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喲呵!你們可算來了!”
店門口。
黑哥帶著一幫大老爺們蹲在銹跡斑駁的卷簾下, 人手一碗蓋飯,吃得滿嘴是油,被掛在頭上的鐵皮黃燈泡一照, 特別有年代感。
南晏看著他們, 瞇了瞇眼。
以前, 老爺子帶他去化工廠里找老爸的時候, 老爸就喜歡拉他蹲在廠門口吃飯, 等著老媽過來,又該被罵了。
“你別一天到晚嬉皮笑臉的沒個正經樣子!當心雁雁跟你學壞了!”
“我這咋能叫壞呢?分明是灑脫!”
他們拌嘴的話,南晏還記得清楚, 可兩人臉,卻有些模糊了。
“誒, 你別說, ”黑哥拿著手里的筷子朝身后比劃了一下, “這個門面裝修挺像紅河廠的!”
“屁!誰沒事照著那破地方裝修啊,零六年那場毒|氣泄露死了多少人, 晦氣得很。”一個說話帶川味的騎友叼著骨頭笑罵道。
“咋?你們也知道這事?”陳大爺把車一靠,蹲過去抽起了煙,“好多年了呢。”
“哪能不知道啊,那陣子電視報紙輪著翻的播報,”小伙子把骨頭一吐, 接著說, “還整得挺嚴重, 疏散了半片城區的人。”
“哎喲, 沒那么夸張, 不后來說有人造|謠么?”陳大爺吐了口煙,轉眼瞥見方曼曼, 招手說,“誒,曼曼你不是報社編輯么,過來嘮兩句?”
方曼曼本就因為閔封的事而憂心著,乍一聽陳大爺談起紅河廠,毛都快炸了!
廠里出事那年,正巧碰上她進報社實習,什么“初生牛犢不怕虎”,在那片隔離區里,全成了狗屁。
當時還有個前輩告訴她:“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大事件,你運氣真好!”
的確是好。
在到達現場的前一刻,她連畢業論文怎么寫都想好了。
可真當她看見那些被擔架抬出,一個個飽受折磨而死的尸體時,她把相機都掉地上了。
“為什么...為,為什么會這樣!不是說已經安全處理了,沒有人員傷亡嗎!”
“你們是哪來的!不準拍照!”
“救命!!!救命啊!里面還有人!”
“媽媽?!媽媽你別走!爸爸,爸爸還在里面,爸爸......”
“這里還有個小孩!快抱走!”
水泥高墻內,用紅磚砌成的四座巨大煙囪仍同往日般,冒出滾滾黑煙。
這個城市里半數人賴以生存的化工廠,在頃刻間,變成了吃人不眨眼的怪物。
最后。
79人死亡,103人受傷,其中多數人因神經損害而癱瘓的數據,在消減一半后,對外公布了。
“你是不是有病!出來玩提這事做什么!”方曼曼往后扯了扯落下的劉海,渾身煞氣地進了店里。
“嘿,”陳大爺被吼得一臉懵,沖南晏揚了揚下巴,“她吃炮仗了?”
南晏聞言,無力又敷衍地笑了笑,有些恍惚地跟著走了進去。
“這一個兩個的都咋了?”陳大爺叼著煙,把火星子往上吸了半截,看著眼前的烏山黑云,哼起了小曲。
“風快起,風快起,吹得溪河遛白花~”
入夜時分,夏至草木天色都已隱入兩山深翠,遙遙可見山下第一泉的木屋內升起氤氳白煙。
“南晏,南晏,南晏!”伯青元叫了三聲,前邊那人才停下。
“怎么了?”南晏沒急著回頭,忽然忘了對方聽不見這事。
而伯青元只看見對方側臉邊的嘴角動了動,也猜到了,或許是最近被照顧慣了,猛地被打回原形,心里都空了一塊。
“為什么,不看著我說話?”他自己都覺得這語氣太酸了,可又忍不住,“你不是說,會讓我看見嗎?我這么沒用,連你的聲音都聽不見,所以......”
話到一半就停了。
南晏轉身看著他,死死咬著下唇,滿是淚水的臉上又多了幾分愧疚,連聲音都顫了:“對不起,對不起,我忘了,剛剛......”
“等等,我不是想讓你道歉......”伯青元兩步邁過去,還沒說什么,門外就來了一群人。
“青元!你們咋還擱這兒站著呢!去泡澡啊!”黑哥樂呵呵地走到最前,喊了喊。
伯青元立馬攬住南晏,背對著他們往前走,回頭打了個招呼:“南晏他腿上有傷,我們去小池子就行,你們去。”
“那行吧!小心點啊!別弄感染了!”黑哥邊說邊對身邊的騎友吐槽,“現在的孩子就是嬌氣!”
“不不不吧,挺,挺行的了。”馬文代瞅了眼他們兩個走開的身影,挺愁地撓了撓臉,他咋覺得不對勁呢,上午閔封那事他還沒想明白呢,咋又來一出?
......
待兩撥人分開后,偌大的山莊里緩緩靜了,只有蟬叫蛙鳴,和著悠悠二胡聲。
而拉二胡的,就是山莊的老板,也是唯一的員工,一位年近半百的老頭,還是個不管事的,客人進出交錢,全憑自覺。
伯青元好歹來過幾次了,在老頭那里領了兩件浴袍,回頭遞了一件給南晏。
“謝謝。”南晏低著嗓子,走到衣柜邊換衣服,臉上的眼淚不知道什么時候給擦了。
伯青元猶豫了大概0.1秒,扭頭去了另一邊,沒敢看。
他隱約能察覺到,南晏情緒不對,肯定有其他原因。
而當他換好浴袍一轉身,發現南晏正直溜溜地盯著他看時,差點沒腿軟了:“看,看什么呢
......咳,挺認真。”
南晏把原本停在對方背上的視線,移到了腿上:“隨便看看,挺直的,還白。”
“沒你的白。”伯青元說著,目光就下意識地看了過去,正巧南晏走過來,長腿從浴袍分叉處邁出。
空氣瞬間燙了。
“我隨便沖沖涼水,就不泡了,”南晏撩開衣擺看了看大腿內側的傷,“可惜溫泉......你臉好紅?”
“恩,啊,蒸熱了。”伯青元用竹瓢舀了涼水淋到臉上,又順著水滴抹下。
南晏找了個石凳坐著,兩人都再沒說話,好像是在等對方開口,又好像沒什么要說的。
“我去拿東西。”伯青元靠著圍了水池半圈的小竹林站了一會兒,起身準備走。
“拿什么?”南晏隨口一問。
“手機。”伯青元說。
“手機?”南晏眉心一跳,總覺得跟自己有關,“打電話嗎?”
“不,我看看‘雁歸南’給我發消息沒,他說有心事會跟我講。”伯青元見南晏一臉無語的表情,笑出了聲。
沾染了霧色的笑臉,更加溫柔好看了。
“你老是這么逗我,”南晏想著對方說過,原先的喜歡是誤會,是自作多情,莫名有點郁悶,卻又寬心膽大地問了句,“你是不是喜歡我啊?”
“......”
一片沉默作為回應。
南晏原本平淡的心,瞬間就提高了。
就在他尷尬又后悔的時候,伯青元又笑了,柔聲輕試著說:“可以不喜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