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隔著不近的距離,但他幾乎一眼就認出了身著男裝的她,那樣冷豔的容顏,那樣嗜血的殺氣,還有那股子熟悉的感覺。
他倏地站了起來,眼神越著千軍萬馬,癡纏般落於她的身上。
“是她,是她回來了?”
狂喜歡之情,諡於言表,他幾要朝她飛奔而去,但那樣激動的心情,亦未能保持太久,只是片刻後,他竟是喃喃自語:“不可能,不可能,她怎麼幫著他對付我,怎麼會?”
時利子一直靜觀著戰場局勢,卻見蕭湛身有異樣,只待他多看了某處幾眼,便已明白他爲何如此,他面色微寒,卻是直言阻止:“王爺,小心有詐。”
“可是軍師,真的是她,本王絕不會認錯的。”
蕭湛還要爭辯,時利子已是犀利而語:“王爺,大敵當前,當放下兒女思情,若是雲晚歌尚在人世,且不說她會不會幫蕭翊爭這天下,只說她出現晉同關便已是令人匪夷所思。老夫剛放出消息說有人在梅塔麗見過她,她竟真的在此地出現,難道,真的如此巧之事?”
“這……”
見蕭湛已有所動容,時利子趁機再道:“且不說之前那個俞婧婉長得如同落妃,只道那梅塔麗的幻影,王爺都曾見過,又如何肯定那名女子並非假冒?雲晚歌與那蕭翊有來國殺家之仇,如若尚在人世,便是不幫王爺,也斷不可能倒戈相向,更何況還是於千軍萬馬中,爲他拼命,所以,種種跡象表白,此女子,絕對不是王爺所認識之人,只不過長得十分相似而已。”
時利子字字珠璣,句句在理,蕭湛終是啞口無言,只是,那秀麗的身影,那清絕的氣質,除了她,世上真的還會有第二人?不及他沉眸深思,那邊戰事竟已呈結束之勢。
這一場惡戰,真真來得快,去得更快。
飛鴻騎的目標,原來根本不是要血戰到底,而僅僅是迎蕭翊回城,是以,在蕭翊的指揮之下,他們進退有序毫不戀戰,在他方尚未做出最快反應之時,便已及時回撤,根本未給他決戰的機會。
他右腿爲蕭翊所傷,已用盡了良藥,也只落得個行動不便的下場。
如今,眼睜睜看著蕭翊被護駕回城,他卻無力一雪前恥,思及此,便只覺胸中怒氣翻涌,幾欲嘔血。
正待不顧下令大軍全力攻城,卻見城頭弩弓營已放下手中弩箭,重新掛上了那面寫著先帝名諱的明黃錦旗。
握緊的拳頭鬆了又緊,緊了又鬆好幾回,他終是含恨咬牙,望向時利子痛苦而問:“軍師,本王還要忍到幾時?難道,竟只能這樣遙遙無期的等待下去?”
時利子一臉憂心,直言道:“老夫原以爲,只要圍上這晉同關幾月,便是他們不肯出城,亦可活活將其餓成一座空城,可現在看來,怕是想守這幾月,亦是不可能的事了。”
“軍師何出此言?”
蕭湛本是急燥的個性,最近又倍受打擊,是以,在很大程度上,他都十分依賴時利子,突見其憂心忡忡,便也不由得跟著緊張起來。
“那方纔突圍而出之人,使的一手風家槍法,定是那莫離的弟弟莫青,王爺難道不曾想過他冒死出城的理由麼?”
一經提醒,蕭湛不由也沉下面來,不安道:“軍師的意思是,他是要去搬救兵?”
“依老夫看,該是如此。”
封王十載,他對大周的軍事分佈瞭如指掌,此番又經時利子點撥,他便娓娓道來:“若真如此,軍師亦不必擔心,他能調動的救援的兵馬其實並不多,飛鴻騎的三十萬大軍都在這晉同關內,烈虎騎上京會師的亦僅有十萬,驕陽騎更少,僅八萬,爭天騎同是八萬,就算他能全數請來,也僅比我軍人數超出幾萬。不過,依本王看,他想要三軍同援,似乎也不太可能做到,畢竟這三路大軍分在三處,實難彙集在一起。”
時利子倒也認同蕭湛的說法,只是,話雖如此,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那小子能從五十萬大軍中衝殺出去,又有何人敢保證他不會真的請到三路大軍回來?假若他們毫無防備,而援軍又至,那後果,實在是不堪設想。
攻城,經過深思熟慮,蕭湛終於做出了這個艱難的決定,雖覺援軍趕到的機會不大,但戰爭卻從不能當成一場堵博,輸了便是死,再無翻身的機會。
是以,他絕不可任事態發展到自己無法控制的地步。
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本想要名正言順的繼承大統,可現實卻逼得他不得不放棄一些所謂的名聲,自古以爲,成王敗寇,只要他能闖過這一關,史冊,自有人爲其修撰。
便是那些再難聽的東西,也能爲其美化,又有何後顧之憂。
想通了這一切,彷彿一切又回到了最開始的那一日,假若,幾天前,便能做出如此決定,是否早已拿下晉同關了呢?
