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危機臨近,但葉云軒還是照常接待病人,桑劍在那一夜的襲擊之后舊病復發,每日咳嗽不已,西門真每日貼身保護著,將他的生活起居都照看得無微不至,每日里按時讓他服藥,咯血的情況再也沒有發生,桑劍好了一點,便重新坐堂看病,好在夏季的病人不多,都是周圍的鄉人,并沒有什么武林人物,患者也多是常見病癥,桑劍常常只需要看一眼,便能開方抓藥,也很輕松。將養了七八日,整個人都精神了不少。
桑劍原本打算解散葉云軒的人,但西門真說那人如果真的是沖葉云軒來的,那這些人出去,還不如呆在軒里安全,桑劍考慮了一下,也覺得有理,便打消了解散的念頭,葉云軒里一切都照舊,依然如一個龐大的機器般穩定的運行著。不過黑衣的仆人開始逐漸增多起來,那些一直隱藏在陰影里、渾身都是死亡氣息的人開始光明正大的出現在葉云軒的每一個角落。
西門真的擔憂也因為這些人的出現而消散了不少——就算從這些人里隨隨便便抽出一個來,也是足以在江南武林叱吒風云的狠角色。西門真之前一直不明白葉云軒何以在江南有這樣的影響力,現在親眼所見,才明白所聞不虛。
桑劍若是執意報仇,即便全盛時的西門家也不堪一擊,有了這樣的實力還能淡然處世,西門真對葉云軒的看法有了更大的改觀,對桑劍也更加敬佩。
但有一件事卻漸漸的讓他擔憂起來。
西門家的增援沒有按時到達,從西門家到葉云軒,也就五日的路程,在遭遇襲擊的前一天,他便將消息傳了出去,但現在已經接近十天,西門家的人還是沒有如期到來,傳到西門家的消息也沒有回復。
桑劍對增援這件事情也沒有在意,西門真雖然有提,但他早就忘了,這幾天風平浪靜,他一邊養病一邊出診,漸漸將這件事拋在了腦后,也沒注意西門真的異樣。
這一天沒有病人,桑劍便照例背著簫到門前的堤岸去散步,自那場半個月的綿雨之后,天氣便晴朗起來,湖風清朗,吹動墻邊的槐樹葉子,沙沙的響聲讓人愜意非常,十來天都是晴天,槐花開得更盛了,花絮底端的已經開始凋零,白綠色的殘花掉了一地,靠墻的那邊更是堆了厚厚一層,桑劍也沒和西門真打招呼,便和雷叔一起出了門。
雷叔這幾年老得厲害,卻愈發精神,軒里的事情也不如以前那么多,他便時常拿著釣竿到湖邊釣魚,桑劍閑來無事,總要到湖邊和他閑聊幾句,悠悠然呆到下午才回去。
雷叔提著魚簍魚竿,和桑劍走在一起,時不時從垂下來的樹枝上捋下一串槐花,小心翼翼的放在竹簍里,桑劍閑庭信步的走在旁邊,見老人費力的伸長手臂去夠槐花,便笑道:“這一地都是,你老人家撿一些就行了,魚又辨不出新不新鮮。”
“一看軒主就沒釣過魚。”老人微笑,將一串槐花放進竹簍里,“魚這種東西,最是能辨別氣味,這槐花,泡過水它們都不吃。”
“還有這樣的說法?”
