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他就是這么揣著滿臉的凜然，讓我心悸的凜然，慢悠悠地說：“臺詞說得挺好。真想給你鼓掌。”
我整個人僵住，千言萬語梗在胸口發(fā)酵成團(tuán)，堵住了我的淚腺，也徹底堵住了我想要與陳圖繼續(xù)扯淡的心。
身上一點(diǎn)兒余力也沒有，我淡淡一句：“不想往下過的話，找個時間去把事辦了?！?
說完，我轉(zhuǎn)身去衣柜里面拿了一套干凈衣服，沖入浴室，清洗不久前陳圖在我身上留下的氣味和痕跡。
眼淚砸地而下，與流水糾纏在一起，很快消失不見。
可是被傷過的痕跡，它不會隨著眼淚的消失而消失，它就像是一顆子彈，被狠狠地鑲嵌在骨骼里心臟里，丑陋，也隨時能給我一陣隱隱的刺痛。
一個小時后，我從浴室里面頂著哭成核桃的眼睛出來，陳圖已經(jīng)不見了，連同不見的，還有他隨手丟在沙發(fā)上的行李箱。
可是他留下的冷冽氣息，卻無時無刻地帶給我無盡的滋擾，我忽然覺得冷，特別特別冷，就算給我拿來全世界最滾燙的火爐，我也無法達(dá)到自我拯救，我也無法將自己從這一場寒冷中拯救回來。
拼命地裹緊衣服，我在偌大的臥室里面踱步，來來去去，萬千思緒，無從下手。
后來，我花了幾分鐘找到自己的手機(jī)，握在手里，我很想給陳圖打個電話，一戰(zhàn)到底的，從他的嘴里面問一個準(zhǔn)話。
可是我也擁有人性中最不能忽略的弱點(diǎn)，那就是面對著特別讓人難以接受的變故，我的第一想法，就是逃避，先逃開，先拖一拖，似乎這樣，那些鋪天蓋地的難過，它就會憑空消失那般。
最終，我用力地捏住手機(jī)深呼吸了一陣，又把它丟下。
恍惚一陣，我掃了一眼我出差回來還沒來得及收拾的行李箱，里面換洗的衣服一應(yīng)俱全，遲疑半分，我上前去將它拖在手上，又去拿了一床厚厚的被子，然后從陳圖這豪華卻冷清的房子里面離去。
開著車在深圳這座孤城晃蕩了一陣，我最終來到沙尾這邊。
自從我結(jié)束了工作室以后，但租下來的那個一房一廳租約還沒到期，我雖然放在網(wǎng)上轉(zhuǎn)租，但稍微有點(diǎn)兒實(shí)力的人，都不會把工作室開在這種深巷里，于是它一直閑置著。
推開門，一股霉味撲鼻而來。
這幾年以來，其實(shí)我剛剛畢業(yè)那陣，住得比這里還臟還亂，我都熬過去了，卻不知道是不是最近住了豪宅，把自己給慣壞了，我竟然被這一陣霉味弄得犯起了惡心。
勉強(qiáng)抽了一下鼻子，我以為我能忍得住，卻不想欲吐不吐的感覺真是要命，我一個下意識朝洗手間那邊奔去，抱著洗手臺，可是卻什么也吐不出來，而翻天覆地的一陣陣犯惡心，簡直要了我的命。
好不容易撐住，我抬起臉來望著鏡子，鏡子里面浮現(xiàn)一張煞白的臉，我忍不住對著自己咧開嘴苦笑了一聲，罵了一句：“你真是個大傻逼！”
突兀的，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我掬起一捧水洗了一把臉，又朝門外飛奔而去，沒多時我在沙尾村口的藥店拿著兩根驗(yàn)孕棒出來，又急急趕回去工作室。
在等待結(jié)果的時候，我渾身都在顫抖，忐忑而又局促，內(nèi)心百味雜陳。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最后那兩根驗(yàn)孕棒上面，無一例外地出現(xiàn)了兩條雙杠。
像是什么宣判結(jié)束了般，我癱坐在椅子上，懵了一陣，我再一次下樓去，一拐拐到了仁愛醫(yī)院那邊掛了婦科的號。
抽完血之后我坐在醫(yī)院的凳子上，看著人來人往的人，一臉懵逼的木然。
