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間,她的心中萬念紛繁,可他統統都不曉得。
他更不曉得,她雖然從周南山上生還,可他叫人殺死了孔周子,實則更害她失了生機。
只不過,生死皆是造化之力,她從來都不愿怪責到他人身上。
何況從前那般一人花開一人花落的寂寞日子,失之何求?若能叫她再活上百年,卻要與他生生錯過,又得來何用? wωω? тtkan? ¢ O
死別生離,萬種孤恓。
就算那一日早晚要來,可此刻總還有些許時間。即便短暫,可若能叫兩人都歡歡喜喜地過完,豈不是更好?
人生在世,形色倥傯,總不能枉費與他這相聚一程。
秋夜清凄,秋霧迷蒙,盈盈的心頭,突然間充滿了千萬分的不忍,更再不肯違心去回絕他的言語。
她默然半響,終于沉聲道:“好,我應允你。”
趙政心中一跳,欣喜若狂,言辭里卻仍是一派的冷漠:“你應允我什么?”
盈盈嘴角已現出了溫柔的笑意,她身軀一傾,緩緩靠在了趙政的身上。她微笑著,卻有些凄然:“我應允你,無論我將來是生是死,我都不會離開你。”
她凄婉的聲音飄散在空落落的晨風中,似乎更添了幾分悲苦和傷痛。可趙政卻只想著她對自己許下的承諾,竟未聽出她話里的凄楚之意。他每一次一字一句,都對她再得寸進尺:“不離開我,也不怨懟我?永遠不惱我怪我,也……不能騙我?”
東方的日光已經照上了竹梢,連帶著盈盈的笑容,也漸漸明亮了起來。她微笑道:“你再怎么欺負我,我也不生你的氣。”
她笑起來,雙眼凝望著他,眉目間是無盡的柔情。趙政只覺自己心底的情感,頓時都翻江倒海般涌了上來。一剎那,他也渾忘了一切,心中唯一明白的,便只有盈盈對自己的深倩。
情到深處,無怨無尤。
他突地伸出手來,緊緊地將她擁入懷里。而盈盈也立刻緊緊地抱住了他。
他是向來都這般我行我素,為所欲為,可她,此刻亦是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顧了。
趙政俯下身,與盈盈四目相對。她的睫毛微微一垂一閃,他便一點都瞧不到她壓在心中深深的的悲哀,只從她眼中瞧見她無限的溫柔與情意。
那么真,那么誠,使得他的心堆滿了歡喜,難以再去多想一些些旁的東西。
朝陽初升,這竹林四周,都是一片光輝燦爛,甚至連那簡陋破舊的白家大屋,都被這燦爛的陽光映得發出輝煌的光彩。晨風拂過竹梢,吹下青蔥的竹葉,一片一片,輕靈而曼妙地飛舞在盈盈的身旁。
趙政輕輕地擁著盈盈,輕輕地在她的額頭,輕輕地落下了一個吻。
從前一切悲哀、仇恨、寒冷、畏懼皆會隨風消散。從今往后,他定要全心全意地待她,再不疑她傷她,只要憐她惜她,不叫她受一點點一絲絲的委屈。
渭水青青,綠竹猗猗。
天地之間,趙政與弗盈,定要生生世世,再不分離。
※※※※※
梨花數下,秋千架上。
一架小小的秋千,有人偏要兩人擠著坐,害得這秋千搖搖晃晃,吱呀吱呀地作響。
趙政仰面向天,看著日影漸漸高了,漸漸濃了。遠處又飄來大團的烏云,遮住明亮的日色,只有暗暗的光線,從梨花樹的濃蔭間照過來。
一種淡淡的青色,落在盈盈腰間的承影上。
他的眼眸也隨之落了下來:“你取到宵練了?”
她只是取到了承影,卻不是真正的宵練。若不是那些蒙面人殺了南周子,她還能多知曉些宵練的秘密,可如今……盈盈只是淡笑著點了點頭,她并不愿向趙政解釋太多。
趙政嘆氣道:“你千辛萬苦的,去取這劍做什么?”
盈盈心頭微微一顫,若無其事道:“煉藥。”
“用劍煉藥?真是莫名奇妙……”趙政皺起了眉頭。盈盈搖頭微笑:“也不是用劍煉藥,是我在《長桑》經上看到過……”
“《長桑》經?”趙政臉色突地一變。盈盈凝目望著他,低聲道:“是,《長桑》經……”
她仔細端詳著趙政的臉色,心中雖有些遲疑,仍是直言不諱:“《長桑》經是我娘的師兄靳韋之物,他精通醫術,從前幾次救過我爹娘還有曾外祖的性命……”
“是么?”趙政淡淡道,“他一生行差踏錯,倒是難得做了幾件好事。”
“阿政……”盈盈聽到他話語里的嘲諷之意,不免輕喟。趙政早笑了起來:“蠢丫頭,你今年多大了?”
