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澤冷冷地一笑,指著這羊皮卷上的字,對盈盈道:“秦國居于西陲,向來為中原諸侯國所不齒。后來傳至德公,他以牛羊豬各三百頭,在鄜畤祭祀天帝,巫人告知天帝傳訊:贏氏子孫,當居于雍城,以后子孫便可向東直至黃河飲馬。于是德公便命人在雍城建都,不出一甲子,果然其子穆公辟國土千余里,稱霸西戎?!?
他默了一默,又緩緩道:“穆公霸業雖成,但東出之路,卻兩次敗于晉國、三將被俘,秦國幾乎全軍覆沒。穆公痛定思痛,又求問于天,天帝再借巫人之口,傳下代周而立的讖言。穆公故此覓來天下能工巧匠,在雍城修了這贏氏圣地。”
“這圣地關乎秦國國運風水,穆公又立下密令,除了歷代秦王,便只有贏氏宗長,可知曉此處的秘密,以免泄露天機,圣地為歹人所毀,損毀國運。而此后,歷代秦國君主,一旦心中有了承繼大業的人選,須親自攜承繼者于此,傳以隱秘,且將承繼者隨身的事物承告于此,告示天地,此物的主人將為秦國將來的國君,伏請天地神明護佑于他……”
天理有常,明者不棄也。
天地以華夏賜秦國,秦國其可逆天?
“怪不得后代秦王,數百年戰兢惕厲,始終未敢懈怠,力圖東出,窺周室而謀天下,”盈盈心中既敬畏天地神明,又更敬佩這秦國幾十位君主自強不息,不免嘆息道,“西周武公入秦,盡獻其三十六邑,頓首受罪在先;文信侯率兵討伐,東周國滅在后;周亡于秦,秦代周而興,這讖言果真這般靈驗……”
她一語未必,卻瞧見秦澤面上神情一變,似喜似驚,似憤懣,又似自負,本來蒼白的臉色,愈發的鐵青、慘白。盈盈見他臉色異常,忙問道:“你怎么了?”
秦澤仍是一言不發,目光始終望著盒內,盈盈便也仔細瞧了幾眼,見那枚金鎖甚是小巧,顯然是稚齡小兒所用;再想到秦王趙政即位時,不過是一名八歲的稚齡童子,其時若隨身帶著一個金鎖,實乃順理成章之事。
她頓時有些了然,低聲道:“這金鎖……是秦王政的隨身之物么?”
秦澤臉色仍是陰晴不定,只是望著那長命金鎖默然出神。聽到盈盈的問話,他突地抓起那塊金鎖,一把砸到了地上。盈盈吃了一驚,急忙俯身去撿,他卻抬腳輕輕一掃,便將這金鎖踢到了湖里。
水面咕咚一聲,蕩起了幾圈漣漪,瞬間便將金鎖淹沒了。秦澤又伸手一扯,從自己脖子上,扯下一個半寸見方的小木盒,扯斷的紅繩已有些發白,想來是他多年隨身之物。
他盯著這羊皮卷子,面露微笑,聲音卻異常冰冷:“難道我就做不得秦王么?”
說著,他將羊皮一卷,連著這小木盒一起放入了盒子里,又蓋上了蓋子。
盈盈怔怔地望著這一切,心中突地升起了一種古怪至極的感覺,她張口欲言,卻說不出話來。只覺得自己想錯了一件事情,可一時又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
秦澤轉身瞧著石橋的另一端,前面月光黯淡,難知吉兇。他此刻心情變得極好,笑瞇瞇地道:“咱們四周瞧一瞧,等下再去橋那邊尋找出路。”
他不待盈盈應允,上前一把拉過了她。盈盈被他牽著,沿著石臺繞到了石桌后面,那里還立著一塊兩尺寬三尺長的石碑。
石碑上刻有大大小小幾行古篆,可此時盈盈卻來不及細看,她的目光,早已不由自主地,瞧向那石碑與地面的縫隙之間,長出的一株普普通通的五葉小草。
她面露驚喜之色,指著那那株五葉小草,對秦澤輕喚道:“是它,我尋到它了……蘼心草,我終于尋到蘼心草了……”
秦澤朝那小草瞧了一眼,瞧來甚是普通。不過一味草藥而已,雖然盈盈說得神乎其神,他卻根本不以為意,哼笑道:“你拼了命來到這里,便是為了尋這個東西?”
盈盈面上歡喜無限。她輕輕伸手,將那小草采了下來,笑吟吟地:“什么這個東西,你可曉得它有多珍貴么?它能解百毒、活死人,聽說便是中了‘樂極’,它都能……”她說到這里,突覺自己失言,頓然臉色一紅。
秦澤湊到她面前,笑瞇瞇道:“你臉紅什么?這樂什么極,究竟是什么?”
盈盈滿臉堆紅,輕聲道:“沒什么?”