下午三點(diǎn)出頭，我拿到了一份早孕檢驗(yàn)報告。我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我的迷糊超過了我的想象力，原來有個小小的生命，它扎根在我的身體里面，已經(jīng)10周，它已經(jīng)有輕微的搏動，它是一個正在蓬勃成長的小苗了。
會想到我后面跟陳圖那些激烈的糾纏，我的心里面除了心有余悸，還有些別的滋味兒，我自己都說不清楚。
從醫(yī)院里面，我找了個干凈的館子，點(diǎn)了飯菜和燉湯。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以這樣的方式來歡迎這個來的不是時候的孩子，可是我渾渾噩噩的大腦，也就只能做出這樣的反應(yīng)。
食不知味地吃完我這二十多個小時以來的唯一一頓飯，從飯館里面出來，我捏著手機(jī)晃蕩到沙尾村的中心小公園，在人跡寂寥中坐下，撥了陳圖的電話。
我一共打了三次，他都沒有接聽。
我捂著肚子，感覺到從來未有過的迷惘。
而很快，我又咬咬牙，手覆在肚子上，像是對里面那個正逐漸成型的小生命，也像是自言自語，我說：“別怕，反正就算我和他走不下去了，我也有能力養(yǎng)活。反正生活會越過越好的，一定要相信，嗯。”
這個這樣的自我安慰，它的作用微乎其微。
迎著料峭的風(fēng)，我最終蜷縮起身體，茫然地望著前方。
大概是過了半個小時，陳圖給我發(fā)來了一條信息：“我們需要冷靜一下，我最近都不會回家了，沒事少點(diǎn)聯(lián)系，我不想跟你吵架?！?
即使隔山隔海隔著個電話線，我依然能從中窺見陳圖從來沒有過的冷漠和疏遠(yuǎn)。
其實(shí)，哪怕我和陳圖的一開始，他就表現(xiàn)得特別不正經(jīng)，特別親近，但我知道他的骨子里面，一直藏匿著冷漠的基因，只是他以來沒有用冷漠對著我時，我選擇忽略不計而已。
抱著手機(jī)，我按了一個刪除，就好像他從來沒有在我分外孤獨(dú)無助的這一刻，給我來過信息一樣。
站起來，我就此回到工作室，拖著疲憊的身體，到處收拾了一番，很快充滿著霉味的地方，光潔如整，我就這樣住了下來。
我再見到陳圖，已經(jīng)是一個月后的事了。
隔著一個月沒聯(lián)系的距離，可是我沒有恍如隔世的機(jī)會，因?yàn)槲覀冞@一次會面，對于我來說是一場四面楚歌覆水難收痛心疾首的印記。
這天下午兩點(diǎn)，我正在對一份新提交上面的項目實(shí)行方案做最后的審核，小段敲開我的門，說：“伍經(jīng)理，外面有你的快遞，需要本人簽收?！?
雖然這個月以來，我的內(nèi)心苦澀到無以復(fù)加，但我不想把自己私生活中的情緒帶到工作中，于是我很快站起來，沖著小段莞爾一笑，說：“好。”
我徑直朝門外走去。
給那個經(jīng)常過來友漫送件的順豐小哥快速簽下自己的名字后，我只當(dāng)這份文件是客戶快遞過來的發(fā)票之類的，拿著就往自己的辦公室里面走。
卻不想，我正要拆快件，小段又說：“伍經(jīng)理，梁總讓你趕緊過去她辦公室一趟?！?
我朝小段點(diǎn)了點(diǎn)頭，隨即把快件放在桌子上，帶上門，隨即去敲開了梁建芳的門。
沒想到，我會在她的辦公室里面看到小智。
小孩子長得蠻快，才這么一段時間不見，小智儼然大孩子的模樣了，他大老遠(yuǎn)的一看到我，他眼睛溜溜轉(zhuǎn)了轉(zhuǎn)，他的聲音里面有種脆生生的甜膩和悠長：“伍一阿姨好。”
縱然小智是我的心病，可是自從發(fā)現(xiàn)有個小生命根植在我的身體里面之后，這好像喚醒了藏匿在我心臟某個地方的母性，小智這么個主動的招呼，讓我的心一柔，我竟然不自覺地笑笑，說：“小智乖?！?
