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步出承玉殿, 心頭卻還沉甸甸的。想起和琳瑯的一席談話,雖然她一個勁兒地在安慰琳瑯,可是不知怎地, 心中卻一直有隱隱的不安。她搖了搖頭, 想極力將這份不安甩到腦後去。
走了沒幾步, 就見一個小侍衛走到她的面前, 恭恭敬敬地道:“武姑娘, 俱內侍派小的來請武姑娘,請武姑娘移步一見。俱內侍還說,本來他該親自來請武姑娘的, 可是宮中人多眼雜的,太張揚了恐怕武姑娘不喜, 所以只命小的前來, 還望武姑娘不怪他無禮。”
容若笑了笑:“俱內侍太客氣了。就請前面帶路吧, 我去見他便是。”
容若跟著小內侍又來到上次和琳瑯一起到過的那個小院,果然見到俱文珍站在院門口親身來迎。
俱文珍見到容若來了, 滿臉堆笑,迎上前施禮道:“武姑娘來了。我沒有親自去請武姑娘,真真是無禮,還望姑娘見諒。”
容若還禮道:“俱內侍是長者,容若來見俱內侍是理所當然的。俱內侍太客氣了。”
俱文珍將容若迎到院子中, 還在上次飲茶的位置上落座, 又親手給容若斟了一杯茶。
容若知道, 俱文珍是曾經服侍過三朝皇上的內侍老臣, 手握神策軍兵權, 在朝中宮中地位都非比尋常,一般的妃嬪王子, 見了他都要恭恭敬敬地叫一聲“俱內侍”,能得到他親手倒茶禮遇的人,那簡直是鳳毛麟角。
容若點了點頭:“多謝俱內侍。”
俱文珍放下茶壺,嘆道:“一杯茶,又何足掛齒?說起謝來,倒是我該多多感謝武姑娘呢。若不是姑娘這次挺身而出,將那王叔文等人的陰謀揭露,又親自趕往夏綏、鳳翔,現在哪裡還能輪到我在這裡倒茶?只怕一把老骨頭都要爛掉了。”
容若道:“俱內侍言重了。”
俱文珍搖了搖頭:“我雖然年紀老邁了,但是心裡卻不糊塗,真真切切地明白武姑娘這次對俱某是何等深恩。如果王叔文掌握了神策軍兵權,他最恨的卻不會是太子殿下,而是俱某。因爲就是俱某等人出力,才助太子殿下順利登上儲君之位。他是恨不得將俱某粉身碎骨纔好。”
容若心中大是不以爲然,道:“王學士與俱內侍之爭,不過是雙方立場不同而已,王學士心中不會如此怨恨俱內侍的。”
俱文珍笑了笑,也不再在這個話題上與容若爭辯,只是道:“無論怎樣,俱某對武姑娘感激不盡。今後如果武姑娘有用得到俱某的地方,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容若道:“多謝俱內侍,容若愧不敢當。”
容若飲了一口茶,想了一想,又道:“我想請教俱內侍一件事。”
俱文珍忙道:“武姑娘儘管說。”
“先帝德宗天子的盧貴妃,現在何處?”
俱文珍一怔,沒想到她竟然問起早已在宮中被人遺忘了的盧貴妃。不過他也只是微微一怔,便答到:“盧貴妃沒有子女,按照慣例,已經出家爲尼。”
容若搖了搖頭,想起柔情似水貌美如花的盧貴妃,青春年華便出家爲尼,雖然她與舒王有染,可是如此下場,卻也讓人覺得甚是悽慘。
“那,我前些日子還曾經在宮中看見過的牛昭容……”
聽到容若提起牛昭容的名字,俱文珍臉上微微變色。
他注視了容若良久,才嘆了一口氣,道:“如若是別人問起此事,俱某是萬萬不會回答的。但既然是武姑娘問,俱某自然知無不言。唉,武姑娘,現在在宮中,也有很多俱某無能爲力的事。牛昭容的下落,俱某確實不知,只是要勸武姑娘一句,宮中有太多不可告人的秘密,決不可亂髮慈悲之心,也不可隨意發問,有些事寧可當作自己不知道,即使知道了也要爛在肚子裡面。”
容若道:“多謝俱內侍的良言。可是這宮中還有連俱內侍都不知道的事嗎?那能有誰會知道呢?”
