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鶯鶯是被一陣響動驚醒的, 這很少見。
上輩子養成的習慣,怎么改都改不掉了。她起床的時辰定的準準的, 也就那幾日守下半夜才有不同而已。但是這一日她明明沒守夜下半夜, 早上的時候卻被響動驚醒了!
要知道她是很勤謹的了,早上起床的時間可不遲,絕少有被人驚醒的。更多的時候, 她醒來時,外面還是萬籟俱靜。
“怎么回事兒?”迷迷糊糊起身之后她忍不住嘟噥, 總覺得有什么不對勁。
下床打開紗窗才知道哪里不對勁——天邊泛起一道霞光,天上終于不是厚厚的鉛色的云了, 而是一種清洗過的潔白無瑕。之前自己覺得不對勁的地方也有了出處, 雨停了, 這些日子聽慣了的雨聲沒有了, 當然會覺得不對勁。
揉了揉眼睛, 確定這不是她的幻覺, 這才叫起來:“玉姐兒醒醒——爹!娘!快醒來,外面雨停了, 太陽出來了!”
趙鶯鶯的呼喊當中,趙家人和王家人都紛紛起身, 一開始沒有反應過來是什么事。反應過來的第一件事就是鞋都不穿跑到窗前門口,看一看天。最終確認雨真的停了!所有人都歡喜起來。
之前大堤崩潰的事情沒有波及到揚州這邊,揚州人算是松了半口氣,剩下半口氣就在于這一場雨什么時候停。只要雨水一日不停,他們的日子就不算安生了。揚州人日夜盼望, 到今日,雨水總算停住了!
不知道哪一家哪一戶最先發現了這件事,于是歡呼雀躍起來,然后一家吵醒一家。被吵醒的人家開始還覺得不快,后來知道發生什么事情之后立刻轉怒為喜。跟著歡呼起來。就這樣,小半個揚州城的人都起來了,歡呼聲響動。
“雨停了,雨停了就好!”“總算過去了!”“活下來了!”
趙鶯鶯一家也滿是喜悅,趙鶯鶯飛快的洗漱。王氏也一邊梳頭一邊在窗邊叮囑:“鶯姐兒,你和你大姐想想辦法,今天多做一些好吃的,不要吝惜存糧!我和你爹出去看看,打聽打聽情況!”
趙鶯鶯脆生生地應了,立刻喝趙蓉蓉進了廚房。趙蓉蓉一邊滿臉笑意,一邊發愁:“鶯姐兒,你說今天的飯怎么做?家里可只有這些東西啊!”
趙鶯鶯從櫥柜里把家里的雞蛋籃子抱出來,原本一向放的滿滿的雞蛋籃子里頭只剩下十幾個雞蛋了,鋪不滿一層,看上去好生可憐。然而這還是趙家很省著吃的結果了,不然不可能還有雞蛋。
“大姐姐,家里面粉還有。就把雞蛋煎了,在剁碎了,混合上家里的蘿卜干、小咸菜之類的,咱們包一頓餃子,今天早上就吃餃子!”趙鶯鶯心里就是這樣計劃的。
十幾個雞蛋真要放開了吃,兩家人如何夠吃?何況一個雞蛋只能算一個菜,這怎么能行。只有包餃子,用雞蛋做餡兒用量不大,十來個雞蛋就夠了,剩下的還能下一頓飯攤雞蛋餅吃呢!而且吃餃子的話,就不用考慮其他的菜了。
趙蓉蓉聽了果然覺得不錯,笑著道:“我去拿面粉和面。”
面盆里面盛面粉,加上適量的水和面。和面也是有技巧的,趙蓉蓉不算特別擅長,所謂‘三光’是做不到了,不過慢慢來,包個餃子反正是夠用的。
等到面和的差不多了,趙鶯鶯燒火,她就倒油煎蛋。雞蛋、蘿卜干等切的碎碎的,盛在一個大海碗里放在一旁。接著就是搟面皮了,趙蓉蓉搟面皮,趙鶯鶯就負責包餃子。
包餃子還是之前學會的,趙鶯鶯心靈手巧,當時跟著包了幾個,一下就抓住了訣竅。最后比王氏這個主婦包的還勻稱、恰當。
趙蓉蓉飛快的搟面皮,趙鶯鶯就雙手合攏,指頭上使巧勁兒,一下波浪狀的餃子邊就出來了。不只是這樣,趙鶯鶯還笑道:“大姐姐,你看。”
這是褶子邊的餃子,這種花俏的手法平常王氏也不大用,只不過上次包餃子的時候當作是玩樂給趙鶯鶯演示過一遍,沒想到她一下就記住了。捏出來的褶子邊就好像是小裙子,十分精巧。
“鶯姐兒包的好餃子!”