這時，正坐著輪椅背對著我的梁建芳微微側(cè)過身來，她很快笑意盈盈地朝我揮手說：“伍一，你過來?！?
梁建芳的笑容，還是讓我滿心的別扭，我忍耐著上前，恭恭敬敬：“梁總?！?
卻掃了我一眼，用嗔怪的語氣，梁建芳說：“你這孩子，這里又沒別人，喊什么梁總那么見外，過來，坐這邊。”
剛坐下，梁建芳似乎是不經(jīng)意地瞥了一眼我的腹部，我的心里面突兀一個咯噔，渾身不太自在。
而梁建芳很快將目光轉(zhuǎn)到我的臉上，用嘮嗑家常的語氣：“伍一啊，媽今天喊你過來，最主要是想問問，你和圖圖怎么個回事。吵架了？”
我怔滯幾秒，轉(zhuǎn)而內(nèi)心濃濃的苦澀，撐起滿臉的尷尬。
在之前，我以會扯淡著稱，不料到了此時此刻，我竟然語塞到不知道該如何應(yīng)答。
看到我是這般反應(yīng)，梁建芳輕咳了一聲，她不動聲色的睥睨我一眼，說：“今天中午老周幫我回去天麓那邊拿點(diǎn)東西，碰到圖圖，似乎圖圖在天麓那邊住下了。伍一啊，媽不是要八卦你們年輕人的事，媽只是提個醒，你們年輕人怎么鬧都行，有什么事最好當(dāng)面說清楚，這么不明不白的掛著，不上不下的，都難受是不是?！?
原來這一個月以來，陳圖沒有去住酒店，也沒有回去香蜜湖，他是住在天麓了。
我和他才不過是一個月沒有聯(lián)系而已，現(xiàn)在聽到有人提起他，我竟然恍如隔世，像是隔了十年，那般久遠(yuǎn)，遠(yuǎn)到我無從拾起，卻也無從云淡風(fēng)輕。
而我深知，不管在我和陳圖這場戰(zhàn)爭中，到底是誰錯誰對，對于梁建芳而言，陳圖才是她的兒子，而我不過是一個外人，不管我多占理，錯的都是我，我斷然不可能在她面前灑下眼淚，一副我被陳圖欺負(fù)了我的樣子。
我始終不敢相信，我和陳圖已經(jīng)到了窮途末路不可挽回的地步。于是我也不敢作出破罐子破摔的消極反應(yīng)。
于是我故作淡然，用虛偽來堆積自己的面容，強(qiáng)生壓制就要將我吞沒的苦澀，勉強(qiáng)擠出一個笑容，模棱兩可中規(guī)中矩說：“讓你擔(dān)心了?！?
卻不想，梁建芳一把抓住我的手，輕拍了幾下，說：“圖圖這人發(fā)起脾氣來，確實(shí)是不講理，我生他養(yǎng)他，怎么不知道他那壞脾性。伍一，讓你受委屈了。你嫁給了圖圖，就相當(dāng)是我的親閨女了，我肯定不能眼睜睜看著圖圖欺負(fù)你，我給他打了電話，讓他過來我辦公室這邊了，我給你們調(diào)解調(diào)解?！?
一想到等會陳圖過來，我要跟他見面，我竟然像是被蟄了一下，渾身一個激靈，在寒意料峭里面，愣是被驚出了一些虛汗。
勉強(qiáng)撐住，我不動聲色地別開梁建芳的手，斂眉，低下頭來，我張了張嘴正要說話，老周突然從外面推門進(jìn)來，他疾步走到梁建芳面前，聲音沉沉說：“太太，陳總讓你到他辦公室一趟，他有些工作上的事需要和你探討?！?
臉色毫無波動，梁建芳再一次拍了拍我的手背，說：“伍一啊，你就在媽的辦公室等會，我去去就來?！?
雖然我摸不透梁建芳的心思，但我直覺，她不像是想幫我和陳圖做調(diào)解，于是我硬著頭皮，扯淡：“我還有點(diǎn)工作上的事….”
