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顆糖的時間,伴著薄荷的清甜、檀香的寡淡,逐漸沉淀。
路邊的田野里蛙聲四起,重新喚出了烈日灼陽,直直烙在南晏消瘦的背脊上,濕透的T恤貼緊皮膚,勾勒出流暢起伏的線條。
“能走嗎?”伯青元拿出一瓶葡萄糖,語氣挺淡的,“不能就歇著。”
“不了。”南晏冷聲拒絕,一手撐著膝蓋,倏地站起,結果剛起到一半,腦子就懵了,一陣失重感之后,熟悉的檀香裹著水汽,狠狠撞上鼻尖,一聲悶響。
“你抽什么瘋!”伯青元被撞得心口發麻,把人半摟著,粗暴地往上提了提,“我說過幾次了,恩?不舒服就說!你傻了還是聾了?趕著去找死?”
南晏被腰背上的手臂勒狠了,疼得竄火,抓著對方的肩袖就吼了回去:“你兇什么?!老子就是在找死!你管的著嘛!”
“誰蠢我兇誰。”伯青元雙眼微微一瞇,右眼皮上的傷疤便更加明顯了,帶著股鋒芒畢露的戾氣,就連嗓音也瞬間低了下去。
南晏本能地往后退了退,躲開對方說話時吐出的熱氣。
“你要找死,也別找到我這里來。你死了,我還得負責。站穩了。”伯青元松手,冷臉走開。
南晏卻如同被雷劈中般僵在原地,一個字都沒回。
他原本以為,那些沒用的委屈不堪,早已被趕到銅墻鐵壁之外,卻沒想到還會因為一句話,就千瘡百孔。
好像他就是死,也會給人添麻煩了。
“這瓶......”伯青元發現自己手里還握著葡萄糖,回身準備給對方,卻在看過去的那一刻,愣住了。
南晏緊緊抿著嘴角,雙眼通紅,一眨眼就滾下兩行淚,又趕忙抬手擦掉,結果抹了一臉的泥。
臟兮兮的,又可憐,像條走丟的小奶狗,正孤零零地面對著所有惡意。
“我......”伯青元被這一幕刺得眼角發痛,骨子里傲氣徹底啞火,毫不猶豫就道了歉,“對不起,我說得太過了。”
南晏看都沒看他一眼,努力吸著氣,試圖把眼淚憋回去。
伯青元更心慌了,站到對方面前又不知道說什么,就這么看著南晏哭了好一會兒。
“屁的幾次,”南晏突然嗡聲說,“你就說過一次。”
“什么?”伯青元抬手又放下,最后還是勾過南晏的下巴,刮下一串淚水,握進手里。
“‘不舒服要跟你說’,這話你就說過一次,你兇什么……”南晏故作的堅韌崩塌在了極小的地方,委屈嗒嗒的樣子藏都藏不住。
“我錯了,不兇了,對不起,”伯青元皺著眉,覺得自己還要難受點,“你別哭。”
“我哭我的!關你什么事!我死礙著你了,哭也礙著了?”南晏也不要臉了,干脆哭個痛快。
“沒,沒有,你哭……”伯青元說完又覺得不對,“不是,你別哭。”
“嗝。”南晏哭岔氣了,一個勁地打嗝。
“嘖,你緩緩再哭。”伯青元幫他拍背順氣,拍著拍著,南晏又突然笑了。
“不哭了嗝,我嗝,哈哈哈嗝哈……”南晏受不了地擺了擺手。
“誒,要哭還是要笑,你能選好一個再行動嗎?”伯青元挺無奈的。
“我嗝哈哈哈……唉,我想嗝,哈哈哈嗝……”南晏笑到一半,就感覺腰側被人掐住了。
下一秒,視線猛然變高,越過伯青元的頭頂,停在了雨后的田地上,隨著成群的蜻蜓晃了晃。
“啊!”南晏驚了一下,還沒來得及反應又被放下了。
伯青元睨了他一眼:“還嗝嗎?”
南晏頂著淚痕,一臉空白地搖了搖頭。
“那行,把這喝了。”伯青元終于把葡萄糖給人喂了。
南晏叼著瓶口,心跳還沒從剛剛的驚嚇中平復,但多少冷靜了些,然后……后知后覺地羞恥了,老毛病跟著來勁,習慣性緊張型憋氣,憋紅了臉。
“......”伯青元想說“你別誤會”,又怕現在的南晏太敏感,只好委了個婉,“我弟小時候總愛打嗝,就這樣治的,順手......你怎么能比他還輕?”