趙鶯鶯嘿嘿笑著,把兩種邊的餃子都包了一些。
餃子包好了,趙鶯鶯和趙蓉蓉卻不急著下鍋煮。因為出去探聽消息的趙吉和王氏還沒有回來,而餃子煮起來就要吃掉,留在碗里就可能會互相粘連。反正熱水是燒著的,煮餃子也很快。
并沒有等太久,不一會兒趙吉和王氏就回來了,大概他們也知道家里人正等著他們的消息吧。
趙鶯鶯和趙蓉蓉忙把餃子下鍋,不一會兒白白胖胖像元寶一樣的餃子就都浮了起來。兩個人用笊籬撈起來,一碗又一碗地給端到堂屋里,每個人都有一大碗呢!
看到是吃餃子,趙吉先笑了起來:“吃餃子本就是北邊人的喜事,吃這個倒是應景。”
趙鶯鶯笑著給趙吉倒酒:“爹,喝酒!就是家里沒有鮮肉,不然的話該是吃豬肉餡的最美。現在不成了,家里找來找去也只有幾個雞蛋,大姐姐只好做雞蛋餡的——餡兒是大姐姐調的,皮是大姐姐搟的,不過餃子是我包的,爹覺得怎么樣?”
趙吉大笑起來:“我家的閨女個個都好!這還用說!”
雞蛋餡兒的餃子問道也很美,特別是這些日子他們日常吃的比較隨便。忽然吃到這樣一餐,再加上人逢喜事精神爽,實在是沒有什么不滿足的了。
一邊吃餃子,趙吉和王氏就一邊把外頭的消息拿出來說。據說官府已經透出消息了,按照金陵那邊主管天文的人的說法,這一次的雨是真的停了,絕不會再有反復。又說官府正在對這一次的損失進行估計,底下鄉村地方遭災的,要么補貼糧種,要么減免稅賦,這都是應有之義。
至于說揚州城里,則要分別來說了。首先一天兩頓的粥還會提供一段時間,免得城內的破產者餓死,或者引起騷亂。然后就是收錢,對沒錯,收錢。
本朝建國并不久,是以苛捐雜稅還并不多。但是各種各樣的稅目對于經常和這些打交道的揚州城里人來說,還是司空見慣。這一次遭了大災,揚州城里也有多出建筑垮塌,加上賑濟災民,需要用錢的地方很多。
富戶捐款要,臨時征收一些稅也是要的。
趙吉撇撇嘴,似乎是很不樂意,不過誰有樂意交稅呢。
“有人說一般人家一戶交三兩銀子,商戶鋪面分大中小,一家鋪子或二十兩,或五十兩,或一百兩。像咱們家這種做生意,但是沒有鋪面的人家,是五兩銀子。”
趙鶯鶯驚喜于自家交的并不多——是的,如果是放在自家染坊發家之前,五兩銀子也不少了。但是事情并不是這么對比的,要看到是所有這樣的生意人都這樣收,并不獨獨你一家而已。說白了這就是遇上了老天爺不賞飯吃,這能有什么辦法呢?
何況自家的染坊現在賺的也多了,并不比一些開鋪子的商戶賺的少,這樣一想還覺得占便宜了呢。
至于說有沒有鋪面的生意人為什么差別這么大,這也是有原因的。想想就知道了,沒有鋪面的生意人絕大多數都是小生意中的小生意,似粧粉巷的貨郎,想趙鶯鶯大伯的木匠,像她們自家以前的染坊。這些生意其實并不比普通做工賺的多多少,那么收太多顯然就不合理——根本擠不出來,那是逼人家去死。
之后的日子果然越來越好,幾日之內涌到高郵的洪水都退去了,而鄉下也不必擔憂了。所以除了惦記揚州每日兩次施粥的,陸陸續續災民們開始返鄉。至于說圖一日兩次施粥的,那都是窮的底掉了,回鄉才是徹底沒有退路,只能留下來。
不過這種人畢竟不多,再加上施粥也不可能一直下去,遲早會停下來的。這些人要么將來在揚州扎根,要么遲早要返鄉。
少了許多外來的災民,再加上不再下雨了,大家都深感之前的那種日子已經過去。所以原本稀稀落落,只有糧店才有許多人的人街道總算逐漸熱鬧起來。關店的重新開店,揚州人也開始采購各種需要的東西。
