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一過,本該是桔子樹開花的季節(jié),卻出現(xiàn)了花和桔子同時出現(xiàn)在枝頭的情形,一半花蕾,一半果實,怎麼看都似乎在預(yù)示著什麼事情的發(fā)生。其實,大家心裡都明白,爺爺?shù)慕】翟絹碓讲睿叩脑捯簿褪沁@個月的事情了,桔子樹被六爹親手種下,帶上了六爹的願望,過了這麼多年,爺爺把其他的一些果樹都砍了,唯獨不砍桔子樹,是對六爹的一種懷念。當(dāng)年,白髮人送黑髮人,桔子樹感受著這一切的發(fā)生,現(xiàn)在,白髮人也即將離去,父子的願望交織,編成了一幕果送花,花伴果的故事。春天的時間一天天過去,花慢慢的落去,果子也慢慢的成熟。
沒有了液體的療養(yǎng),爺爺真的就只堅持了兩天,他安靜的躺在牀上,從此,這個世界再也沒有他的思維的存在。老家風(fēng)俗的做法是:老人死了,由他的兒女安排酒席和下葬等相關(guān)事情。而和爺爺奶奶住一起的只有大爹家和我們家,二爹和三爹因爲(wèi)早年爺爺男孩比較多的緣故,就倒插門到奶奶孃家那邊的親戚家了,也就是趙柏灣村,而四爹因爲(wèi)從小學(xué)習(xí)比較好,等長大了之後直接去小元當(dāng)了教師,後來由於工作比較上進,又調(diào)到了伏虎鎮(zhèn)中。祖祖死後,葬禮的操辦是我們家,爺爺死後,就該由大爹家操辦了。
大人是不允許我們這些小孩看見老人的屍體的,目的很簡單,害怕我們受到驚嚇,人對於死亡就有一種天生的恐懼,父母害怕我心智還沒有怎麼成長,見了爺爺?shù)乃劳鰻顟B(tài)之後晚上做噩夢。爺爺有一房遠親,名字叫文旭,他是個理髮匠,那時人們理髮都是理髮匠下到每家每戶去理,文旭每次到我們村的時候,總會給我和爺爺理髮,相對於街上來說,這種理髮不僅方便,而且便宜,只是技術(shù)問題,還真不好說,不過,誰會去在意一個老人或者小孩的髮型怎麼樣呢?對他印象最深的一次就是他邊和別人聊天邊給我理髮,竟然理了兩個小時,從下午一直到天黑。爺爺死後,他來到我們家給爺爺理最後一次發(fā),光頭,和和尚一樣,斷絕這個世界的塵緣,和和尚不一樣的是,這種是完全斷絕,不帶一絲的留戀,然後化爲(wèi)塵。陰霾的天空映襯了我的心情,大人們都躲在爺爺?shù)呐P室裡,爺爺躺著的牀,當(dāng)年祖祖也死在上面,和祖祖一樣,爺爺死的時候是臉朝著牆壁的,媽媽說人死的時候都會這樣,不希望親人看見自己的臉。他們躲在屋子裡,一直把門別的死死的,後來,四媽從裡面出來上廁所,門終於沒再別上,在院裡玩的我看見這一幕,好奇的跑過去,透過門縫一點點裡面散出的微弱的光,我看見爺爺正低著頭,坐在一個倒著的揹簍上,周圍的人正扶著他,文旭正在一點一點推去他本來就已經(jīng)很短的頭髮。這就是爺爺麼?我開始回想以前的那些時光。
家裡沒有柴火了,天也冷得很,爺爺帶著我和劉華上山去砍柴,他本身就是葫蘆山守林人,監(jiān)守自盜的事情肯定不可能發(fā)生,但那些被人鋸了的樹留下的基座和根,卻無關(guān)那些條條框框,帶上一把大斧頭,還有幾把鋤頭我們就上山了,一陣揚起砍下,就已經(jīng)是滿頭大汗,而好不容易纔弄起來一個樹座,這個弄了好久,似乎它就是不動,爺爺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什麼問題,它在周圍仔細(xì)查看了一下:“原來是坐地根啊!怪不得弄不起來。算了吧,回家,反正現(xiàn)在也暖和了。”這棵樹的根直直的穿進了地下,要把它弄起來的話必須把周圍的土全都刨開,爺爺也覺得現(xiàn)在已經(jīng)弄的比較累,而且身上也不冷了,就決定回家去。我可不幹,出來玩都還沒有玩夠,誰走啊,於是和劉華留下繼續(xù)研究怎麼把這顆坐地根的樹座弄起來,研究了好久,我們都沒有辦法,不過卻發(fā)現(xiàn)了別的東西:一隻死了的小鳥。我突發(fā)奇想,決定把這隻小鳥燒來吃了,反正它看起來像剛死不久的樣子,還有體溫呢,身上也正好帶的有火柴。如計劃一樣,燒熟之後一吃,卻發(fā)現(xiàn),沒有鹽的東西還真難吃。