說著說著,重點又偏了。
“不,不吧,”南晏還憋著氣,說話哆嗦,“我得有120。”
“沒有,”伯青元說得特肯定,隨手一摟就把人抱起來掂了掂,“最多107。”
南晏近距離地嗅到檀香,神經放松得有些走神,呆愣愣地說:“可能是剛剛哭輕的,眼淚水都沒了。”
“你......”伯青元退開,皺著眉又想笑,“你再哭試試,我拿個盆接著,看有沒有13斤。”
“那你再兇一個。”南晏順氣了,擦了擦臉,想把這事揭過去。
伯青元卻沉默了,最后嘆了口氣:“我脾氣挺好,可你偏偏兩次都在我底線邊緣蹦噠,能行嗎?”
“我有?”南晏想了想,“火車上那事?”
“那是一次,還有剛才......”伯青元邊說邊去拿車,“別把‘死’說得那么輕松,多少人僅僅活著就竭盡全力了,要珍惜,知道嗎?”
輕松?
南晏沒覺得自己說得輕松,反而很認真,只是夾雜著怒氣,沒讓人聽出來。
“知道,”南晏出聲的時候,伯青元已經背過身了,“當然知道,我也竭盡全力了。”
可全力耗盡后,還是沒有希望怎么辦?
“你學學麻花兒,多乖。”伯青元像是不想提起般,放低了聲。
“不一樣的,我學不來,”南晏說得很平靜,“大家都期待著她的未來,真心喜歡她。可我沒有人期待,連我自己也不期待,周圍的人都希望我滾遠點。”
當伯青元推著山地車回身時,就只看見南晏說:“所以我不想拖后腿,不想耽誤行程,不想讓你們覺得麻煩......”
“挺麻煩,”伯青元一開口就讓對方消聲了,“你不聽話是最麻煩的,只要聽話,就是乖乖的。”
“你……”南晏有點膈應地抖了抖,“你說話別這么gay啊。”
“哈?”伯青元只會用對付湯元的那一套哄人,卻沒料到自己會被說gay?
到底誰gay!
不對……
伯青元突然想起,湯元跟南晏表白過,那湯元是gay?
所以自己這些年用來哄湯元的套路……都是gay招???
伯青元瞬間被“懷疑人生”的糟迫感甩了一臉。
“走了走了。”南晏挺急的,接過伯青元手里的車,長腿一抬,一跨,定格了。
“又不照相,擺什么造型?”伯青元繞到另一側,方便自己看見對方說話。
南晏還挺厲害的,定了一分多鐘都沒動。
伯青元忽然凝重起來,曲起食指在南晏頭上彈了一下:“播放,取消暫停,重啟?”
來回試了幾個口令后,終于在說到“聽話”時,南晏動了,不僅動了,還結巴了:“伯,伯……”。
“誒,伯伯在呢,侄子乖,有話就說。”伯青元笑了下。
“我是不是來大姨夫了?”南晏滿臉驚悚。
“咳,”伯青元被口水嗆著了,“什么東西?”
南晏手抖地指著大腿內側,淡藍色的牛仔褲上,出現了斑斑點點的血跡。
“你......”伯青元伸手摸了把褲子,“操,粗牛仔?”
“啊......粗嗎?”南晏穿著覺得還行,挺舒服。
“等等,你穿著牛仔褲騎車?”伯青元頭疼,“皮太嫩,被磨破了。”
南晏頓了頓:“我就帶了兩條牛仔褲。”
“......換我的,”伯青元抬頭往四周掃了一圈,“這里沒房子,去前面的小樹林?”
南晏跟著看了眼,點頭同意,然后特別扭地張開雙腿,晃悠悠地往前飄。
......
桃樹林里。
繁盛的枝葉擋住了大部分陽光,剩下一些從縫隙里輾轉而出,在青草地上留下圈圈光暈。
南晏站在一棵樹下,兩手拽著仍在滴水的衣擺往上一拉,直接脫下,隨手掛在了樹丫上。
伯青元從背包里翻出運動褲,一轉身就看見南晏白凈的后背,還有一大塊刺眼的淤青,紅紫交錯。
“怎......”他剛要問,卻倏地想起火車上,南晏撲到他身上,幫他擋的那一下。
當時場面混亂,他轉眼就忘了,可留在對方身上的傷,沒好。
伯青元心里瞬間不是滋味了,特別是他記得剛剛按住南晏后背時,他輕輕顫了一下。
“這褲腿怎么有點長?”南晏拿過運動褲比了比。
“腿更長,褲子當然也是。”伯青元說。
“不可能!”南晏兩三下把褲子換上,猶豫兩秒后,默默彎腰挽了圈褲腳。
“真的能走?”伯青元再次確認。
南晏卻已經坐車上了,只是表情有點復雜:“破了一小塊皮,沒流血了,哎,感覺怪怪的。”
“那就上點藥再走。”
“別別別!待會還不是要破,趕緊走,我想洗澡。”
伯青元考慮了一會兒,也決定先走,他怎么說也是隊長,總不能一直脫離隊伍,再這么拖下去,追兩天都追不上李叔他們。
然而。
這個擔心完全是多余的。
當天邊剛剛擦黑的時候,伯青元堅持拒絕夜間騎行,把莫名騎嗨了的南晏鎮壓在原地,準備搭帳篷。
“伯青元!”南晏叫了好幾聲都沒得到回應,直接上前拉住正在拆包的人。
“恩?”伯青元這才轉頭。
那股違和感立馬就跟著來了,但南晏正注意著其他地方,即使意識到了不對勁,也沒往深處想,而是指著半黑的山路說:“我看見流星了。”
伯青元挑了挑眉:“掉山上了?”