觀察了幾日外面的情況,王氏甚至允許趙鶯鶯和趙蓉蓉跟著自己出門。正好趙鶯鶯打的那些套袖都完成了,她想著交到繡莊能夠換錢,便道:“娘,我去!我要去繡莊一趟。”
她是知道家里的錢都用在瓦片和石灰上了,現在賺一點兒錢,或許能幫家里應應急。
一路上趙鶯鶯觀察著揚州,其實還是看得出來曾經遭過澇災的——很多房子都屋頂塌了,或者垮了一面墻。還有的房子因為地基泡酥了,歪歪扭扭,需要專門的手藝人來矯正。
還有就是低處房子腳下的水跡,高的有兩三尺呢!現在水都沒有了,但是留下了難看的痕跡。
趙鶯鶯偶爾可以看到人在街上撒石灰和濃醋,王氏告訴她這是澇災之后怕有疫病的做法。趙鶯鶯懂得一點,曾經京城里鬧疫病的時候,皇宮里也這樣做了來著。
大街上人其實沒有大旱大澇之前來的多,但是相對于之前的蕭條已經很讓人歡喜了。母女三人就一路說說笑笑地往繡莊去,趙鶯鶯按照之前訂的文契把套袖交上。掌柜的信任她的手藝,略微驗看了之后二話沒說立刻給錢。
趙鶯鶯這些日子一直在家做活兒,各種線繩和繡線等都用的差不多了,便順便補充了一些。和趙鶯鶯已經做慣了生意的掌柜的一看,心里估計了一下東西的價值,立刻道:“鶯姐兒這些就不要算錢了,算鋪子里送的。”
拿了銀子,母女三人出了繡莊。趙蓉蓉頗有些不可思議:“我之前還擔憂來著,現在揚州城里可比往常蕭條的多了,會不會繡莊不要這些套袖了。沒想到掌柜的給錢給的這樣干脆,還送了鶯姐兒這些。”
王氏聽到趙蓉蓉的話立刻笑了:“傻孩子,這可是寫了文契的,繡莊若是真的不要,之前下的三成定錢可就收不回了!至于說揚州城蕭條,這些東西賣不賣的出去——真正傷了元氣的都是貧苦人,有錢人不是一樣過日子?鶯姐兒打的那些套袖,你想想那是給什么人準備的?”
趙蓉蓉回憶趙鶯鶯那些精美異常的套袖,立刻明白了意思。那種東西普通人用不起也用不上,只有有錢人家才會要。而如今的揚州城,雖然看著蕭條不少,但是那些鹽商大戶,那些官宦人家,日子并不會有什么改變。
“至于說人家給鶯姐兒送東西。”王氏教女兒道:“你幾時看到這些生意人吃虧了的?吃虧都是為了占便宜!他們是看到了鶯姐兒現在年紀這么小手藝就如此了得了,將來恐怕更不得了。想著多多拉攏,以后鶯姐兒能一直和他們做生意呢!”
趙蓉蓉恍然大悟,趙鶯鶯在一邊偷偷地笑。
從繡莊出來,王氏便帶著女兒們往菜市場那邊走。昨天得到的消息,菜市場今日開門。不知道能有什么東西,但是先趕來看看是正理。一開始王氏想著這一次很多人家都元氣大傷,這幾天的菜又一定非常貴,市場上的人應該不多。
到了才覺得人山人海,感嘆道:“我還是小看了咱們揚州,有錢人實在是太多了。”
說完也不再廢話,帶著趙鶯鶯趙蓉蓉進去。
這時候菜市場的攤子并不多,一路走來,有一家賣豆腐的,王氏買了兩塊。有一家賣豆芽的,王氏沒看。有一家賣土豆的,看到土豆有些冒出了小芽芽,王氏就連看都沒看了。
之后王氏還買了幾個雞蛋、一些大骨頭,這才結束了菜市場之行——買的并不多,實際上所有來買菜的人家都沒有買多少。這時候大家都知道了,過幾天菜價恐怕就要降下來,再加上夏天的菜大多數都是放不住的,傻子才多買呢!
王氏本就是來買菜的,買完了菜自然往回走,直到路過一家酒坊的時候才住了腳。家里有趙吉喝酒,這些日子壇子里的酒只有出的沒有進的,已經快空了。摸了摸錢袋,王氏走近酒坊,又打了三十斤酒,讓他們給送到家。
等到回家的時候卻看到王家外婆正和王家舅媽收拾東西,連忙扔下手上的菜,道:“娘,這是怎么了?”