這一切,他雖不得而知,但無論如何,他希望這個決定來的還不算太晚。
晉同關易守難攻,又有蕭翊親自坐鎮,自己雖兵多馬壯,但也絕不能掉以輕心,十年前,在白竹他便已深刻的領受過他的無情與冷智,是以,他太瞭解,他所面對的敵人,到底有多強大。
如墨的劍眉,深深攏起,蕭湛神情肅冷,緩行於軍前,每一步,都走得那樣沉重。
終而,他停了下來,倏地撥出了腰間長刀,刀鋒凜凜,直指晉同關的城門上飄揚的黃旗,慷慨激昂的問:“兒郎們,想進城嗎?”
年輕的士兵們,高望城頭,雷鳴般的吼聲,呼嘯而來:“想。”
沒有經歷過戰爭的人,永遠也無法想象其艱辛的速度,蕭湛要做的,只是帶出他們心底最深的渴望:“想好好吃個痛快,睡個好覺嗎?”
“想。”
“想試試立於城頭,俯視羣瞰的滋味麼?”
“想。”
“想繼續在這野地風餐露宿麼?”
“不想。”
排山倒海而來的怒吼聲,如雷貫耳,軍隊的士兵,也因這最後一句,到達了沸騰的頂端,高舉起手中兵器,他們聲聲嘶吼:“不想,不想,不想……”
他終於滿意的笑了,高舉的長刀,似乎也因爲興奮而微微顫抖,佈滿血絲的雙眸間,火焰在跳躍:“不想就給我上,拿下晉同關,你們的願望就能馬上實現,衝啊!衝啊!”
本已被點燃的鬥志,因他的話而熊熊燃燒,每個士兵的臉上,都浮現出嗜血的殺機,蟄伏已久的叛軍,像那奔騰的河流般急勇而進,兇悍的衝向了晉同關。
烈日灼灼,驕陽正盛,年輕的帝王於高城之上,抿脣而笑:“終於來了,沒想到這麼快。”
那一聲,如嘆如囈,恍如幻聽,可仍舊讓所有在場將士,羣情激奮,他們早已算到叛軍會攻城,只不想,竟來得這樣的迅速。
雲晚歌無聲無息的立於他身側,纖柔的小手,在他臂上忙碌著,竟是如處靜室,絲毫不受環境的影響。
她小心的包紮著皮翻肉裂的傷口,原本平靜的心,竟也因那瞬間染紅的白紗而顫動不已,回城的最後關頭,他將她緊緊護在身前,許是那時候傷到了吧!
可是,他居然那麼傻,她,竟是比他的命還重要嗎?
包紮好傷處,她移步而上,幾乎在同時,晉同關的城下,已傳來慘裂的嚎叫聲。
她微揚起嘴角,看來她的壕溝,終於派上了用場。此起彼伏的哀嚎聲還在繼續,他卻突然側目而問:“要不要進去休息?似乎太過激烈了。”
激烈麼?
他其實是想說殘忍的吧!
可當她想出這個辦法之時,便早已預料到了這一切,戰爭永遠是殘酷的,在你死我活的遊戲中,其實誰也不會有真正的勝利,可饒是如此,戰爭還要繼續下去,人心也會變得越來越淡漠。
搖搖頭,卻並答話,她不怕這樣的場面,只是,那種莫名的熟悉感,總讓她覺得難受,那些鬼哭狼嚎般的厲喊聲,似乎在她心底盤旋,像一隻無形的大手,在撕扯著她破碎的記憶。
記憶中,那沖天的火光,還有孩童的哭叫聲,像是在夢中,卻又那樣真實的在腦海中浮現。突然間,她顫動不已,雙手抖如篩糠,但雙眸卻依舊死死的盯著那些越堆越高的屍體。
“爲何一定要有殺戮?”
“只因人性貪婪,總是想要得到更多,哪怕,那些東西根本不屬於自己。”
他本是無情之人,卻因她而生出許多感慨,鬼門關前走過一遭,也讓他對許多執念有所頓悟,或者,江山如畫,不過看上去很美。
那些殘破的片段,一直在腦中盤旋,彷彿要喚醒她體內潛伏著的某些東西,她努力想要抓住某些要點,卻始終無力。
突而,她雙眸如炬,怔怔的望著他:“現在,是他想要得到你的東西?那麼你呢?是否也搶過別人的東西?”
“……”
他沉默了,腦中浮現十年前那一場滅絕人性的大屠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