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哈哈!”毫不客氣的笑聲自香蘭口中猛地爆發出來,中氣十足,她邊捧腹邊說,“哈哈哈!觀公子……真有你的!祭祖禮上也能睡著……你好歹是‘屍’耶……代表人家祖先出場的大人物,是要接受那些獻祭禮的人……哈哈……居然……居然睡了過去……真是太好笑了……笑死香蘭了……”
重樓裡,點塵不染的格子窗邊,一張黑檀木製的幾案,上面放著兩杯香茶,應皇天盤膝閒坐在觀言對面,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輕摩挲茶杯,陽光從窗外照射進來,暖暖地灑在他的身上,將淺白色立領袍上繡著的金絲雀紋照得熠熠生輝,更襯得他端正的眼眉如玉如畫,他淡笑卻不顯親近,雖無害卻不顯和善,似真似假的模樣看不出裡面究竟有幾分真誠,可這樣的他在觀言眼裡才更顯真實,只因應皇天從不是那麼容易親近之人,與夢中出現的那人稍一比較,真假立現。
香蘭抱著托盤立在一旁正笑得前俯後仰,觀言端著茶杯一個勁地喝茶以掩飾臉上不自在的神情,應皇天適時出聲,悠悠地道,“年節以來,觀大人便馬不停蹄挨家挨戶爲朝中官員主持祭祖之儀,每天如此勞累,難得睡過去也不奇怪,香蘭,你說是不是呢?”
香蘭聞言便道,“公子說的是,但香蘭只要一想到那個畫面,就真的好想笑……哈哈……”
“等你笑夠了,便下去吧。”應皇天道。
“哦……哈……”香蘭捂住嘴,仍是一臉止不住的笑,便道,“香蘭……先下去了。”
應皇天等她下去,換了個更加閒適的姿勢,一手支著下巴道,“然後?你夢到你去了三樓?”
觀言點頭,“嗯,我夢到你的那面照妖鏡就放在三樓,鏡子裡有一條巨大的赤龍,好像叫……龍陵……”
“龍陵……唔……我怎麼沒聽過……”應皇天漫不經心地說。
“夢裡你也出現了,就是,嗯,感覺稍有不同……”觀言又道。
應皇天注視他,忽地轉過頭去,對著屏風那邊道,“小寞,我有沒有說過,你是扮不像我的?”
觀言一愣,竟聽屏風後有人出聲道,“算我輸了,以後任你差遣。”他語調帶著笑,嗓音溫醇。
隨即,那人踱著步子緩緩走了出來。
他的長相異常俊美,臉上的那雙眼睛深邃迷人,閃著略顯憂鬱的光芒。
他身上,正是那件深色鑲暗的華麗袍服,上面帶著隱約的刺繡,但由於實在太暗,完全看不清究竟是什麼圖案。
“觀大人,初次見面,我名寞,請多多關照。”被應皇天稱爲“小寞”的男子對觀言施禮道。
“寞公子。”觀言立刻起身道。
“觀小言,你再看他像不像我?”應皇天又道。
觀言不解,聞言再看向寞,卻忽地愣住了,只因寞方纔的那張俊美無雙的臉忽然就變成了跟應皇天一模一樣,好在觀言對應皇天熟悉非常,纔不會被他再度騙到,可單從形貌上來講,果真是一模一樣。
“……他……他是如何做到的?”觀言被驚得目瞪口呆,問應皇天道。
“你自己問他。”應皇天回答。
寞很快恢復了原本的容貌,對觀言道,“寞獻醜了。”
自認識應皇天以來,觀言見過很多奇妙的事,卻沒有一次比這個更加驚人,試問世上怎麼可能有人能如此隨意就變幻自己的容貌,僞裝成別人呢?
觀言深覺疑惑,不由再度看向應皇天,應皇天臉上笑意更深,卻越顯神秘,觀言仔細再看,只知他的確是應皇天無錯,他臉上這種笑容無人能模仿,但……
觀言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似是不那麼對勁……
究竟,是哪裡呢?
一旁的寞看了應皇天一眼,忽然低低地道,“觀大人,您應該已經察覺到了纔對……”
觀言因他的話一怔,隨即想到……
難道……
又是夢?
