壇口用蠟密封著,壇身上雕刻著無數梨花,左右兩邊向上,又各伸出一枝梨花枝來。左側的花枝上,掛著一只同樣質地的梨花狀琉璃盞;而另一側的花枝上,卻是空空如也。
若按常理,應該是有一雙梨花琉璃盞,成雙成對,可那右側的那一只,如今卻不曉得去哪里了。
楚楚將手在竹幾上輕輕一推,竹幾又悄無聲息地移回原位,將池口封了上。機關設計精巧,真可算得上巧奪天工。她用手指一挑開了蠟封,頓時一股濃郁的梨花香撲鼻而來,原來這壇子里存的是一壇梨花酒。
只是這酒里梨花的香味原比普通的梨花冰甜,這酒香亦勝過尋常的梨花酒不知多少。楚楚輕輕嗅著這香味,取下一旁琉璃盞,端放在那人的面前,再捧起酒壇,為他斟了滿滿的一盞酒。
她一雙纖手潔白如玉,倒酒之時,不自覺一舉手一投足盡是風流。可那人卻視若不見,只是挑了挑眉,冷聲道:“怎么,不飲酒了?”
他陰陽怪氣的,楚楚卻明白他的話里之意,他是要她自己來飲上一杯。
夏無且三令五申不許她飲酒,她也向來滴酒不沾,可她已在蒙茵處壞了規矩,此刻到也不介意再陪他喝上一杯。
只是眼前只有一只琉璃盞,她為他斟滿酒,難道還做錯了不成?楚楚心中委屈難言,微微地翹了起來唇,顯是有些不快。
那人見她生氣,反而嘴角微微一扯,似笑非笑:“還學會發脾氣了……”
楚楚把頭一偏,賭氣說道:“誰生你的氣了?”
她想要板起臉來,可嘴角卻不怎么聽話,彎彎地朝上,笑得又柔又甜。自他開口說話,片刻之間,她已經被他明里暗里指摘了好幾次。可她卻一點都不生氣,反而的,心里覺得甜甜的。
那人摸過琉璃盞,微微抿了一口,立刻“嘖”了一聲,將琉璃盞舉得遠遠的。他緊皺著眉頭,又飲上了一口。可這次卻重重地嗆了一下,他連連咳嗽,咳得前仰后合,難以止歇,咳得蒼白的臉上浮起了紅暈。
原來他根本不會飲酒,卻在自己面前裝模作樣。楚楚見到他狼狽的樣子,有些心疼,卻又笑得眉眼都彎了起來,臉上也微微泛起了紅。
她都忘了自己,對著身外人身外事,向來都是漠不關心的。即便是對著李湛,她至多也只是微微笑著,從來不曾像現在這般,她的身她的心都在笑,笑得……風情萬種。
她的心里,前未曾有過的歡喜;是只要坐在他身邊,便有的歡喜。
那人一邊咳嗽,一邊摸索著,將琉璃盞朝她推去。梨花酒香氣撲鼻而來,直直地鉆到她的心里,勾動著她。楚楚忍不住,垂下頭,淺淺的啜了一口。
月色朦朧,照在她的手上,她的手扶著琉璃盞,琉璃盞里盛著沁人心骨的梨花酒,梨花酒香濃清滑,飲上一口,宛如梨花醉了的滋味。
她從眼角偷偷的瞧著他,他好不容易平復了咳嗽,眼神卻是在瞧那七玄古梨,半分也沒在瞧她。
可他又像背后長了眼睛一般,曉得她在偷覷他。他突然轉過頭來,楚楚手一抖,慌忙轉過了頭去。他陰沉沉的雙眸中,竟似露出了淡淡的笑意。楚楚回眼間瞧見他的神色,又覺得胸懷歡暢,一顆心飄飄蕩蕩的,在云月中起伏不停。
他的身上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叫她無法抗拒,更叫她情緒萬千。
只是這個人,眼里似乎根本都沒有她。
楚楚垂首飲著梨花酒,眼見酒淺見底,一盞盡了,那人仍是一言不發,偶爾咳嗽了幾聲,亦沒有叫她收起酒壇的意思。她索性攬過酒壇,又給自己斟滿一盞,喝得興起,便一口接著一口,一盞接著一盞飲著。
她甚至覺得,她住在這渭水邊多年,不過便是為了今日,再在他面前飲上一盞梨花酒。
她不曉得自己喝了多少,只覺得自己似乎是有些醉了。她側身靠在竹幾上,目光穿過琉璃盞,望見那人動也不動地坐在那里。
浮云聚合,纏綿春雨,又從云中灑落了下來。
雨點打在亭子之上,淅瀝有聲。可這歡樂的樂聲,那人卻宛若不聞,只是瞑目垂眉,久久不語。
其實,她曉得他同她一樣,是在聽的;
可其實,他聽不聽,說不說,又有什么打緊呢?
