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來到。
大明宮中花木扶疏, 太液池中春水盪漾,舉目望去,滿眼奼紫嫣紅, 鶯歌燕舞, 更有點點楊花漫天飛舞, 絲絲縷縷, 仿若飛雪一般。好一番良辰美景, 無限春光。
九曲迴廊之上,一個白衣女郎正獨自憑欄,隔著湖面上的氤氳霧靄, 教人看不清那似水容顏。
這已經是元和八年的春天,距離憲宗天子李純登基, 已經八年有餘了。
在這八年裡, 李純一面勵精圖治, 整理朝綱,除了重用武元衡等老臣之外, 還提拔李絳、裴度等人,又召元稹、白居易等才子名士入翰林,廣開言路,對臣子們信任有加,委以重任, 一改德宗一朝架空宰相權力而由天子一人總攬朝政諸事的做法。
另一方面, 在節制藩鎮勢力上, 憲宗天子也從未手軟。
元和二年冬, 鎮海節度使李錡不服憲宗天子詔他入京, 殺節度副使王澹,在京口反。憲宗天子發宣武、武寧、武昌、淮南、江西、浙東等地兵馬進討。李錡兵敗後被俘入長安, 腰斬於鬧市。
憲宗天子又以宗室公主嫁山南東道節度使於頔之子。於頔感恩戴德之餘,親自入朝謝恩,從此山南東道一鎮服膺於朝廷。
此後,魏博節度使田季安病死,憲宗天子早有安排,以田興取田季安之子田懷諫而代之。田興果然如憲宗天子期望的那般,服膺朝廷,一改魏博數代以來世襲罔替,自立爲政之風。
樁樁件件,令得朝野上下都對憲宗天子交口稱讚,認爲他是開元以來難得的一位英才英主。
可是,憲宗天子雖然政務清明,廣納言路,卻有一件,是絕不容臣子們置喙的。那便是立皇后一事。
憲宗天子登基八年,皇后之位卻始終空懸。在王太后移居興慶宮之後,郭貴妃在宮中位分最高,主理後宮,蕭淑妃爲輔。郭家在朝中影響深遠,開始的一兩年,總有大臣上表請立郭貴妃爲皇后。對此等建議,憲宗天子一律置之不理,甚至冷言以對。時日久了,大臣們也多少明白了幾分皇上的心意。
洋川王死後,王太后移居興慶宮,朝中宮中一時不知起了多少風言風語。憲宗天子使出狠厲手段,在朝上公然議論此事的大臣們先後貶了數個去那偏遠蠻荒之地,吐突承璀又在後宮杖殺了兩個內侍,這才漸漸平息下此事。可是暗地裡,仍然有人傳言,皇上是因爲欲立武尚儀爲皇后,才賜死洋川王的。不免有人感嘆,紅顏禍水,古今皆然。卻也有人認爲,武尚儀輔佐皇上處理政事多年,心思機敏,氣度高華,比起權傾朝野的郭家出來的郭貴妃,原是做皇后的最適當人選。
無論外人怎樣想怎樣議論,大明宮中卻始終沒有皇后。
漸漸地,也就沒有人再議論了,大家也都接受了後位空懸的事實,就彷彿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如同春花秋月,夏雨冬雪一般。
就這樣,元和八年的春天又如期而至,太液池畔的桃花也如期而開。到了冬天,桃樹凋謝,梅花卻會盛開。每一年花都會開,可是每一年的花都已不是去年的花了。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容若憑欄而坐,隔水望著岸邊池畔的桃花,不由得想起若干年前的這一天,雅園的桃花也如太液池畔的桃花一般,如火如荼,如雲如霞。
容若向對面那個身上輕衫如梨花花瓣般柔白的青年笑道:“怎麼來賞個花還要提前好些天說了再說?不過是賞花而已,過了今日,花還一樣在,怎麼就非今日不可?”