就在他意識到的一瞬間,眼前的場景頓時變得模糊起來,隱隱約約中,聽到應皇天淡而遠的聲音,“……小寞……我先離開了……”
觀言猛地睜開眼睛,他發現自己正趴在黑檀木製的幾案上,一杯香茶冒著嫋嫋熱氣就靜靜地放在他手邊,一縷陽光從窗外射進來,照得杯麪上光影分明。
他頓時擡頭,看見應皇天閒適地坐在自己對面,那雙黑漆漆的眼睛如夜色無邊,純粹剔透,看不清真假。
“你……”
“你太累了,所以趴在桌上睡著了,不記得了嗎?”應皇天望著他開口。
觀言想了想,纔想起原來是因到了年節,他好不容易結束了所有的祭禮,纔有空赴重樓之約,可是才聊了沒幾句,他就昏昏欲睡,竟在大白日就做起夢來。
“是不是夢到了什麼有趣的事呢?”應皇天託著腮看著他問。
“咦?你怎麼知道……”觀言一怔,不由四下看去,此時仍是大白天,日光晴朗,重樓一如往常安靜悠閒,外面也沒見任何可疑之物,屏風後似也並沒有藏著誰……
“你不記得了?”應皇天卻道。
“什麼?”
“你說想見一見我從祀林苑之主手中救下來的異獸,因此我邀請你前來,不是嗎?”
“啊……是的。”觀言立刻應道。
“那麼,你剛纔已經見過了。”應皇天笑說。
“啊?”什麼時候?他怎麼想不起來。
“它的名字,叫寞。”應皇天提醒他道。
“寞?”觀言一怔,“寞公子?”
“它很害羞,只肯在夢裡與你相見。”應皇天補充道。
“咦?”觀言仍然有些摸不著頭腦,“你是說……寞是……”
“如你所想。”
“就是說,第一個夢境裡,他假扮你出現,第二個夢境裡,他才露出真面目,那麼你呢?你怎麼可能到我的夢裡來?”觀言不禁問。
“這就是它的本事了,與我無關。”應皇天道。
“好神奇的本領……”觀言忍不住喃喃地道。
應皇天注視他,半晌,又道,“這回,你怎麼不再懷疑是夢境了?”
觀言聞言猛然瞪大眼,看著他。
忽然,他伸出手狠狠捏了一下自己的臉,“……好痛!”然後,他揉了揉被捏疼的地方,看著應皇天,定定地說,“這回,我想應該不是夢了。”
應皇天盯著他臉上瞬間紅起來的指印,笑意難掩,卻又道,“若我告訴你,現在仍是夢呢?”
“啊?”這怎麼可能?
應皇天見他一副呆呆的樣子,不由笑出聲說,“觀小言,你看仔細了。”
他話音方落,就見他的臉逐漸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寞!
觀言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怎麼可能?
“觀大人,我已經明白你心目中的應公子是什麼模樣的,要變起來就容易多了,不是嗎?”寞絕美的臉上泛起一絲得意的笑容,嗓音也變了,聽來溫醇之極。
觀言愣愣地看著他,始終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你……究竟……”
寞仍在笑,“觀大人不用太過吃驚,我被應公子所救,才暫時留在此處,不料爲觀大人帶來了麻煩,是以特來向觀大人請罪,三天後,我便會離開,去往別處棲息。”
“帶來了麻煩?什麼麻煩?”觀言一愣問。
“現在因身在夢中,因此觀大人很多事都會忘卻,等您醒後,便知是何麻煩了。”寞微笑道。
“可是……”觀言怔怔地道。
“觀大人有何事,但問無妨。”寞道。
“寞公子,你是……如何辦到的?”
寞笑了,道,“正如觀大人所見,我能利用夢境編織夢境,也只有在夢裡,我才能以人類的形態與您見面。”
“竟是這樣?”觀言簡直聞所未聞。
“嗯。”
“那,我要怎樣才能夠離開夢境?”
“若不是我自己現身,觀大人方纔依然相信自己身在現實之中,是嗎?”寞卻問。
觀言點頭。
“所以,只要相信了夢境,就不會醒過來。”寞回答。
觀言明白了,“意思是隻要相信自己身在真實之中,便不會去想醒過來這一事,是嗎?”
“不錯。”
“可爲何我現在仍未醒?”觀言不解地問。
“那只是證明觀大人還未有很強烈要醒過來的意識,因爲您更好奇我的存在,不是嗎?”寞擡了擡眉,道。
被人一語道破了心中的念頭,觀言神色微赧。
“既是我自願,觀大人並無需在意。”寞道。
“觀言還有一個問題。”
“觀大人請問。”
“方纔第二個夢境中的應公子,究竟是真是假?”
寞笑了,笑得好不暢快,“觀大人好眼力,若非請來應公子本人,您又怎會真正被我拐騙到呢?”