無緣無故,他便將話題轉到她的身上。
他問得太刻意,躲藏得太刻意,盈盈自然曉得他不愿再提與靳韋有關之事。她凝視著他,良久良久,沒有答他,可趙政也沒有再接著追問。
虧得他再不問了,不然她也不曉得如何向他隱瞞練藥之事。
趙政抬頭望著梨花樹,面色便猶如花間的陰影一般陰晴不定。過得一會,他垂下眼眸,沉默良久,低低地道:“我想……我娘,若是她在,瞧見你同我在一起,不曉得有多歡喜……”
盈盈什么都沒有說,只是輕輕地握住他的手。
她向來都是一位善解人意的姑娘,從來都很為別人著想,絕不去刺痛別人,絕不說別人不愿提及的話題。
趙政沉默了許久,又淡淡笑了起來:“可我曉得就算我不說,你也一定早猜到靳韋便是我生身父親。”
他就這樣,自己平平淡淡地將這事說了出來。盈盈一點都未曾吃驚,也未曾遲疑。
她曉得自己的娘親白月夕并無兄弟姊妹,關系密切者,唯有一個師兄靳韋。而趙政卻喚娘親為姑姑,若不是因為死去的莊襄王,便只有靳韋……這其中的關系絕不難猜。盈盈的聲音愈發溫柔:“靳韋也好,莊襄王也好,都與我無關。”
他是秦澤也好,秦王也好,也與她無關。
她這幾句話說得很輕,但語氣卻極為堅決。
趙政微微頷首,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他的右手伸出,輕輕去撫梨花樹上的苔痕:“這顆梨花樹,叫做七玄古梨。風雨香至,可花葉也會隨著凋落,本是中山國的國寶,是我叫人設法從趙國棘縣連根運來。而……”
他從來未曾在他人面前提起靳韋,一時竟不知如何稱呼他,頓了一頓,才繼續道:“……那個靳韋,他本是中山國王族后裔。中山國為趙武靈王所滅,他尚在襁褓之中,被屬下抱了出來。逃到云蒙山腳下那株梨花樹下時,屬下重傷不治,便把他托付給了太一門的越御風,做了他的大弟子。”
“越御風!我曉得他,他是我娘的師父。”盈盈輕聲道。趙政又點了點頭:“過了十多年年,你娘奉了宣華太后之命,拜入太一門下,他們兩人便成了師兄妹。”
“他本無心學武……”他說完這句,不知怎的,嘴角輕輕抽動一下,面上竟似含著一絲笑容,而盈盈也微微笑了起來,趙政繼續說道,“就同那個夏三帖一般,只是埋頭學醫。事隔多年,那些中山舊臣終于尋到了他,他知曉自己的身世,便決意復仇。不但偷學太一門的玄鑒功,被越御風發現,逐出師門;還順手牽羊,摸走了師門的《長桑》醫書……”
“你等一等……”盈盈輕喚了一聲,自懷中摸出玉盒,倒轉著取出那張薄絹,遞給趙政。趙政卻不肯接,只是掃了一眼上面的字:“我也不曾真正見過,只是聽我娘提起,想來就是這個,怎會在你這里?”
“我……小時便研習醫術,我娘便把她交給我,她只說是她的師兄靳韋之物,叫我物盡其用,其他的便再沒有說過了。”
趙政本就曉得盈盈醫術非比尋常,原來便是來自《長桑》一書。他輕哼了一聲:“那大約是他交還給姑姑,姑姑便給了你……”他想了想,接著道:“尋見他的那個人叫靳蘣,彼時已在韓國做了上黨郡守,靳韋便冒他之姓,與他父子相稱。時逢秦國攻打上黨,韓王欲獻上黨求和,靳韋便去了邯鄲,以靳蘣之名,反將長平送于趙孝成王,意圖嫁禍于趙國。”
“平原君力主收下上黨,秦襄王憤而發兵,趙孝成王便令廉頗據守長平……”盈盈喃喃道。長平之戰的故事,她自幼不知聽義父說了多少遍,曾外祖、爹娘、還有義父都牽扯其中,只是從來也沒有人同她說過,這一戰竟是因趙政的親生父親滅趙的計謀而起,“后來趙孝成王叫我爹爹做了上將軍,接替廉頗老將軍,秦襄王卻密令我曾外祖入長平……”
“長平一戰之后,武安君使人暗中救下你爹,又叫……靳韋救治他。”趙政面無表情,“可惜陰差陽錯,你爹娘仍是不得相聚,靳韋不知所蹤,姑姑便和我娘,來到了邯鄲城……”
“我娘怎會和……你娘在一起?”盈盈聽得一頭霧水。趙政臉色黯然了些,輕聲道:“我娘的名字叫呂盈,本是魏國大梁外漁村的漁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