只要他還在這里……
楚楚嫣然一笑,緩緩閉上了眼,似醉非醉,似醒非醒,依稀覺得有人伸手過來。
他的手指修長而冰涼,輕輕地碰到她的臉。胸口酒氣蒸騰,她早已不曉得是迎是拒,只恍恍惚惚的,感覺他得手指,至上而下,撫過她的眉、她的眼、她的臉頰,停在了她的唇上。
輕輕摩挲著,久久不曾離開。
他若這般眷戀,為何他的唇,卻遲遲不落下來?
楚楚心中似惱似喜,她覺得他的手指又撫上了她的臉,他冰涼的氣息似乎來到了她的耳邊,她腦海有無數的幻彩流云,四處飛散。
她臉上還掛著笑,她的呼吸勻凈悠長。可她……竟然醉得睡著了。
那人的手停在她的臉上,凝望了她許久,輕輕地嘆息:“蠢丫頭……”他站起了身,攏了攏衣袖,端過楚楚面前的梨花琉璃盞,慢慢地踱到了七玄古梨前。
風雨不息,滿地殘花,花枝上長出了新的花苞,花香剛剛繞滿枝頭,風雨后又要枯萎了。他一邊咳嗽著,一邊將手中的琉璃盞,朝著七玄古梨敬了一敬,反手一倒,將余下的酒盡數澆入了土中。
酒入泥土,醉盡落花,究竟是什么滋味?
他淡淡一笑,信手便將琉璃盞擱在了秋千上,頭也不回,迎著細雨,緩緩地步入了竹林中。
※※※※※
楚楚在夢中,在深淵中。
細雨蒙蒙,她瞧不見出路,看不見光明,天地間仿佛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中人,無依無助。
春雷乍響,閃電撕裂了蒼穹,暴雨傾盆而下。
驀地一把長劍破空而來,直直刺入她的胸口,她渾然不曉得疼痛,只是怔怔地望著這劍,瞧見鮮血從自己的胸口涌出,沿著過劍身,滴到了地上。
她的心口開始疼痛,愈來愈疼,她幾乎難以承受。她分不清這是夢境,還是真實,她的目光沿著劍身,瞧見了握住這劍的手,手指蒼白而修長,長劍刺入她的胸口,可那手卻一絲顫抖都不曾有過。她再朝遠處望去,想瞧清楚持劍人的面貌,卻聽霹靂一聲,她突地醒了過來。
雨歇風止,長廊與亭子依舊,晨霧鎖住了竹林。
竹林蕭索,一切如舊。可昨夜那人,他已經離開了。
他竟就此……走了,無聲無息地來,無聲無息地走,他要做什么便做什么,似乎他的一切,與她毫無干系。
世間最難是別離。若始終不曾互道別離過,是不是便真的未曾別離呢?
楚楚說不清自己是想哭,還是想笑,只知道自己努力想牽動嘴角,卻始終無法揚起。轉眼瞧見遠處那株七玄古梨,一樹潔白,竟然又是繁花開滿枝頭。
她又驚又喜,眼眶一熱,眼中蓄含已久的淚水,終于“啪噠”一聲,落到了竹幾上,氤氳了開來。
浮生若夢,花落花開,人來人去,昨夜莫非只是做了一場夢而已?
楚楚倚在亭子上,癡癡地坐著,不曉得是為了什么,也全然不知時日。只見竹林間光影移動,日頭西移,又漸漸落下,竟已到了黃昏時分。
忽聽得外面有“簌簌”的腳步聲音,楚楚心頭一震,幾乎跳了起來。
莫非昨夜那人,他又回來了?
她又聽見那腳步聲只在竹林外轉動,始終不曾入內。楚楚咬著唇,猶豫了許久,沿著小徑緩緩走入竹林。隔了一排竹枝,她瞧見一名灰衣男子,在竹林外面,低著頭轉著圈,唉聲嘆氣。
“阿爹……”楚楚瞧見男子面上滿是焦慮,急忙奔了出來,揚聲叫道,“阿爹……”
夏無且聽到叫聲,抬起頭來,指著楚楚驚喜道:“我就曉得你在這里。你突然不見了,我猜來猜去,便猜你是來了這里……”他又撓著頭,苦苦思索:“你怎么曉得來這里?楚楚,你可是想起什么了?”
“我……并不曾想起什么,”楚楚微微搖頭,欲語又止,“阿爹,這林子里……你怎么不進來?”
“你叫我進去?”夏無且眼睛瞪得滾圓,連連擺手,“我為何要進去?我從來也不會進來這里。”他緊張地道:“楚楚……你想沒想起來都好,快跟我回去,這地方你不能來……”
“為何我不能來?”
“不能來便是不能來,你也不要問,問我我也不會答你。”夏無且著急,說得甚是果斷干脆,拉著她往矮林而去,“你就給我在屋子里好好待著,什么都不要想不要問,就等著后日李湛那小子來了,咱們同他一起去邯鄲。”
楚楚悄悄回過頭,瞧著竹林。
風吹竹林,竹枝搖擺,竹葉沙沙,似乎都在笑話她,將一場夢境當成了真。
她輕輕攤開手,低下頭輕嗅著指尖殘留的酒香,那冰甜的梨花香,卻又告訴她,昨夜她是真的醉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