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尊沉沉嘆息道:“瞳是我一手培養出來的,倘若她一意孤行,我唯有親手將其誅殺,也斷不能讓她被魔門利用!”
巫夜辰早就想到了這般結果,此刻反倒鎮定,慢條斯理地說道:“只怕師尊忘了,以公主如今的功力,就算是師尊,亦無必勝的把握。”
劍尊並不言語,他知道巫夜辰此言非虛,於是靜靜聆聽下文。
“此次本就是我的失誤,讓公主墮入魔道,夜辰願擔全責。禍是我惹出來的,也該由我來收拾這攤子。”
劍尊知道巫夜辰一向都是我行我素,就連他亦難以約束,問道:“事已至此,你又能如何?”
巫夜辰道:“師尊莫非忘了,當年是我親手將公主從墳墓中救出,並與公主以血咒盟約,一旦她報了仇,就將全部功力轉嫁給我。只不過當年那場大火,並沒將癸陰家的人全都燒死。公主並沒能真的報仇,而多年來我甘願在她身邊侍奉,也只是靜待時機。普天之下,能制衡公主的,也只餘我一人而已。我願親自前往化解公主的心魔,倘若公主最終都不肯放下,我會替師尊出手。”
劍尊不料他說得如此決絕,一時反倒不好辯駁,眉間刻痕愈深。他多年來洞若觀火,又怎會不知道巫夜辰的心意。像他這般心比天高的人,除非打心底裡願意,否則光憑什麼誓約血咒,又怎能束縛他心甘情願做了這麼多年的執事?
“我知道你向來都最有決斷,此事便交給你處理,但願不要讓我失望。”
“謹遵師尊之命。”巫夜辰淡淡一笑,笑容中透著些許慘然。他躬身一禮,隨即轉身出門,袍袖翩然起落,掃滅案前一盞燭火。
冰柔就站在門口,她知道巫夜辰向來行事沉穩,如今這般情狀,心裡必定是波瀾叢生,能讓他困擾的事也確實不多,看來公主這回可真是給他出了一個大大的難題。
“巫總管。”冰柔伸手拽住他的衣袖,輕輕問道:“如果情勢所迫,你真的會對公主出手嗎?”
巫夜辰並沒有即刻回答,站了一會,才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誰又知道呢?”說罷徑自拂袖而去。
直到走回空無一人的房間,他揮掌拂滅了所有的燭火,只是一個人默然地坐在黑暗之中,那
雙狹長的眼眸漸漸闔上,如同潮汐退去的海面,只餘淺淺的一線波痕。
他的腦海中一直在想著那個答案——他會嗎?真的會對公主出手嗎?
雖然閉上了眼睛,眼前那個影子卻揮之不去,由模糊而變得清晰,在黑暗中漸漸凝結成實體,如同悄然浮現的蒼白幽靈,張著一雙無辜的大眼睛看著他。
夜色濃深,房間裡漆黑一片,一時間所有光線、聲息全都闃然消失,只有腦海中往昔的記憶逐漸清明。
他生於鐘鳴鼎食之家,兼之相貌英俊,能文能武,假以時日必將前途無量。然而父輩莫名其妙地捲入朝堂爭端,連累全族上下俱都獲罪。
那時他年幼,免了被問斬的厄運,隨其餘家人被髮配邊疆,淪爲奴隸,一路上受盡屈辱,歷經幾番磨難,更曾幾度在鬼門關前徘徊,看到族中親人一個個在自己眼前死去,原本柔軟的心腸逐漸變成鐵石。
他知道,只有掌握力量的人,才能在這混沌天地間挺直脊樑,爲此他拋棄了沒用的善良、憐憫,他發過誓,此生絕不會再爲任何人流一滴眼淚,只有弱者纔會流淚。
後來機緣巧合之下,他成爲劍尊的弟子,傳承了那個絕世高手的衣鉢,也嚐到了主宰他人命運的滋味。
然而高處不勝寒,當他站在人生巔峰俯瞰卑微如螻蟻的蕓蕓衆生時,身邊只剩下空蕩蕩冷冰冰的風呼嘯而過,他早已習慣了淒涼,原本以爲這等悽清寂寥算不得什麼。
然而直到他遇到那個在死亡邊緣掙扎的少女,那一刻,他竟似被什麼東西吸引一般,第一次cha手了別人的事,當他把她從土裡挖出來時,第一眼就到她那雙漸漸變成紅色的眼瞳,那是一雙特別的眼睛,美麗、清澈,卻又絕望、無助,像盛開在忘川河畔的彼岸花,本來純潔無辜,卻又揹負了上天的詛咒。
那一刻他陡然明白,原來她與自己竟是一樣的人,同樣被這個世界流放,同樣在地獄的入口處徘徊過。
所謂的血咒誓約,其實只是彼此間的一種羈絆,或許是寂寞了太久,即便維繫兩人的只是一個詛咒,對他而言卻已是難能可貴。
他本是不將天下放在眼中的人,卻肯屈尊做她的執事,而且一做就是五年。五
年的時光,如同指間流沙,不疾不徐地從流淌而過,蜿蜒成一條星河。
每當看到她藏滿心事的寂寥眼神,或是聽到她吹奏出帶著淡淡惆悵的無憂曲,他都覺得無比寧靜,彷彿溪水流過山澗,清風吹過空林。
她陪著他度過了平靜如水的五年時光,不知何時,她已成爲了他生命中的全部。
人生如戲,大千世界的每個人都扮演著各自不同的角色,而當他轉換了角色之後,整個人卻已深陷其中,無法自拔。不知道是他太入戲,還是命運爲他準備好的戲碼纔剛剛開折,當他發現時,卻只能沿著自己的舞臺一直演下去,直到曲終人散、天地荒蕪。
他是無心之人,卻也知道,人世謂之爲愛,大抵如此。只是他的愛太過隱忍,太過悲涼,直至恐懼得連他自己都不敢承認,無從傾吐。
倘若這舞臺不散,他願意陪她繼續走下去,哪怕他們之間的種種因緣段虛幻不真實的戲文,哪怕心裡的那點溫暖只是無憂曲織成的幻境。
月至中天,一線皎潔月光漫過窗櫺,投在地上映成一塊圓形的光斑,他恰巧坐在那團光暈的中間,他就在那青白色的月光裡,露出一縷久違的微笑。
照夜城外風景依舊,不管流年如何變幻,就算正邪之間的大戰一觸即發,此地依舊是一片風煙寂靜、素裹幢幢的世外孤光。
段霆晝夜不停地自天玄道宗策馬而來,行至今日已餘三天,遙見城外官道上芳草萋萋、枯樹離離,不由得想起不久前他還在此處對月盟誓,也不知這誓言現在還是否作數,前途迷茫,不知幾何。
不經意擡頭一瞥,他看見原本盤旋在高空的風箏被風垂落,落到了河邊的蒹葭叢中,悄然寂亡。
段霆心緒低落,一人一馬緩步入城,此時天色已晚,他便尋了個客棧歇腳。小二利落地奉上茶水點心,又趕著去招呼其他客人。
茶水入口,也是寡淡無味,他有些茫然地四顧一圈,卻發現客棧裡坐了好些江湖中人。
照夜城作爲陪都,向來是帝京附近的交通樞紐所在,平日裡各色人物往來,本也不太奇怪。然而這麼多江湖人聚在一處,卻還是頭糟,規模遠勝上一次他與畢落白比武,心中不免生出疑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