“果然……”觀言總算有一種不算被他騙的徹底的慶幸,隨即想到另外一件事,最後問了一個問題,“那寞公子你是否真的知道重樓三層以上究竟藏有什麼奧秘?”
見到他十足好奇的眼神,寞心有慼慼焉,衝他眨眨眼道,“這嘛……若日後觀大人知曉,可別忘記告訴寞。”
觀言頓時恍然,原來……他亦不知道。
---------------------------------------------------------------------------
再一次醒來,觀言發現自己獨自坐在黑檀木所制的幾案邊,他手邊那杯茶仍在,正兀自冒著熱氣,觀言注視它半晌,總覺得此時此刻顯得如此不真實,一樣的場景,一樣的擺設,就感覺自己好像仍身在夢境中一樣。
他醒後怔忡好一會兒,想捏捏臉,卻覺得沒用,於是便只好作罷。
重樓寂靜如常,像是無論發生什麼都不爲所動。
陽光透過窗戶洋洋灑進來,顯得暖暖的,讓人覺得愈發懶,懶得不願動。
觀言想到他此番來重樓的目的。
年節之際,宮中連續發生怪事,不得已,觀言只好來此找應皇天相詢,興許他能有什麼線索。
誰知他一聽完就離席而去,留他一個人在此。
但也是因此,觀言終於明白怪事是因誰而起的。
說是怪事,其實是怪病,朝中一名官員在祭祖之禮那晚正常入睡,第二天開始就沒能再醒過來,但呼吸脈搏都如常人,自他開始,此怪癥在朝中官員身上逐漸蔓延開,一連十日,每日一人,直搞得人心惶惶,去年的年節觀言忙得腳不沾地,全是爲了挨家挨戶去到各個官員府中主持操辦祭禮之故,但今年發生如此怪事,也無人敢再安排祭禮,觀言一下子便清閒下來,但此事也屬巫官操心的範圍,因此他便前來重樓打聽,直到方纔寞在夢境之中出現,還向他道明原因,他才終於明白過來。
觀言算算時間,三天,正好到年節結束。
可是,寞,爲何要這樣做呢?
總不會是爲了替他分憂解勞……
也罷,一切,就待年節過去,再說吧……
屏風後木質的階梯發出“咯吱”的聲音,想是有人正走下樓,觀言不用回頭,就聽出是屬於應皇天一貫慢條斯理的節奏。
“聽說,你想知道重樓的奧秘?”閒閒的嗓音慢悠悠傳來,很快,人就已來到觀言的面前。
“……的確如此。”觀言回答。
應皇天似笑非笑地看他,偏偏要問,“那麼你覺得我該不該讓你看呢?”
觀言一愣,自然回答道,“呃……自然是隨應公子之意。”
應皇天脣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難得好心地道,“年節到來,我倒是可以讓你參觀,不過在寞和重樓之間,你只能選擇其一。”
他瞅著他,表情裡分明有幾分故意,卻又不容人違背,觀言敢保證若他說兩者都想看,結局必定是兩者都難看到。
觀言爲難至極,想了好久,終於做出了決定。
他回答說,“寞。”
應皇天露出瞭然的笑容,顯然早已料到,“如此,我便帶你去看現實中寞的模樣。”
“請應公子帶路。”
“不過它非常容易害羞,你千萬不能驚動它,知道嗎?”應皇天又道。
觀言點頭,“知道了。”
“隨我來吧。”
觀言跟著他來到重樓外,他們走到一處僻靜的庭院,庭院裡一如既往雜草叢生,從外面看不見裡面特地留出的石子小徑,應皇天並不走入,只讓觀言獨自前去。
觀言躡足進入,就見草叢之中,靠近池塘的邊緣,有一物正靜靜地沐浴在陽光之下。
它的身體渾圓,個頭很大,全身披著深灰色的皮毛,但毛很短,腦袋生得似象,鼻子很長,足似虎,尾巴像牛,看起來怪異又安靜。
原來,它就是寞。
觀言駐足良久,復又輕輕退了出去。
-----------------------------------------------------------------------------
同一時間,重樓外,輕如呢喃的聲音低低傳來,一個略顯憨厚的腦袋悄悄探了出來,它的膚色有些白,是晶瑩的暖玉色,它的鼻子有些長,腦袋就顯得有些削尖,它的眼睛漆黑得像是無邊夜色,它的叫聲彷彿在哼著一首讓人沉睡的搖籃曲,它的嘴角微彎,整張臉看起來顯得既無害又無辜。
樓內,觀言正趴在幾案上熟睡。
夢貘,喜水,弱視,生性膽怯,食夢。
夢枕之貘·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