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盈隨之而入,見到呂不韋,先是俯身一福。呂不韋圓睜的雙目中,頓時凝結(jié)了兩粒淚珠,待要伸出手來扶她,薄晏清卻到了他身邊,按下了他的手,拉著他退到了一角,靜觀其變。
盈盈見到廳堂內(nèi)這般凄清的景象,眉頭微微一皺,到了桌案旁,探手取過匣內(nèi)匕首,仔細瞧了瞧,緩聲道:“趙府令,這是秦王的意思么?”
“盈姑娘,”趙高恭聲答道,“秦王昨日回宮,便同小人交待,宣華宮沉寂已久,命小人修整一新,待姑娘回宮時……”
“這果真是秦王的意思么?”盈盈又沉聲問了一句。趙高收住了口,過了好一會兒,才道:“盈姑娘既在今夜趕來此處,想必心里早已明白如鏡,又何必再問小人?”
“文信侯所犯何罪,竟要賜他自盡?”
“呂不韋驕橫狡詐,自恃功勛,多年以下慢上……”趙高嘴角牽了一牽,冷冰冰地道,“這樣的人,自然不能不死。”
他口中所述呂不韋之罪名,聽起來罪大惡極,可其實并無實最,可輕可重,無非都在秦王一人權(quán)衡。呂不韋執(zhí)掌秦國國政多年,心中對著罪名比誰都要清楚,聽到“不能不死”四個字時,嘴角不覺泛起一絲苦澀的冷笑:“不得不死?”
他凄然長笑:“老夫在秦國近二十年,治渠修書,治國養(yǎng)兵,一心只想秦國昌盛。可秦亡秦興,與我有什么干系?無非是為了那個臭……小子……”笑聲頓住,他面上變作黯然神色,伸手輕撫盈盈的長發(fā),目光微微掃向薄晏清:“我方才不肯死,實在是心中對你……們牽掛不下,如今曉得你們一切無恙……”
話語未了,伸手便去奪盈盈手中的匕首,盈盈急退了一步。薄晏清更一直注目盯著他的舉動,急忙一聲清喝,雙臂齊出,閃電般握住了呂不韋的肩頭:“不韋……你……你……”
呂不韋雙手握空,滿面淚痕,顯然是趙政之絕情,帶給他無盡的絕望與失望,到了此刻,終于化作了老邁的淚珠。薄晏清憐惜地瞧著他,伸手用袖子,將他臉上的淚水擦拭得一干二凈,輕笑道:“這么多年,竟也能瞧見你這個倔脾氣掉淚……”突然轉(zhuǎn)身反手一掌,便摑向趙高的面頰。
但掌到中途,卻已有一只手掌,輕輕托住了她的腕肘。而趙高則面容絲毫不變,像是他早已確定這一掌絕不會打到自己身上。
只要再有人在他趙高的面上括上一掌,他便會千百萬分地回報到那人的身上。這里自然有人,不會讓他這樣做。
盈盈翻腕收掌,攔到了薄晏清與呂不韋的面前,緩緩道:“既然如此,我便同你去見秦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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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更天,咸陽城萬籟俱寂。可秦王宮中,仍是火燭通明。
秦王趙政正伏案疾書。
殿外有輕微腳步聲起,沒有通報,有人徑自入了大殿。趙政頭也不抬,只是笑了一笑,淡聲道:“都辦妥了么?”
來人未曾說話,卻只聽見輕輕的一聲嘆息,一個嬌弱哀怨的聲音道:“秦王要辦妥什么事情?”趙政微微一震,抬眼望去,只見一名紫衣的女子,雙眉微蹙,斜斜倚在墻柱上。
趙政脫口道:“蠢丫頭!”
趙高卻是遠遠地站在殿門之外。趙政目光朝著趙高一瞥,趙高便立刻低下了頭。趙政心中大約有了分數(shù),目光如利刃一般,又狠狠地瞪了趙高一眼。可一轉(zhuǎn)回頭,觸及到盈盈蒼白而哀婉的面容,他的神情又變得有如春風(fēng)般溫柔,口中輕輕道:“這么遲了,你跑來做什么?外頭冷不冷?”
“秦王要殺文信侯,我不能不救。冒昧來此,還望秦王贖罪!”她卻再不肯同他虛與委蛇,只是單刀直入。
“哦,是為了文信侯的事啊……”趙政笑著敲了敲腦袋,“怎么無緣無故,你想起他來,是了是了……是不是那個什么清夫人去尋你的?”
呂不韋的家人收押,門客幾被驅(qū)盡,便有幾個不死心的,也難成氣候。唯有這個薄晏清,卻一直未曾捉到,除了她這漏網(wǎng)之魚,想來也沒有旁的人能尋到這蠢丫頭了。趙政一猜便中,可還是笑瞇瞇的,面上一點異色都沒有。他起了身,將盈盈拉到書案前坐下,又將自己正用著的一盞茶送到盈盈面前:“你嘗嘗,漢中的午子茶,很是不錯,若你喜歡,我叫趙巽明日給你送一些去。”
他目光一掃,朝著趙高瞄了一眼。趙高微一欠身,便招呼兩旁幾名宮女,一起出了大殿,閉上了殿門。
這漢中的午子茶,果真清香撲鼻,茶葉在水中,朵朵如蘭花綻放,煞是好看。可惜盈盈現(xiàn)在卻無心情欣賞,她目光一垂,見案上攤著一卷竹簡,墨跡未干,開篇便寫著《逐客令》三字。
盈盈微微一愣,忍不住注目瞧了下去,原來是秦王手令,意欲驅(qū)盡六國客卿。她匆匆掃過,越看眉頭皺得越深,一回頭,趙政仍是端著茶,殷殷地捧在面前:“你幫我瞧瞧,我方才隨意寫的,總覺得有些辭不達意……”
盈盈嘆了口氣,伸出左手,將茶盞輕輕推了開去:“六國人才難得,秦王怎得突然想要驅(qū)逐客卿了呢?”
