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淺眼中的葉浮白,永遠都是個淡然的存在,就算是面對滿身鮮血的病人,也從來不見他的抖一抖手,葉淺還不能獨自出診的時候,多是侯在他身邊,看他不緊不慢,仿佛一切都是與他無關一般淡然的處理病人,看得多了,總覺得這樣一個人,看起來不是那么的真實,有時候她甚至暗暗希望能有一個能讓他手忙腳亂的病人來。
可是沒有,只要是葉浮白接手的病人,總是能完好的回去,而那些被他回絕的人,便也只有黯然等死一條路可以走。
葉淺很懷疑葉浮白的標準,不僅是懷疑,對他那種判官一般斷人生路的態度,葉淺有時候甚至會生出憎恨的情緒來。所以她一直很努力的學習,把自己的所有時間都泡在醫館里,翻書學藥,心里總是暗暗的期待有一天能夠當著他的面,將他放棄的病人醫好,以反駁他那樣淡然斷人生死的態度。
可是她做不到,即使是很多年之后,她依然不具備駁倒他的能力,那些來到過葉浮白面前,又在他搖頭之后離去的人,即便是開始出診之后,葉淺也沒有治愈他們的辦法。
葉浮白是個淡然,但是卻很嚴酷的人,只要病人是沒有救的病癥,即便是還有一段時間可以活,他也不會伸手去幫他們延命,用他的話來說,就是命已如此,何必再徒增苦痛。葉淺很不明白,每個人,能多活一些時日,總是好的吧,可是那樣冷酷無情的拒絕為別人伸出一只有能力的手的人,總是太過不近人情。
葉云軒是個奇怪的地方,住滿了人,卻比任何地方都要安靜空曠,大堂里看病的時候人來人往,卻連呼吸的聲音都聽不見,所有人在葉浮白面前都保持著驚人的安靜,他的衣袂聲響,往往是這大堂里最大的聲音,不出診的日子里,所有人都像消失了一樣,葉云軒里空蕩蕩的看不到一個人,有時候葉浮白來了興致,總會在荷塘邊的小亭或是碼頭上吹上一曲。
可是就算是那簫聲,也是空蕩寂寞的。
那對夫婦就這么沒頭沒腦的住下來了,好在西廂一直都是空著的,倒也沒有對葉云軒造成多大的影響,葉浮白自那天救回葉淺之后,便將那兩人當做空氣一般不聞不問。
葉淺也并不在意那兩人,葉云軒的衣食,從來都不是要她操心的事情,萬事都有分工,葉浮白手中的葉云軒,機器一樣準確,葉淺的所有時間,除了藥房和書,便只剩下無所事事。
她只能出診一些一般的風寒小病和湖邊的各個村莊的送藥看病之事,沒事的時候,便只能在小亭發呆,或是在葉浮白身后看他安靜的看病,替他抄寫藥方,查看藥物。
日子并不因為新客人的到來而有所改變,葉云軒有太多這樣的客人,葉淺早已習慣來到這里就不走,或是住了一段之后又不聲不響走掉的客人。心疾依舊偶有發作,軒里的人也已經習以為常,葉浮白照例的給她開藥,吩咐她靜養。那對夫婦似乎也心安理得的住了下來,平日里便只在西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葉淺偶爾路過的時候,會聽見里面兵器破風的聲響,想來那對夫婦應該是武林中人。
葉淺便收起了要進去看看那女子的心思。
江湖,總是個奇異的世界,外面看得時候,很多人都會被它的自由絢麗所迷惑,可是真的身處其中,卻發現其實完全不是一回事,葉淺看到過無數江湖中人滿是傷病甚至殘破的肉體,本能的,便不愿意靠近那個詭譎的所在。
也許,這對夫婦是躲避仇家的鴛鴦吧。
葉云軒里從來都不缺這樣的人,葉淺自聽到那兵器破風之聲之后,每每走過西廂,心里便不由自主的升起輕視之意來。
她并不是不喜歡江湖人來這里,可是既然來到這里,卻還不愿意放下關于那江湖的一切,便不是那么的討人喜歡了,葉淺并不欣賞有斗志的人,跟著葉浮白多年之后,在她看來,人活在世上,其實只有兩種選擇——生,或是死。進了葉云軒的人,選擇的無疑是生這一條路,既然選擇了生,那么,關于那些會帶來死的欲望,就因該遠遠的拋開才是。
時間長了,葉淺也漸漸的學會了如葉浮白一般將他們當做空氣,有時候經過西廂的時候,再聽到那聲音,也要先想上一想,才恍然記起這屋里還住著那兩個人來。葉云軒里的生活,淡得像沒有味道的水,葉淺一次次的路過西廂之后,也慢慢的覺得,也許,這樣的兵器破風聲會慢慢的減少下去,直到有一天,那兩個人打開大門走出來的時候,已經和許多別的住在這里的人一樣,真的會成為這里簡單而不起眼的一份子,安然度過余生。
可是一切,都在那個上午改變了。
葉浮白那天正在大堂出診,而葉淺也如往常一般在一邊的案上替他寫藥方。
來看病的年輕人只有二十歲光景,穿著普通,用的兵器也是一桿普通的長槍,那槍似乎很久沒有磨礪過,尺長的槍尖上,已經有了淡淡的銹跡,年輕人也不像別人那看看重兵器,進來之后便只將它靠在門邊的墻上,而自己則一臉疲倦的坐在葉浮白身前的大椅里。
病人從中原來,只說了一句有勞葉大夫的客套話之后,便伸著手默然不語,葉浮白伸手搭脈,略加思索之后便開始報藥名,病人也不多話,仿佛自己只是受人之托前來取藥一般,怔怔的看著自己的膝蓋,一副神游物外的模樣。葉淺很快按照葉浮白的吩咐寫好了藥方,雖然不曾為江湖中人看過病,但是這藥方寫出來,葉淺便知道這人受了極重的內傷,經脈受損,即使三五年之后能痊愈,要再練武,已是不能。
難怪會這般落寞。
葉淺看了他兩眼,心里忽地升起淡淡的同情來。
“少俠,你的藥方。”她招呼的時候,也難得的用了“少俠”這樣的尊稱。
可是連叫了三遍之后,那人才如夢初醒般抖了一下肩,抬起頭來,半帶迷惑的看向她,葉淺勾起嘴角,向他笑了一笑,拿起墨跡才干的藥方,伸手遞了過去,那人恍然大悟,哦了一聲,伸手來拿,那一紙藥方輕如羽毛,他怕碰到葉淺,便伸手來托,葉淺收手,那紙片卻飄飄搖搖滑出他的手掌,落在了地上。
男子歉然一笑,躬下身便去撿那張藥方。
就在這時,一個人卻風一般沖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