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見過在下?”來人聞言,頗有些驚訝。
“三日前,渭水邊。”
“三日前?”來人眉頭一鎖,微一尋思,似有所悟。盈盈又道:“那夜你同好幾人在一起,我的馬兒跑了,才引走了你們。”
“原來那兩匹馬兒是姑娘的。”他朗聲而笑。這一笑,眉宇之間,突地露出一種英風豪氣,與他尋常的相貌,瘦削的身材甚是不符。他拱了拱手:“在下咸陽獄書獄典文學蒙恬,見過盈姑娘。”
“蒙恬?”盈盈奇怪道,“那蒙驁老將軍是閣下的……”
“是在下的祖父。”蒙恬笑道。
“原來是蒙驁老將軍的后人……”盈盈見他一說起話來更是談吐爽朗,整個人神采飛揚,端得是一表人才。她想起了精明干練的趙高,又想起前夜還曾聽到的一個名字李信,心中隱隱為趙政感到歡喜。她不禁微笑道:“秦王叫我在此,說有人要來見我,便是你么?”
“是,咸陽獄剛剛結了一件案子,因為與姑娘有些牽扯,所以文信侯叫在下前來知會姑娘。”
“與我有牽扯?”盈盈愕然。
“正是。”蒙恬手掌一展,上面攤著兩枚紫色的珍珠耳飾。盈盈驚立而起,伸手取了過來,訝聲道:“是老夏頭?還是三帖?”
“姑娘看了便曉得了。”蒙恬又從袖子中取出一卷書簡遞上。盈盈將書簡放在幾案上展開,一字一字瞧將過來。
這書簡乃是一份咸陽獄的案卷。原來咸陽城里有戶富貴人家,家大業大,生了三個兒子方才得了一名女兒。這位千金年方十三,卻得了風癇之癥,問遍了咸陽城內的郎中大夫,竟無人能治。這家人心疼女兒,便叫人在城內四處告示,無論何人,只要能救了他家姑娘,愿賞三千金。
恰逢那日老夏頭與夏三帖來了咸陽,聽到這告示,夏三帖便自告奮勇,要為她診治。可不料兩碗藥下去,卻將人家姑娘藥死了。這家人不肯干休,告上了咸陽令,捉了夏三帖入獄。老夏頭情急之下,帶著白玉驄和珍珠耳墜求到了文信侯府。
其時呂不韋尚在宮內,門房支應謙伯,謙伯見確是盈盈的耳墜,又因曾與老夏頭在渭水河畔有一面之緣,一時心下不忍,便叫家將陪老夏頭去了咸陽獄,問清案情。
咸陽令展示案卷,又叫仵作說明驗尸詳情,藥渣中確含毒性。種種證據確鑿,是夏三帖藥死人了,要以命抵命。老夏頭無奈之下,為救三帖性命,便說是自己錯手下了毒,與三帖無關,愿以命償命,便一頭撞死在了咸陽獄內。
咸陽令瞧這案子有文信侯府的人過問,又有人已經抵命,本也準備就此草草收案,放了夏三帖。可夏三帖卻自認錯不在己,更埋怨老夏頭這一死陷他于不義,反而不肯罷休,在大獄里吵鬧不休。咸陽令見他不識好歹,一氣之下又將他收了監,待隔日審問。
盈盈念完案卷,只是默然,許久了才問道:“蒙大哥,我可能去瞧瞧三帖么?”
“自然可以。”
“那死了姑娘的人家,我能也去瞧一瞧么?”
“這……”蒙恬只稍作遲疑,便道,“在下這便為盈姑娘安排。”
※※※※※
咸陽城西北,咸陽獄。
盈盈隨著蒙恬步入了咸陽獄內,地下一層是大牢,牢內是一間間大大小小的石屋,墻壁都是一塊塊粗糙的大石所砌,地下也是大石塊鋪成,到處都是臭氣和霉氣。牢內有人喊冤,有人罵娘,有人哭泣,更有人面無表情。
蒙恬將盈盈帶到西南角的一間牢房前,叫獄卒打開牢門。只見一人縮在一角,一張滿臉胡子的污穢臉孔,衣衫破爛不堪,手上腳上都帶著手銬和腳鐐。那人聽得聲音響動,便跳起來大罵道:“狗東西,給我滾出去!”
盈盈一腳跨入房內,柔聲說道:“三帖,是我!”
蒙恬上前為他解開鐐銬,夏三帖瞇著眼睛瞧了盈盈半晌,長吸了一口氣,抓起鐐銬便來盈盈砸來。蒙恬眼疾手快,奪過鐐銬,厲聲道:“你做什么?”