王家外婆笑著道:“現在外面風波都平了,我們還留在你家做什么?自然是快快回家去了。留在你這里啊,我是既不舒坦,又惹閑話,所以你可別攔我。”
王氏懂這話的意思,再加上她又不是遠嫁,留人的意思也很淡。不過還是道:“您走我不留,但是絕不能這么急匆匆的走——您看,新買的菜,至少吃上一頓好飯菜,再讓我和您女婿一起幫著搬回去才是。”
這個王家外婆倒是沒有拒絕,想也沒想就點頭了。
于是王氏急匆匆地圍了圍裙,又讓還沒有進屋的趙蓉蓉趙鶯鶯帶著東西一起進廚房。
母女三人估計著家里有的東西,最終決定燒一道煎豆腐、一道攤雞蛋、一道土豆絲、一道蒸臘肉、一道骨頭粉絲湯。在以往算不上頂好的菜色,放到如今已經是趙家能做到的極限了。
話又說回來了,被老天爺折磨這么久,這些日子早就習慣了應付一樣的飯食,如今這一餐算是久旱逢甘露,只有說好的!
吃過飯之后便幫助王家搬家回小三巷,不只是趙吉和王氏幫忙,就連趙家的孩子們一起。手上哪怕只拿一個小包袱,那也是他們的意思。因此只需要一趟,王家所有東西就都搬回去了。
只不過事情并沒有玩,畢竟是有十來日沒有住人的屋子,再加上之前很長一段時間都在下雨,可以想見那些霉氣了。于是王家上下決定做一次掃除,于是趙家眾人順勢就留下來幫忙。
圍墻上,晾繩上,全都掛滿了,都是王家穿用的東西。在眾人清洗過之后就再夏日的太陽底下暴曬。
有經過王家門前的熟人看了就知道是王家人回來了,便敲門問好——在這一次天災當中,揚州人死的并不算多,但是大家依舊有一種劫后余生的感覺。因此新見到一個以前的熟人都要去問一下好,算是確定大家都活下來了。
王氏一邊幫忙一邊就道:“我們家里雖然一直住著人,但是我想最好也像娘家里一樣,好生掃除一下。”
對于這樣的事兒,趙吉從來只管出力不管打算。至于孩子們,王氏身為母親自然不必征求他們的意見。
所以第二日天不亮就有了一家人一起起床掃除的事情——除了方婆子之外所有人都起的非常早。不過趙家比王家大很多,掃除起來也麻煩很多,早些開始的確比較好。免得到到了下午還做不完,那時候可就熱了。
清洗衣物、擦洗器具、打掃屋子,一切的一切都好像過年一樣。麥瑞娘她娘過來的時候已經做的差不多了——圍墻、晾繩上都色彩斑斕滿當當,家里器具、地板都一塵不染,甚至外頭院子的石板地都沖洗了一遍,可以說是干干凈凈。
大家體諒趙鶯鶯的年紀,她算是休息的比較早的一個。不過她并沒有立刻就去休息,而是鉆進了廚房煮了綠豆甜湯。等到麥瑞娘她娘在和剛剛做完事喘口氣的王氏說話的時候,她就把綠豆甜湯端上來了。
家里每個人都有,包括做客來的麥瑞娘她娘。
這也是兩個平常走動多的婦人在災情過后第一次說話,麥瑞娘看了看趙家便道:“趙三嫂子是個講究人,這就收拾好了!”
一邊說一邊珍惜地喝了一口綠豆甜湯,這又是綠豆又是糖的,在她現在的家里實在是很久沒嘗到了。而且可以想見,之后的一段時間估計也嘗不到。
不過她沒什么可抱怨了,原本和她家差不多的人家現在都差不多要出去討飯了。只有她家,因為提前買了米糧等,算是沒有損失太多。甚至那些糧食到現在還沒吃完,節省著吃說不定可以挨到度過難關!
麥瑞娘她娘之所以上趙家的門,一個是很久沒到交好人家走動,過來說說話,另一個就是求人了。
兩個人說起災情里頭的一些事情:“我們巷子那個無兒無女的蘇啞巴,他昨日被人發現死在家里了。都說他不是餓死的,床底下糧食可沒吃完!應該是一個人在家有個不小心又沒人照料的...”
“賣梨子的宋老大家里已經窮的要討飯了,前兩日還想賣房子換些錢度日。但是去牙行一問,才知道好多人家都在賣房子,現在的房子啊根本賣不出去。倒是拆了房子賣磚瓦木石不錯,不是很多人家的房子都需要修補么,正用得上!嘖嘖,現在城里這些東西漲價可厲害了。”
王氏想起趙吉說的這兩日就要去瓦窯、石灰窯提貨,心里不由得高興。
麥瑞娘她娘又說了一會兒話,這才坦明另外一個目的——以前她是在人家家里做雇傭的幫工的。不過這一回主家發話了,家里今年要節省,所以裁了一批平常的雇工,其中就包括麥瑞娘她娘。
“趙三嫂子人頭熟,給幫忙留意著。要是有人家要雇傭幫工記得幫我問一問,我的為人你是知道的,最勤懇不過。又是做幫工慣了的,十分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