“軒主在堤岸邊呆了這么久,也曾看過魚浮起來吃槐花吧?”老人微笑,滿臉的皺紋讓整張臉都縮在了一起,“那沉到湖里的槐花,都沒有魚來吃的。”
“天地萬物都一樣,喜歡潔凈的東西。”老人嘿嘿笑起來。
“可這天地萬物卻不見得都是潔凈的。”
“所以才需要軒主你這樣有能力的人來清潔嘛。”老人呵呵一笑,悠然道:“葉云軒,就是做這個的,老軒主就說過這樣的話。”
“老軒主可不像說這樣的話的人。”桑劍微笑。
老人怔了怔,“啊,不是浮白少主,是葉寒葉老軒主。”他頓頓,“老啦,都不記得他們的模樣了,少主都去了近三十年了,軒主不要見怪。”
“哪里的話。”桑劍微笑,“我也不大記得他們的模樣了。”
“有時候我就很奇怪,像老軒主少主姑娘那樣有大能的人,偏偏早死,我這樣一無用處的老骨頭,卻一副要長命百歲的樣子,這世道,到底是怎么了。”老人幽幽嘆氣。
“你老人家可是葉云軒的中流砥柱,哪能說一無用處。”桑劍微笑,心里卻覺得苦澀無比,“我才是一無用處啊,姑娘將葉云軒交到我手里,現在弄得有人到家里來鬧事了。”
“還沒找到?”老人又捋下一串槐花,轉頭問道。
桑劍搖搖頭,“后生無能,還沒找到。”
“茫茫人海,哪是說找到就能找到的,軒主耐心些,這么多年,葉云軒沒有找不到的人。”老人微笑,說出來的話鏗鏘有力。“軒主你為人仁厚,但有些事,不管怎么樣都是要硬起心腸去做的。”
“我不想殺人了。”桑劍苦笑。
“你不殺人,人就殺你,你不殺人沒有關系,可是有人要殺了你,那這個偌大的葉云軒,這偌大的太湖,偌大的江南,便再也沒有救世之人。”老人悠然嘆氣,“老軒主為了這個堵上了性命,少主也是,我們不要辜負了他們。”他鞠躬行禮,“軒主,姑娘把這大莊子交到你手里,你就要硬起心腸來。”
“受教了。”桑劍拱手鞠躬,鄭重的回答。
“軒主客氣了,我只是個靠著葉云軒茍活的糟老頭子而已。”老人溫和的笑,伸手阻止了桑劍行禮。
兩人一路閑話,很快便到了堤岸盡頭,老人支起魚竿,將槐花捋下掛在魚竿上,甩竿丟進了湖里,桑劍依舊在那塊石頭上坐下,抬起竹簫,試了幾下音之后便悠悠吹起來。
一曲《清商調》才吹到一半,便被打斷了,黑衣仆人悄無聲息的出現在他身邊,桑劍停下來,“找到了?”
“沒有,我們找到了西門家的人。”仆人干澀的回答,雖然是夏天,他還是裹得嚴嚴實實,整個人都充滿了森森的冷氣。
“出了什么事?”桑劍霍地站起來,一邊的老人也滿臉驚訝的放下魚竿站了起來,伸手扶住險些滑倒的桑劍。
“西門家一行六人在三百里外遭襲,三人被殺,三人重傷。”仆人的回答不起波瀾,“傷者中包括家主西門空。我們已經將他們帶回來了,請軒主定奪。”
“回去!”桑劍皺眉,沉聲道。
雖然不遠,但跑回大堂時,桑劍還是忍不住有些氣喘,大堂里一派忙碌,空蕩了許久的大堂充滿了桑劍熟悉的血腥味,兩個仆人渾身浴血躺在擔架上,依舊抽搐不止,西門家的家主西門空坐在主位上,胸前一片血色中插著一支箭,鮮血依舊汩汩冒出,將他花白的胡須染成一片艷紅。西門真站在一邊,臉色木然。
“報應不爽。”見桑劍進來,西門家的老家主對著他微笑,緩緩說出了這四個字。
桑劍愣了一下,俯身要查看左邊那個仆人的傷勢,正在一邊按著傷口的灰衣仆人捏著一團血紅的紗布轉過頭來,“死了,失血過多,傷口很刁鉆,止不住血,傷他的人計算好了,要他死在這里。”仆人木然道,桑劍回過頭去,另一邊的灰衣仆人也正好抬起頭來,沖他微微點頭,證實了前一個仆人的說法,他看顧的那個人還在微微抽搐,顯然是剛剛斷氣。
“不勞軒主了。”坐在椅子上的老人咳出一口血沫,苦笑道。
“別說話。”桑劍上前一步,伸手按住了老人的胸,但伸手去捏箭桿時,他卻頓住了。
那是一支用精鋼打造的箭桿,和別的不同,它是由細細的鋼條組裝而成,環環相扣嚴絲合縫,靠近傷口的地方鼓起一個小小的球,鮮血隨著老人的呼吸,從縫隙里時急時緩的冒出來。只要輕輕一動,前段就會爆開來的“花傘”。
“讓我和真兒說幾句話。”老人艱難的抬起手,按住了桑劍的手。
桑劍默然片刻,點點頭,松開了手。然后揮揮手,讓眾人退了出去,他要走時,西門空阻止了他:“軒主留步,但聽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