“恩,真的!我都許愿了!”南晏說著,遠處的小山丘上又晃過了一抹光,“你看!快點許一個!”
“許......”伯青元咬字忍笑道,“許的什么愿?”
“那能說嗎!不靈了怎么辦!”南晏很認真。
伯青元卻狠狠咬了下口皮,忍得快破功了:“你還信這個?誰跟告訴你說出來會不靈的,就是要大聲喊出來才有用。”
“扯淡!”南晏踩著地上的石子,心不在焉地戳了戳,憋了半天,還是問了句:“......真的要喊才管用?”
“你不信?我試給你看?”伯青元問。
南晏不怎么相信,甚至帶著點輕蔑:“你試唄。”
“你等著。”伯青元彎指放到嘴邊,沖山上吹了聲口哨,然后大聲喊道:“那個山坡上的流星!南晏說他要許愿!你閃一個!”
兩秒后。
南晏嘴角一動,還沒來得及出聲,一條筆直的紅光就劃了過去!
!!!!
“不是吧!!流星成精了?!”南晏眨了眨眼睛,懷疑自己之前哭出眼病了。
伯青元拍了拍他的肩,挺急地說:“快快快,喊出來!待會兒可不靈了啊!”
“我......”南晏被催得心慌,直接挑了重點喊:“那,那就把我剩下的命全部送給麻......”花字還沒出口,嘴角一痛,被人狠狠按住。
伯青元攬著南晏,心跳瘋狂失速,即使知道是假的,后背還是被嚇出了一層冷汗。
萬一成真了怎么辦?
他知道南晏想說什么,并且在第一時間本能地否決了,身體比意識更先行動,心里的天平果斷偏向了南晏這一邊。
“喂!你們要笑死老子啊!”山丘上傳來李城安帶笑地吼聲,還有方曼曼豪爽的狂笑!
他們沒聽清南晏的話,正笑得厲害,手里揮著帶火星的木棍。
“哈哈哈!哎喲媽呀!太好玩了!咋這么逗呢!”
南晏眨眼又眨眼,忽然明白了!操!
“滾!”南晏扯開捂在自己嘴上的手,本來挺氣的,結果一說話又笑了,“我竟然連這種鬼話都信!你騙我啊?誒,蠢哭了。”
伯青元臉色不大好地“恩”了聲,轉開視線:“是李叔他們,過去吧。”
“行。”南晏心情倒是挺好的,畢竟追上大部隊,就能緩口氣了。
......
當晚8:24。
正是月上樹梢的時刻。
山丘上的荒地,比平日里多出了一個小火坑。
馬文代不停往坑里加柴,時不時還要檢查一下柴邊的石塊。
“呆子,你別這么小心翼翼的,看得我心慌。”方曼曼吃著泡面,身前是咕嚕嚕冒泡的小鐵鍋。
“我,我怕,放放放火燒山,牢底坐,坐坐穿。”馬文代檢查完火坑,又去搭帳篷。
“南晏,你吃的什么?”方曼曼好奇地瞥了眼。
南晏咬著肉干,含糊道:“不知道是什么肉,伯青元給的。”
“肉?肉!!”方曼曼驚了,她身為隊里唯一的女性,竟然沒資格吃上一口肉?!
“曼姐,你們怎么停這里了?”南晏吃完肉,才抽空問了句,“不是去旅館嗎?”
“別提了,當地人說前面的野路滑坡了,不讓我們走。我跟你李叔就想等你們到了,再一起商量著換路。”
“滑坡?”南晏有些疲乏地瞇了瞇眼睛。
方曼曼也困,打了個哈欠:“早點睡吧啊,明天再說。”
“......好,曼姐晚安。”南晏說完才意識到,睡是該睡了,可睡哪兒???
他左右看了看帳篷,又看了看背包......得,他的還沒搭。
南晏垂著幾乎快睜不開的雙眼,迷迷糊糊地拉開馱包,抓住帳篷往外一拉,拖出了一灘泥水。
短暫的震驚之后,是長久的沉默。
“怎么了?”伯青元出來刷牙的時候,隨便問了問。
南晏回頭看著他的帳篷,忍不住說了句:“你看它。”
“恩?”伯青元含著牙刷,“什么?帳篷?”
南晏點頭:“你看這個帳篷,它又大又圓,是不是能睡兩個人?”
咕嚕。
伯青元把嘴里的泡沫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