俱文珍捧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好半天沒有說話。
就在容若以爲他再也不會說了的時候,他低聲說了一句:“大概良娣娘娘會知道吧。”
良娣娘娘,指的就是太子李純的生身母親王良娣,一直與牛昭容針鋒相對。聽俱文珍如此說,容若心中頓時明白過來。
“多謝俱內侍相告。”
俱文珍搖了搖頭,嘆道:“俱某老了,這宮裡面許多的事,俱某管不了,也不想管。”
俱文珍又嘆了口氣,站起身來,道:“武姑娘,俱某該說的話已經說完了。可是還有一個人,想來見武姑娘,還請武姑娘再稍坐片刻。”
容若不知道他說的是誰,也只得點了點頭:“俱內侍請便。”
俱文珍施了一個禮,轉身向屋中走去。
不多時,從屋中走出一個人來,青衫緩帶,正是現在的太子殿下,昔日的廣陵王李純。
容若沒料到是他,只得站起身來按例施禮,道:“武容若見過太子殿下。”
李純走上前一步,伸手想去扶她。
容若倒退了一步。
李純只得收回自己伸出去的那隻手,搖搖頭,嘆道:“你又何必如此多禮?在所有隻有你我二人的場合裡,我希望你永遠將我看作那日那時懸崖下的李純,既不是太子,也不是廣陵王。”
容若低著頭道:“國之大禮,不敢擅廢。”
李純又嘆息一聲,纔開口道:“容若,這次多謝你,如果不是你,還不知現在的長安會是什麼樣子,我又身在何處呢。”
容若道:“太子殿下言重了。太子殿下吉人天相,即使我沒有去夏綏,現在也自然會有忠心體國之士輔佐太子轉危爲安,逢兇化吉。”
李純深深地看著她,道:“容若,我覺得我們每次見面,似乎都又疏遠了一步。我早就說過,我沒有忘記當年的誓言。只盼你……也和我一樣。”
容若仍然沒有擡起眼睛來看他:“太子說的什麼,我完全不明白。”
李純沉默良久良久,雙目一直凝視著她。
這個白衣素裙的女子,總是這樣若即若離,若遠若近,讓他心中酸楚惆悵,輾轉反側,夜不能寐,讓他知道這世間終究還是有情債這一回事,而他就是來還她的債的。
李純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的時候,低聲道:“你放心,我,終究不會負了你的。”
說完,他便轉身離開了這個小院。
他轉身之後,容若才擡起頭來,望著那個峻削挺拔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
大唐貞元二十一年(公元805年)六月十九日,王叔文因母喪去職。
同年七月二十九日,太子李純應百官上書之意,勾當監國。
同年八月初四日,順宗皇帝下禪位詔,詔中言道:朕獲纘丕業以來,嚴恭守位,不遑暇逸,然天佑匪降,疾恙無瘳,不能奉宗廟之靈,實實有愧於心。一日萬機不可以久曠,天工人代不可以久違,宜令皇太子即皇帝位,朕稱太上皇,居興慶宮,請所司擇日行冊禮。
同年八月初五日,退位的順宗皇帝正式遷居興慶宮花萼相輝樓,距離他在正月二十六日登基只有一百餘天。
同年八月初九日,太子李純正式即皇帝位,改元“永貞”,史稱唐憲宗。因爲德宗皇帝靈殯未出,而順宗退位爲太上皇又居興慶宮,憲宗皇帝下令不於前殿含元殿即位,以示對二位先皇帝的崇敬。
歷史,又翻開了新的一頁。
(第三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