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館里一片雜亂,吆五喝六之聲此起彼伏,酒肉的氣味四下彌散,正是黃昏,苦力們到這樣雜亂的酒館里,狂喝一頓之后宿醉到天明,一天的辛苦之后,放縱起來就越是夸張,有人甚至蹲在凳子上高聲劃拳喝酒,小酒館就在河邊,沒有雅間,桌椅也擺的雜亂無章,陳予秋坐在角落里,夾在兩根柱子之間,酒桌被油污沾得一片油亮,在昏黃的油燈中幽幽的閃著光。
桌上擺著一碟咸豆,陶制的敞口酒尊也是一片油光,白瓷的小碗倒是很干凈,陳予秋已經將尊中的酒飲了一大半,但是碟中的咸豆卻一點都沒動。
黃昏的河面看起來一片昏暗,連波浪都變成了黑色,微光照在上面,像浮了一層濃厚的油。
過著長袍的人走進來,斗篷上的帽兜出奇的大,邊沿垂下來,將那人的一張臉都遮蔽了,只留下滿是胡須的下巴,在幽幽的燈光中閃著灰白相間的光,這人已然不年輕了。
他走到陳予秋面前,徑直坐下。
“你就是那條‘線’?”陳予秋皺起了眉頭。
對面的人輕輕的點了點頭。
“你知道我在找你?”陳予秋的眉頭皺得更深了。
“上面知道你在找我。”對面的人終于說話了,聲音卻不像一個老人那樣沙啞,雖然低沉,卻很有力。
“你知道我為什么找你嗎?”陳予秋又問。
“墨青死了。”回答簡單明了。
“你能給我什么?”陳予秋也單刀直入。
對面的人掀起帽兜,露出一張滿是滄桑的臉來,然后伸手拿起酒樽,給自己倒了一碗,仰頭一飲而盡。“我是碼頭的挑夫。”看著陳予秋驚異的眼神,老人微笑著解釋。
陳予秋忽然笑了,“我也是個挑夫。”
老人也驚異起來,“是嗎?”
陳予秋搖頭而笑,“和想象中不是很一樣吧?”
“那是。”老人也笑,“我還以為,你們拿刀的,都是住在大房子里,只等著殺人呢。”
“我還以為你們這些線,一輩子都在路上跑來跑去呢。”
兩人相視而笑,老人倒滿了碗,兩人相碰,然后一飲而盡。
“這次你帶來的是什么消息?”喝了酒,陳予秋終于撿起一顆蠶豆,丟進了嘴里,老人也不緊不慢的吃了一顆蠶豆,才緩緩道:“不是這次,我們從來都沒見過。”
他頓了頓,“我也沒帶什么消息來。”
終于將那顆蠶豆吞下去,老人搖了搖頭,道:“你們這一趟活做得不干凈,有人在背后暗算了你們。”他抬眼看著陳予秋,笑了笑:“你運氣好。”
“墨青武功一般。”陳予秋淡淡道。
“你的武功也不是很好。”老人微笑。
陳予秋額頭上的青筋露了出來,老人卻渾不在意,“你在影堂里排的上號嗎?”
陳予秋僵住。
“自己人做的?”
老人點點頭,“而且是高手,是上一代的人。”
陳予秋的背上忽然變得一片冰涼,他當然知道上一代意味著什么。
影堂的規矩中最得人心的一條,就是滿三十歲之后,一個人可以選擇自己的路,但是在這條路上,能活過三十歲的人屈指可數,而三十歲之后依然拿刀殺人的,經驗和能力絕對都是出類拔萃的所在,老人說得不錯,他真的不是那一群人的對手。
“為什么要殺自己人?”
“你們擋了別人的路。”老人聳聳肩,“這種事情,守是經常要遇到的。”
“可是你說是自己人做的。”陳予秋不解。
“江南武林這種事情還少見嗎?”老人搖搖頭,“即便是影堂內部,也不太平的。”
他悠悠的嘆了一口氣,“這些年莊耀祖做得很大,在江南武林得罪的人肯定不少,影堂內部,矛盾也很大。”
莊耀祖是游龍山莊的莊主。
老人又嘆息,“這些年影堂做得太大,瓦解的時候到了。”
他給自己倒了一碗酒,一口喝干,“不管你打算做什么,我希望你不要攪到其中去,這不是我們能做的事情。”
陳予秋苦笑,“那墨青就這樣死了?”
“我們是連在一起的,我也不想發生這種事情。”他盯著陳予秋,“可是,有很多時候,我們都要懂得量力而行,我相信你在學習的時候,這些東西都是學過的。”
說了這一句,老人站起來,將帽兜重新拉上來,伸手抓了一把蠶豆,低聲道:“如果你想要安寧的度過這一段,最好回葉云軒去,好好的休息一段。”
“那你呢?”陳予秋問。
“我?”老人微笑,臉上的肌肉將一邊的帽兜頂得翹起來,“我老了,墨青死了,我這條線,就沒有意義了。”他咧開嘴,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齒,“跑了這么些年,退休的時候到了。”
說完這一句,他又抓了一個蠶豆放在嘴里,轉出那柱子去了。
陳予秋忽然覺得整個人都空空落落的,從老人那里知道的東西,對他來說一點用處都沒有,開始的時候本來打算大開殺戒,可是現在卻覺得渾身無力。他拿起桌上的酒樽,卻發現里面已經空空如也。
一點油燈照在角落里,外面的河岸現在已經看不清了,陳予秋盯著一片黑暗的河面,腦子里一團亂麻般旋轉,理不出一個頭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