話才說一半，梁建芳隨即打斷我，她再一次嗔怪地看我，說：“你這孩子，怎么就那么不知道輕重？工作的事能推一陣，你和圖圖的事能推嗎？看到你們吵架，我這個當(dāng)媽的心里面不痛快。這樣，我以上司的身份命令你，現(xiàn)在先把工作放一邊去，安心在這里等著圖圖，我去去就回?！?
停頓幾秒，梁建芳將目光投向小智，目光輕柔，嘴角含笑，她似乎心無城府地說：“還有啊，小智這孩子，正值調(diào)皮的年紀(jì)，讓他一個人呆在這里，我也不放心，伍一你就幫忙照看一陣，別讓他亂跑?！?
即使她的聲音淺淺，用的卻不是商量的語氣，像是命令，又像是很信任誠懇的托付，我有些接不住招，梁建芳已經(jīng)笑笑，她轉(zhuǎn)而沖著老周說：“帶我去吧?！?
待我徹底反應(yīng)過來，偌大的辦公室里面，就只剩下我和小智。
小智往沙發(fā)那邊再窩過去，他的臉上帶著特別天真無邪的笑容，主動與我說話：“伍一阿姨，你不開心嗎？”
我僵住幾秒，隨即勉強(qiáng)笑著望他：“小智怎么會覺得我不開心呢？”
很小孩子氣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眉頭，小智稚氣未脫，說：“媽媽說，大人不開心的時候，不怎么愛哭愛鬧，就是眉毛彎彎曲曲的，我看伍一阿姨的眉毛很彎很彎，我就想逗伍一阿姨開心。”
我的心禁不住一動，越看小智，越覺得孩童無辜，我或者不應(yīng)該遷怒于他，也不應(yīng)該因?yàn)槌扇耸澜缒切┮?guī)則，用硬邦邦生冷的態(tài)度刺傷他。
于是我更勉強(qiáng)地笑笑，裝作蠻高興地說：“小智真乖，伍一阿姨很開心?！?
說完，我原本想抬起手去，摸摸他那一頭烏黑濃密的頭發(fā)，可我最終作罷，將自己的手禁錮住，愣是沒有跟他有肢體上的接觸。
小智的眼睛睜得更圓溜，他眨巴著，挺跳躍地說：“伍一阿姨，小智可以吃一塊餅干嗎？奶奶說，如果小智乖乖，她就給小智獎勵餅干哦。伍一阿姨也夸我乖呢?！?
循著小智的目光，我看到茶幾上，有一包拆了封的花生醬餅干，屬于美國進(jìn)口的，上面全是英文，我大致看了一下，日期滿新鮮，我沒作多想，說：“好。”
小智很快從沙發(fā)上挪過來一些，小手抓起兩小袋餅干，先是遞給我一袋，說：“伍一阿姨也乖，你也吃?！?
我承認(rèn)，我是一個不太堅決的人，我很容易就被眼前這個天真無邪的小孩，弄得心軟綿綿的像棉花糖，我?guī)еσ饨舆^來，很快剝開，拿出其中一塊，先是遞給了小智。
到底是個幾歲的娃娃，容易滿足，快樂也簡單。
拿到餅干后，小智隨即朝我展露笑顏：“伍一阿姨最好了?！?
我的心情竟然變好半分，心更軟綿，聲音禁不住變得輕柔：“吃吧?！?
在小智干脆利落地啃完那塊餅干后，我順手去倒了一杯溫水給他。
剛把水杯頓在茶幾上，我的手機(jī)突然響了。
有個客戶打了過來，咨詢他之前購買的私人訂制業(yè)務(wù)的詳情，我叮囑小智喝點(diǎn)水潤喉，就直接跟客戶詳聊了起來。
幾分鐘之后，我剛剛掛了電話，虛掩著的門，被從外面推開，我循著開門聲望去，陳圖的臉，映入眼簾。
在看到我的那一剎那，他明顯怔然了一下。
然而他卻很快恢復(fù)如常，他十分冷漠地杵在原地一陣，與我對視。
我也望他。
渾然不知時間過去多久。
可是我還沒從這場沉寂對視中晃過神來，陳圖突兀急急朝這邊疾步走來。
很快越過我，他蹲在小智的面前，扶住小智的肩膀搖晃了一下，他冷不丁提高聲調(diào)，連連喊了幾聲：“小智，哪里不舒服？快告訴叔叔！小智？小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