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翠慈眉角隱隱顫動,一番話說得斬釘截鐵,絲毫不留反悔之餘地。
“翠慈斗膽,煩請公主以無憂曲爲我吹散心中七情六慾,從此之後,我權當做自己已死,只留下這一副空空軀殼,待百年之後化爲塵土。”
瞳思索片刻,忽而直視燕翠慈,那樣凜然的目光,似看到了她的靈魂深處。
“少夫人就甘心終此一生只做他人的掌中玩偶?”
“不然還能怎樣……”
“縱然百般隱忍,到底心中意難平!他們待你如此,少夫人捫心自問,可曾起過一絲報復之念。”
“公主這是何意?”燕翠慈目光一動,卻已辨明她話中之意。
心中剛冒出那個念頭,卻再也壓制不住,只能任其如雜草瘋長。
“夫人剛剛說自己孤立無援,難有作爲。但倘若我成爲夫人的援助,夫人大可安枕無憂。”
燕翠慈敏銳地捕捉到對方眼中一抹惡意,蹙眉不解:“若能如此,翠慈自是求之不得。只是素聞公主不問世事,卻爲何對我出手相助?”
“許是同情夫人的遭遇罷。同樣身爲女子,我也不願見夫人自棄如此。”
如此簡短的一番話,還有她眼中叫人捉摸不透的神光,此刻卻成了燕翠慈救命的稻草。
“多謝公主成全。”她雙手交疊,平放胸前,垂首閉目,緩緩躬身行了一個極爲恭敬的禮。
“夫人暫且回去先行忍耐,我必不會讓夫人失望。”
燕翠慈收斂眼中哀傷神色,微微點頭,起身告辭,待經過那扇畫屏時,忽然發現躲在後面的冰柔。
那個紫衣少女年紀雖幼,滿臉稚氣卻難掩如畫眉目,長大後定是個傾城美人,只是……那柔和生動的眉眼,看起來卻有幾分眼熟。
燕翠慈微微一愣,只是出神地看著冰柔,半晌才收回目光,歉然道:“是翠慈失禮了,只是姑娘看著好生面善。”
“夫人認錯人了吧。”冰柔天真一笑,帶著幾分頑皮之態在屋子裡跑起來,撞倒了幾個瓶子,將傾倒的花枝踩得七
零八落。
燕翠慈打算告辭,卻在轉身的一剎那,心頭驀地浮現出一個頗爲相似的身影——那時她十四歲,初入傀儡門,記憶里門中似乎有一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女孩子。
不可能……時至今日,她已二十歲,那個孩子也該長大。
想至此,她心中霍然騰起一個古怪的想法,手心裡卻早已攥滿冷汗,籠著衣袖匆匆走出神殿。
看著那一席柔弱孤衣消失在重重殿宇後,冰柔收回目光,問道:“公主爲何要助她?”
“爲了她,也爲了你。”瞳輕輕扶起那些被冰柔碰到的瓶子,纖細的手將殘破的花枝一一收束。“時光流逝,有些事卻仍橫在心裡,像早已根深蒂固的毒刺,不如此刻一併拔了。”
冰柔臉上稚嫩的笑容漸漸隱沒在夕陽之後,愈顯深邃:“多謝公主成全,我以爲早已忘了一切,卻不想今日纔算看透自己的心。”
她仰望著瞳的背影,一身束腰黑裙上繽紛流轉的花影看上去眼花繚亂。
“公主說得對,幽靈山莊的時光當真是靜止的。在這裡待得久了,我都已經快忘了,其實自己今年已經二十歲了。”
路行三日,秋嵐山,傀儡門,那個聽來無比虛無縹緲的所在,終於近在咫尺。
傀儡門方圓十里盡是大片芊芊莽莽的密林,四面蒼茫蔥翠,終年濃霧環繞,宛若一座孤城,就連人跡也甚爲渺茫。
傀儡門主殿雙層樓閣,飛檐凌空,翹角捲雲,樓上是九廳十八間,設走馬樓沿。
而此刻,幽靈山莊衆人早已被傀儡門奉爲上賓。
大廳中央,傀儡門少主容雲鶴正表演著一套傀儡千機術,他十指間銀色絲線縱橫交錯,絲線末端與一具木質人偶全身各處關節相連,手指靈活的轉動牽引絲線帶動人偶動作,萬千變化均在指尖翔舞。
人偶與容雲鶴動作相同,有時甚至更爲靈巧,瞳端然坐於席間,靜看眼前一場精彩絕倫的演出。
那尊人偶該是出自容老夫人之手,臉孔精緻宛然,惟妙惟肖,就連身形也與真人一般無二
。
那人偶在容雲鶴的操縱之下剛剛跳完一支舞蹈,又從他手中接過茶杯。
一霎失神之後,瞳發現那人偶竟將茶杯恭恭敬敬地遞到自己跟前,只見它五指關節處固定的小小齒輪,僅有黃豆般大小,而手臂上透出的卻不是筋脈,而是一根根極細的竹管。
心底暗歎著容氏母子的精湛技藝,瞳接過那杯茶,默默啜飲。眼角餘光瞥見坐於主席的燕翠慈坐姿端然,連眼睛都不眨一下,當真像極了一尊人偶。
而坐在她身畔的那位年長女子,便是容老夫人。
她著一身雲雁紋錦滾寬黛青領口對襟宮裝,束腰緞帶在背後綰做一個精緻的結釦,裙裾處收得極窄。縱然年華老去,銀髮斑駁,歲月卻將所有的端莊典雅沉澱,化作她漆黑深瞳裡永不磨滅的光輝。
只是那雙眼睛倒映在茶碗裡,像一彎寒月,直勾勾地盯著瞳,讓她感到很不自在。
“幽靈公主肯光臨傀儡門,實是蓬蓽生輝,若有怠慢之處,萬望見諒。”
容雲鶴談吐得宜,一身清朗風骨,長髮垂肩,眉目雋永,約有三十餘歲,卻是難得的一表人才。
瞳微微頷首,也不多話,倒是巫夜辰抱拳一禮,道:“久聞傀儡門機關之術天下第一,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傳說西蜀諸葛孔明製造木牛流馬,能載物行走,自劍閣直抵祁山大寨,往來搬運糧草,助蜀軍取得北原大捷。今日見了容先生的傀儡機關,方知孔明所造木牛流馬,竟都是蠢鈍之物。”
“巫先生謬讚了。”容雲鶴臉上隨時謙恭神色,卻對這溢美之辭頗爲受用。
“只是縱然傀儡做得如何精巧,終究是死物。”巫夜辰話鋒一轉,目露嘆息之色。
容雲鶴不明他言下之意,卻見雙掌一拍,隨後一個幽靈山莊的僕役步入大殿。
來人正是赫連玨,一襲黑衣顯出少年的英挺硬朗,只不過那雙點漆似的瞳仁分外空洞,身上也再無平日裡的凜冽煞氣。
滿室目光匯聚一處,容雲鶴瞧著,很是不解:“巫先生這是何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