李緯微微含笑,卻不言語。
容若看出兩分端倪,問道:“究竟什麼緣故?你就說了罷。”
李緯拗不過她,只得笑道:“今日是我的生辰,所以邀你來坐坐。”
容若“啊”了一聲,道:“我竟不知道,連賀禮也未準備。”
李緯輕笑:“何必賀禮?你能陪我一起賞花,就是難得的了。”
容若側著頭想了想,眼珠兒一轉,笑道:“沒賀禮怎麼成?我給你唱個曲兒罷,權當做賀禮了。”
李緯欣然道:“求之不得,洗耳恭聽。”
容若清了清嗓子,唱道:“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
唱罷,笑吟吟地望著李緯:“怎麼樣?”
李緯怔了怔,道:“這曲調卻也新奇別緻,以前從未聽過。”
容若終於忍不住,伏在桌上笑道:“我胡謅的,當不得真。明日我好好準備一份禮,給你送到王府去。”
李緯望著她,神色出奇地溫柔,道:“不必,這已經是我所收到的最好的賀禮了。”
容若坐直了身子,仍然笑靨如花:“那就明年吧,明年我一定早早準備好一份大禮,斷斷不會忘的。”
李緯脣邊含笑:“好,那就明年。”
容若舉起酒杯:“借花獻佛了。祝王爺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李緯眼睛裡都是笑意,柔聲道:“只願歲歲如今朝。”
容若心中牢牢記住了這個日子,想著明年這一天一定要爲他送上一份生日賀禮。可是這一份賀禮卻再也沒有送出去。
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打斷了容若的思緒。
容若並未回頭,可腳步聲卻偏偏在她身後停了下來。
容若轉過頭來。身後是一個雲髻高挽,廣袖宮裝的貴婦,身後不遠處跟著數名宮女和內侍。
容若緩緩起身,襝衽行禮:“見過淑妃娘娘。”
蕭婉兒蕭淑妃玉手微帶,朱脣輕啓:“尚儀不必多禮。”
後宮嬪妃們都知道,這位武尚儀雖然品級不高,但卻是皇上最信任的人,而且最有可能成爲後宮之主,因此無論是誰,都對她客氣有禮,言語謹慎,甚至敬而遠之。
而容若一向在紫宸殿當值,從來不與後宮嬪妃們往來,偶爾在宮中遇到,也不過是行例行之禮,寒暄幾句罷了。尤其是面對蕭淑妃,總讓她想起故人,格外惆悵,反不如不見來得清靜。
可是今日蕭淑妃卻彷彿是有意來尋她一般,一時間也沒有離去的意思。她走到闌干旁,望了一陣,輕嘆道:“今年的桃花開得好美。”
容若不知她的來意,維持緘默不語。
蕭淑妃側過頭來,輕輕一笑,道:“桃花難得的是開得美且乾淨。再漂亮的花,開得好,卻不乾淨,也算不得美了。”
暖風隔著水送來淡淡花香。蕭淑妃臨風而立,纖腰一握,風姿楚楚,越發襯得人比花嬌。
蕭淑妃張開纖纖玉手,接了幾朵楊花,瞧了瞧,道:“這楊花輕浮得惹人厭。這樣飄來飄去,可見本來是無根的東西。”
她輕輕張開檀口,吹了一口氣,將掌心的楊花吹開去,又擡起頭,看向容若。一雙秋水非嗔非怒,面上神情非悲非怨,脣邊卻帶著一分說不清道不明的笑意。
容若神情似水,目光也如水,沉靜得不起一絲微瀾。
迎著蕭淑妃的目光看過去,容若淡淡地道:“如果淑妃娘娘沒有別的事,我就告退了。”
蕭淑妃笑了一聲:“尚儀忙得很,先走吧。本宮倒要在這裡多待些時候。”
容若行過禮,轉身離去。
蕭淑妃瞧了她的背影一陣,回過頭來,望向一平如鏡的湖水,目光變得縹緲迷離,惟有脣邊那個莫測的笑容,還是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