她轉過了頭,伸手從懷中摸出一個白色的玉盒,將采下的小草,放在玉盒中,再輕輕合上蓋子,這才同秦澤道:“這蘼心草生于至陰之寒之地,卻是至陽之盛之性。我雖然采下了它,可仍要將它存在玉盒里,用白玉的陰寒之性沖和……”
秦澤瞥了她手中的盒子一眼:“你身上奇奇怪怪的東西,一會便是一個?!?
盈盈聽他擠兌自己,皺起鼻子使勁地哼了他一聲,又笑著瞪了他一眼。秦澤輕笑一聲,手指著石碑,對她說道:“你瞧……”
“是什么?”盈盈將白玉盒子塞入懷里,轉目望向石碑,輕聲念著右上一排小字:“數往者順,知來者逆。”她驚奇道:“數往知來,莫非這塊石碑,刻得也是有關秦國的讖言么?”
“興秦者政,亡秦者胡!”秦澤目注著石碑正中的八個大字,沉聲道,“這興秦者,顯然指的是秦王趙政……那這亡秦者胡,指得又是誰?誰的名字中有個胡字?”
“誰說一定是人的名字?你瞧秦國西面哪,盡是些胡人,”盈盈笑道,“那些林胡啊什么的匈奴人,哪一個不是日日夜夜想入侵中原。說不定這胡字,指得便是匈奴人……”
“你說的倒也有幾分道理,”秦澤見她自尋到了什么蘼心草,心情開朗,便一直都是笑吟吟的,他不禁笑道,“那我倒要請教一下這位見識卓絕的姑娘,你可曉得如何自此處逃生?”
盈盈驚訝地仰起頭:“你……你既然曉得這是嬴氏圣地,怎么不曉得出去的法子?”
秦澤“哈”了一聲:“我亦是第一次來,怎么會曉得?”
盈盈疑惑地瞧了他一眼,指著石橋:“可你方才便說要自石橋這邊尋出路?!?
秦澤笑著伸手在她頭上一敲:“除了石橋那邊,這里還會有旁的出路么?難道你要我們再游回去不成?”
他敲得重,盈盈輕輕地揉了揉,仍是有些疼,她嘟起嘴,沖著他哼了一聲??梢晦D過身,面上卻掛上了不自禁的笑容,想著自己也不知是不是在水里泡得久了,整個人都似乎變得有些傻了,竟連這么簡單的事情都想不明白。
秦澤悄無聲息地從她身后湊過頭,在她耳邊輕聲道:“你有時蠢有時傻,好在仍是很好看?!?
盈盈被他嚇了一跳,氣急交加,卻不敢回頭看他,更不敢與他說話。足尖一點,輕飄飄地自石橋上飄了過去。秦澤哈哈大笑,隨著她的身影,一步一步緩緩地踩過了石橋。
可原來橋的彼端,也不過是一個同樣大小的石臺,只不過三面環水,一面連結著巖壁。巖壁上長滿了青苔,昏昏暗暗的,瞧不出任何特別之處,兩人瞧了許久,始終尋不到出路。
“我已餓了兩日夜了,這里沒有糧食,我們莫想再活過第三天?!鼻貪煽嘈χ厣弦蛔?。盈盈目注著石壁,以手輕輕摸索:“這里定然會有出路,只是我一時尋不見機樞在哪里?”
“他們能進來自然也能出去,我只怕等你尋到了,我們已經餓死了。”秦澤笑著在地上拍了兩下,整個身子晃了一晃,卻有些支撐不住,幾乎倒了下去。他勉強笑了笑,低聲道:“有些渴。”
旁邊便是無盡的潭水,可他不曉得是懶,還是累,便是挪一步也不肯。盈盈回頭瞧了他一眼,想起他這幾日粒米未進,又幾經波折,身體自然已是十分虛弱,急忙到了石臺邊上,伸手掬了一捧水,到他嘴邊,輕聲道:“我定會尋到出路的?!?
秦澤就著她的手,大口地喝了兩口水,笑道:“那你慢慢找,我累了,這里倒也安靜,反正也出不去,不如就在這里睡上一覺……”
他說著便要躺到地上,盈盈忙拉住他:“再忍一忍,這身上都是濕的,若睡著了,便要生病了?!?
從前念書背錯了字,被姑姑打爛了手心,娘給自己敷藥,他疼得直打哆嗦。娘也會這樣說:“再忍一忍……”
她總叫他一再想起娘,想起姑姑。
秦澤低下頭,瞧著她握住自己的手,溪水從她潔白的手指縫中不住流下,再抬頭看見她身上,頭發上亦是濕透了,發絲粘在臉頰上,水沿著發絲滴了下來,她潔白細嫩的臉和脖子上都是水滴。
她就好像那日晨光下,渭水官道旁粘著露水的鮮花。
秦澤只覺得胸口一陣氣血翻滾,心浮氣躁得叫人難受。他突地探身,在她的右頰上親了一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