“你看凱爾的眼睛,看人的時候是斜著的,這是中邪了的樣子啊!”爺爺那時的話還記憶猶新,以他的經(jīng)驗,配合著我的表現(xiàn),他最先知道了我的問題,然後是關(guān)心,到街上買紙買香,燒了後祈求我的平安。“凱爾,這是多少錢?”爺爺問道,我拿在手裡,然後一陣眩暈,“百…百…百…”在我即將倒地的時候,爺爺馬上抓住了我,把我抱到了牀上。爸爸去外面打工的那段時間,家裡只有我和媽媽一起睡,晚上一陣叮叮噹噹的聲音把媽媽給吵醒了,媽媽很奇怪,抱怨著說:“今天晚上這個耗子太不安分了吧!”說完拉開了燈,眼前的景象把媽媽嚇了一大跳:只見一條碗口粗細(xì)的蛇纏著牀邊的啤酒瓶,把啤酒瓶碰的叮叮噹噹。媽媽嚇壞了,大叫著衝了出去,而我躺在牀上,一直祈求:別讓我看見你的臉啊,我最害怕蛇了,尤其是吐絮那個動作。媽媽叫來了爺爺,爺爺拿著扁擔(dān)跑過來打的時候,我果然只看見它的尾巴,一溜煙的爬上閣樓不見了。“爺爺,爺爺,哥哥偷了家裡樹上的桔子吃!”我向爺爺告狀,爺爺看了看我,甩給我一句話:“尖嘴子!”“姐姐,姐姐,問你一件事?”姐姐看了看我,“說!”我朝爺爺看了一眼,然後鄭重的問道:“尖嘴子是啥意思,剛剛爺爺這樣說我!”姐姐一聽,笑了:“爺爺說你多嘴,叫你以後不要多嘴。”
過去的畫面一幕幕在小小的腦袋裡閃現(xiàn),而此刻的爺爺,正安靜的坐在揹簍上進行最後的化妝,“爺爺死了!”我小聲的嘀咕著,然後淚水不自覺的滑出了眼眶。葬禮如期舉行,家裡多了很多人,有村裡的,還有四爹伏虎的那些同事,當(dāng)時正是雨天,那些穿高跟鞋的女老師在參加完葬禮回去的時候,一個個手裡拎著自己的高跟鞋,光著腳丫在崎嶇的山路上,正好被放學(xué)的我們遇到,那樣子要多滑稽有多滑稽,我卻是笑不出來,揹著書包,默默的回家躲在自己的房間裡。靈堂的佈置在村裡有專門的人,文正正是這樣一個角色,他挑來了一座紙糊的仙府,還有紙糊的金童玉女,這一切無一不在祝福爺爺去往一個理想的地方,文正還雕刻了一隻金魚,我總覺得我在哪裡見過,但始終想不起來。那些被爺爺砍掉的核桃樹,在此時終於發(fā)揮了他們的作用,在爺爺生病的最後的日子裡,他找來了村裡的木匠,也就是我舅爺,家春的爸爸,把那些被他砍掉的果樹全部作爲(wèi)木材,給自己和奶奶做成最後的歸屬,棺材。等棺材做成的時候,我終於明白,其實在一年前,爺爺就預(yù)感到了自己的死亡,自己的身體還是自己最清楚,它有什麼病癥的話,自然就能感覺出來,爺爺感覺到了自己食道的不順暢,便開始考慮後事了,如果有一天,就那麼走了,總要有一個最終的歸宿吧,這些陪伴了他那麼多年的核桃樹,不就是最好的東西麼,就算去了那裡,也能有一片自己的核桃林。
李氏的李子樹,爺爺?shù)暮颂覙洌际撬麄儗@個世間最不捨的東西,那麼,就一起帶走吧,黃泉的路上,有它們做伴,也不寂寞。
爺爺下葬的時間是在清晨,一大早,四個漢子就擡著棺材出門了,奶奶趴在棺材上一直哭,最後被人拉開了,這麼多年的夫妻,最傷心的人,應(yīng)該是她吧。天下著濛濛細(xì)雨,似乎是對爺爺死亡的傷心,就像爺爺?shù)牡吭~裡唸的一樣:“你走了,這麼多年對葫蘆山的看護,鳥兒會記得你,樹木會記得你,你走了,他們依依不捨,你的靈魂仍然和他們同在,你走了,上天會留戀,爲(wèi)你落淚,你守望的身影會一直留在葫蘆山,遮著樹影,聽著鳥聲,一曲千秋。”爺爺?shù)膲灡辉嵩诹死狭謭觯x墳地的是他的遠親,向測靈,本來向測靈說爺爺給他投了夢,說葬在大爹那後面的某個地方,不過大媽不願意,以爲(wèi)爺爺死了之後都在想辦法整她家的人,這疑神疑鬼的性格,使得爺爺?shù)膲灥夭坏貌涣磉x,向測靈說林場這裡是塊好地方:“一梯一坎小書檯,筆墨紙硯八方開。後人起來讀書比較好。”
正直的一生,平凡的一生,貧苦的一生,爺爺化作了一抔黃土,在我的心裡,對死亡又有了別的認(rèn)識,人的一生,應(yīng)該怎麼過?他是幸福的麼,他是快樂的麼,他這一生真的就無求了麼?我不知道怎麼評價爺爺,也不能感受他對這個世界的看法,他來了,他走了,期間對生命的感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帶來了爸爸,爸爸帶來了我,因爲(wèi)他的存在,我才存在,生命還真是奇妙。
桔子樹上新開的花謝了,又長出了新果,和著原來的桔子,要多奇怪有多奇怪,花和果實一代一代的接力,在這一年,他們卻迂迴到了一起。我等待著,桔子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