“還不是因為那個韓國的水工鄭國,”趙政指了指一旁的堆積如山的書簡,“他受了韓王派遣,設(shè)計入秦,引涇水東注北洛水為渠,借機圖謀削弱我秦國國力,勿使伐韓。這件事被查出來之后,秦國上下皆十分憤慨。那些老臣子更是群情激奮,日復(fù)一日地上書,說凡是六國入秦之人,皆是其心可誅,必得逐出秦國。”
“秦王真也是這么想么?”
“這……”趙政又敲了敲頭,一副頗為頭痛的樣子,“昌平君和他身邊的那幾個,總怕六國來的客卿搶了他們口糧。便連蒙恬蒙毅一家,已三世在秦,只因祖父蒙驁本是齊人,都要被他們暗中攻訐……可他們總歸是宗親,我還得給他們幾分面子。趁著這一次,索性就遂了他們的心愿,將六國人統(tǒng)統(tǒng)驅(qū)逐關(guān)去,待事情鬧得不可收拾時,再撥亂反正也不遲。”他想了想,又道:“不過……我也是有些擔(dān)心,上次說咸陽城里潛伏了一群江湖高手,竟然至今未曾查明身份。干脆借此機會,將他們一股腦都逐出秦國去,以免后患。”
“可真到了不可收拾之時,秦國必然大亂,不怕為時過晚么?”
“那群死老頭子,冥頑不靈食古不化,動則便抬出穆公昭王先王來壓我,不鬧得大些,我怎好對他們下手?或者……你可有好的法子?”趙政笑道。盈盈皺著眉頭想了一想,微微搖頭,輕聲道:“可那個鄭國入秦時,當(dāng)朝主事的卻是文信侯。如今鄭國被查出乃是奸細,文信侯自然難逃干系。秦王心中,是不是也有這一石二鳥之意?”
“怎么說來說去,又扯到他身上?”趙政將茶碗往桌案上一放,發(fā)出“哐”的一聲,顯然是有些動氣,不欲再與說此事了。可盈盈卻一反常態(tài)、不太識趣,仍是低聲追問:“秦王非要殺文信侯而后快么?”
趙政“哼”了一聲,將身子側(cè)到一邊,不再理睬她。兩人默默無聲坐了好一會兒。趙政望了眼窗外,天色已經(jīng)有些蒙蒙亮,他撇了撇嘴,悄悄地伸手去勾盈盈的手指。
一根兩根,指尖觸在手指上,酥□□癢的,叫人心頭總要忍不住軟下來,不忍對他苛責(zé)。
事到如今,她同他說的是一人的生死、一國的興亡,而他卻仍在避重就輕。
“秦王若志在天下,總要有容人之量……”盈盈搖頭嘆氣,“所謂文信侯把持朝政,只是因為秦王年幼,他身懷輔國重任;至于嫪毐謀反,文信侯更是全不知情;從前之事,他實在不曾有半點對不住秦王……”
“從前之事……”趙政臉色一沉,聲音也隨著陰沉下來,他敲了敲書案,“若真要論說從前,那我與他便是仇深似海。”
“你……”盈盈氣極反笑,“什么仇深似海,你又來胡說八道。”
趙政卻是一臉正色,一字字緩緩道:“父母之仇,豈能不報?”雖只短短八個字,但字字都似千鈞之力!
盈盈聽他不似說笑,愕然抬頭:“文信侯何曾殺了你爹娘?”
趙政冷笑道:“若不是他殺的,靳韋和我娘,又是如何而死?”
“你不是說,你爹爹當(dāng)時中了毒,命不久已。你娘救了文信侯,文信侯知恩圖報,這才決心要照顧你周全的么?”
“那都是他呂不韋一人之言,你信他,我卻不肯信。我娘去時可是好好的,怎么就稀里糊涂死在云蒙山,且尸骨無存?”趙政仍是冷笑。他舉起手中的碧玉戒指,在盈盈面前揚了揚:“這戒指事關(guān)中山國藏寶。其中多的是紫琉觴這般中山王御用之物,只傳王儲后人,用以復(fù)興大業(yè)。如此重要的信物,靳韋怎會輕易贈與呂不韋?”
他說的振振有詞,諸多推測竟也是合情合理。可盈盈想到呂不韋對趙政的濡子之情,仍是搖頭:“我不信,若文信侯真殺了你爹娘,我娘怎會說我們于他有愧?會不會你爹爹身上的毒……”
“靳韋是中了毒,”趙政冷冷截斷了她的話,“可他就算是下一刻將要閉眼離世,只要呂不韋早上一時一刻殺了他,他便是殺人兇手,便該遭凌遲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