“我砸死你這個害人精,”夏三帖指著盈盈罵道,“要不是你叫我阿爹帶我來咸陽,我爹怎會死?我怎會入獄?我打死你……”他一邊罵,一邊扯下自己的腰帶,不住地朝盈盈抽來。
蒙恬一掌將他擊倒在地上,冷笑道:“要來咸陽的是你,接了告示的是你,采藥煎藥的也是你,便是藥也是你親眼瞧著人家姑娘服下去的,藥死人本就是你,與旁人何干?盈姑娘將耳墜贈與你,是她仁義,你卻要怪上她。你爹舍命救你,卻想不到自己的兒子竟是個白眼狼。”
夏無且一聲大叫,喝道:“放你娘的狗屁!我沒要藥死人。”他揮拳便去打蒙恬,蒙恬伸手輕輕一格,將他推開了好幾尺,撞倒了墻上。
想不到蒙恬瞧起來不過一文弱書生,身上功夫竟是極好。
他提著拳頭上前兩步,夏三帖頭一縮,蒙恬的拳頭懸在半空,卻不落下。他向夏三帖瞪視片刻,緩緩收回拳頭。
夏無且怕他打自己,抱著頭,雙目含淚,仍在低聲分辯:“我沒藥死人,我沒有。我阿爹就不該認罪。”
盈盈嘆了口氣,輕聲道:“聽說你們來咸陽時,在咸陽最有名的藥鋪常青閣曾做了十來日的學徒?”
夏無且悶了半晌,點了點頭:“那些藥鋪本來都不肯收我,可后來常青閣有人見到我們牽的馬,說上面有文信侯府的印記,他們才肯收了我。”
“難怪老夏頭曉得去文信侯府喊冤……”盈盈和蒙恬對視了一眼,心中了然。她心中微喟:“既然如此,為何不在那里好好學著?”
“他們根本不誠心教我,”夏無且揮著手嚷起來,“日日對我呼來喝去,叫我捉藥、煎藥。可我看他們的藥方,也不過如此,不比我自己鉆研得高明,我何必呆在那里浪費時日?”
“他們若真的日日呼喝你,是他們不對。可他們叫你捉藥時,可曾同你說過,有些藥物,不可直接與其他藥材同煎?”
“好似,好似是說過一些……”夏三帖一臉懵然,只覺得盈盈問了什么關鍵之處,可一時又有些糊涂。盈盈緩緩道:“凡藥鋪學徒,必要從捉藥學起,更需明白川烏、草烏、天南星、蛇六谷、生半夏一類,需得單獨煮上三個時辰,然后才能放入其他藥材,同煎取汁。”
夏三帖腦中突地一陣劇烈的暈眩,他伸出手來亂抓亂摸,似想得到甚么依靠。盈盈伸手過去握住了他手。夏三帖突然一驚,使力掙脫,大叫道:“你胡說八道,又來騙我……”
“你已然想明白了,是不是?”盈盈嘆氣道。
“我,我,不明白。我什么都不明白,你走,你走……”夏三帖不住地推攘著盈盈,要趕她離開。盈盈低聲道:“天南星,含火金之氣,故其味苦辛,除陰下濕,可治風眩。你以天南星治風癇,本是極為對癥。可火金相搏,必性烈而有大毒,須久煎才能去除其中所含的毒性。我問了那日陪你一同煎藥的丫鬟,她說她將買來的藥交于你之后,你便將所有的藥材放在一起,煎了半個時辰,便端去叫她們家姑娘服下。那戶人家為救女兒,不惜血本,買來的本都是多年的上好藥材,而其中的毒性較之平常藥鋪中的藥材更大。君子慎始,你打從頭上便錯了,差若毫厘,便謬以千里。你如今想想,咸陽令判你下毒害死了人,究竟有沒有判錯?”
夏三帖張口結舌,“呃”“呃”了幾聲,心中有千言萬語要向盈盈辯白,說些什么。可是喉嚨忽然啞了,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盈盈長嘆一聲:“父母愛子,從來都是寧可自己吃苦,也不肯子女受委屈。你阿爹為你賠了性命,你如何還能怪他呢?”
夏三帖捧著腦袋,木木地聽著。他自幼家中惟有老夏頭,可因他不許自己學醫,他便覺得阿爹對不住自己,平日里便是對阿爹愛理不睬。他從來也不覺得自己有錯,長大成人這么多年,更覺得自己心中本該就只想著自己。便是阿爹為自己抵罪,也都是順理成章之事……他心中還要為自己開脫,可突然之間,至小到大,老夏頭辛苦拉扯自己的一幕幕在眼前晃過。
他手腳拙劣為著自己在燭火下縫補衣衫,自己采了他人田里的草藥他護著自己,又想起他一臉欣喜將那對耳環遞給自己,可自己卻累得他慘死。他音容笑貌,歷歷在前,可此刻便是要同阿爹說一句對不住都已不能了,突然間更發覺自己實是天下至不孝之人。
夏三帖站立不定,一跤向后摔出,砰的一聲,后腦撞在石墻之上。這瞬息之間,他心中感到的痛楚,比之肉體上所受種種疼痛更勝百倍。他拚命用力,漲得面紅耳赤,但喉嚨舌頭總是不聽使喚,發不出絲毫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