腦袋里什么都沒有很長一段時間之后,他忽然覺得,自己的一切過往,在這樣浩淼的天地之間,都失去了意義,一直以來對于那些自己明明知道得不到的東西所付出的無謂努力,現在看來也是那么的可笑:他本是滿懷仇恨和不甘來到這里,為了追回已經失去了的武功,以為只要恢復了武功,那些失去的一切都能回來,雖然骨子里知道那些事情已經不能挽回,但是依舊不愿意放棄。可是現在,一切都不重要了,他只想要這樣安靜的站在這里,直到生命結束也沒有關系。
直到現在,他才知道,其實那些失去的,已經真真實實的逝去了,只有現在的自己,才是真正的自己。
剎那間,這種釋然漫滿了他的身體,讓他原本傴僂的身形都重新筆挺起來。
年輕人跳上小船,解下竹篙,放開繩索,準備自己搖船離去,這樣悄無聲息的來,又悄無聲息的離去,也是最好的選擇,要退出江湖,葉云軒是個最好的開始。
然而就在他將竹篙伸入水中那一刻,碼頭上突然出現的陰影卻讓他激靈靈打了一個冷顫,伸出的竹篙再也收不回來。
“你打算連夜回去報信么?”陰影的手扶在腰間,嘆息一般的道,然而那嘆息一般的語調里,卻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殺意。年輕人手持竹竿,僵在船上,不承認,也不否認,一陣沉默之后,他終于還是丟下竹篙,躬身拾起了放在一邊的長槍。“原來你已經認出了我。”他搖頭苦笑。
“我這樣的人,總是要活得小心一些才行的。”小滿用的,竟然還是嘆息一般的語調。
“看來我已經沒有別的路可以走了。”少年苦笑,握緊手中的長槍,將身體筆直的挺起來,剛才的朝氣曇花一現之后,又被蒼老的氣息取代了。“是你讓我別無選擇。”小滿的手脫離腰間,劍鋒滑出劍鞘,華光流動,即便是在這樣的夜里,寶劍光華中的殺氣還是讓人膽寒,從拔出劍的那一刻起,小滿整個人便被一種無形的殺戾之氣所包圍。
“師傅說這把劍是大兇之器,持之者不成一代宗師,便入嗜血魔道,不知道你屬于哪一類?”年輕人坦然面對撲面而來的殺意,盯著黑暗中的小滿,緩慢而平靜的道。
“心有所守,成魔成道又有什么關系?”小滿已經拔出了劍,劍尖垂在身前,像一條吞吐信子的毒蛇。
青年苦笑,低頭沉思片刻之后,嘆息一聲,道:“也許,你并沒有錯,錯的是我。”他突然放開了手中的長槍,深吸一口氣,淡然道:“來殺了我吧。”
“我很抱歉,你只是在錯誤的時間,出現在了錯誤的地點。”小滿輕嘆,“我并不怕承擔后果,但是如果能夠多得片刻的平和,我也會不惜一切的去爭取。”他抬步便要踏上小船,然而后面那句話才說完,他的腳卻僵在了空中。
碼頭的盡頭,不知何時,居然出現了一個身影。
碼頭寬不過六尺,小滿和那年輕人都處在離岸四丈的碼頭中段,那個黑影要走到盡頭,就要從他們身邊經過,這人居然能逃過年輕人的眼睛和身負武功的小滿,悄無聲息的出現在另一頭,那武功之高,實在是出人想象。
“閣下是誰?”小滿最先回過神來,收回腳尖,身體半側,做了一個守勢,然后冷冷問道。
“夜寒露重,二位請回吧。”碼頭盡頭的人似乎也猶豫了一下,才緩緩的道,他說話音調奇特,像生銹的刀鋒劃過沙石一樣沙啞刺耳,一個人長久的不說話之后突然開口時,就是這樣的聲音。
可是這樣的語調里,那種沉重的壓力卻讓人心悸,仿佛那一句話中,包含了千萬的魂靈,殺意竟然蓋過了深秋的寒風。
小滿抖了一下劍,但是卻沒有了踏出一步的勇氣,碼頭盡頭的人像一個飄搖的影子,但是那種隨意的姿態里,卻又有無處不在的機變,仿佛只要他們晃一晃身體,他就能鬼魅一般的出現在他們身前,取走他們的性命。
場面一下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