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數(shù)日, 倒也平靜無事。每日裡容若還是照常在紫宸殿當值,李純沒有再提劉澭本章的事,容若自然也不會主動去問。但是容若卻也敏感地覺察出, 郭鈺一定是去了秦州, 即將而來的, 會是一場難以預(yù)料的疾風(fēng)暴雨。
這一天, 容若正在按照李純的吩咐, 在中書省遞上來的本章上做批覆,忽然吐突承璀進殿來報:“啓稟萬歲,郭將軍在殿外求見。”
“哦?他回來了?傳他進來。”李純雖然面上沒有顯露喜色, 可是眼睛中卻閃動著光芒。
“是。”吐突承璀退了下去。
容若站起身來:“既然萬歲要和郭將軍詳談,臣女告退。”
李純點了點頭, 這也正合他的心意。
容若走出紫宸殿, 卻在殿門口和郭鈺錯身而過。
郭鈺腳步微頓, 點頭示意,容若也同樣還禮。多日未見, 此時的郭鈺雖然依舊英朗如昔,可是卻不掩面上的風(fēng)塵之色,顯然是日夜兼程,剛剛回來,就入宮來見李純。
容若離開紫宸殿的範圍, 信步向前走著, 走著走著, 突然覺得身心俱疲, 只想坐下來歇息一會兒, 便在太液池畔找了一處山石,坐了下來。
望著太液池水, 容若怔怔地出神。
她想起了許多往事,從她初入長安時候開始。那時她已經(jīng)認識了廣陵王李純,後來又結(jié)識了邵陽郡主琳瑯、洋川王李緯、舒王李誼、高平王李約……,也從此捲入這長安城裡的是是非非、大明宮中的恩恩怨怨。
那時候容若一直覺得,她寧願從來沒來過長安城,寧願就在成都府做一個無拘無束的平凡少女,寧願沒有見識到這傳說中的長安城、傳說中的天家繁華。
可是現(xiàn)在,她卻寧願再回到那時初見的長安城,雖然也有煩惱憂愁,惆悵無奈,種種的不如意處,可是卻還稱得上安靜平和,讓每個人都可以開心地真心地笑出來。
容若就這樣在池邊坐著,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叫她:“容若,容若。”
容若回過身來,只見郭鈺正站在身後望著她:“你怎麼坐在這裡?”
容若悵然一笑:“沒什麼,我就是在想過去的事情而已。”
誰料郭鈺也輕嘆一聲,深有同感地道:“是啊,過去,要是能回到過去就好了。”不過他隨即一笑:“不過我們都已經(jīng)回不到過去,所以只能繼續(xù)往前走了。”
郭鈺看了看容若,又道:“我還有事要辦,也該出宮了,改日再陪你慢慢聊吧。”
容若望著他:“非要這麼急嗎?我還有事想問你,多坐一會兒可好?”
郭鈺無奈,在容若身邊坐下,嘆道:“雖然我已經(jīng)猜到你要問什麼事了,可我還是情願你別問。”
容若沉默了一會兒,纔開口道:“羅令則究竟是什麼人?”
郭鈺嘆了口氣,道:“他早年間曾經(jīng)是舒王府上的門客,後來離開長安,去終南山隱居,讀書修道,倒也薄有名氣。因爲這個,所以太上皇還是太子的時候,也曾經(jīng)召他進入過東宮幾回。”
“羅令則所說的是真的嗎?他真的奉有太上皇的口諭?”
“容若!”郭鈺低聲喝道:“有些事,即使是你,也不應(yīng)該說不應(yīng)該問!縱然是真的,也只能權(quán)當它是假的,更何況是那等狂人的信口胡言!”
郭鈺一雙眼睛緊緊盯著容若,容若卻默不作聲,望著遠處。
好半天,郭鈺又嘆了一口氣,將聲音放軟,道:“無論如何,你我都知道,他會是個好皇帝,心志堅定,殺伐決斷,政事通明,是樣樣都俱全了的。其他人,無論是誰,都不見得比得上他。即使是先皇,太上皇,一時糊塗,有了其他的心意,但是時間都會證明,他纔是此時此刻的大唐所需要的皇帝。大唐中興,都在他的身上了。”
容若慢慢地點了點頭:“這我明白。”
“既然如此,在其他的事上,你就不用知道得那麼明白了。又何必呢?”
容若轉(zhuǎn)過頭來,看向郭鈺:“不過我還是想知道,太上皇現(xiàn)在真的是被軟禁在興慶宮嗎?”
郭鈺垂下眼睛,道:“這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太上皇因爲中風(fēng),神志一直不甚清醒,也正因爲如此,當日纔會有王叔文等人專權(quán)一事。有這些前車之鑑,爲了避免太上皇被一些有心之人利用,興慶宮裡侍衛(wèi)和內(nèi)侍多了一些,或許也是有的。”
容若又將目光投向遠處,問道:“然後呢?你們還打算怎麼辦?既然羅令則說他有同黨,要在德宗先皇遷葬之時起事,你們不會沒有對策吧?”
郭鈺嘆道:“容若啊,你想知道的實在是太多了。”
不過他還是說道:“羅令則以爲他們行事隱秘,卻不知這天下哪有不透風(fēng)的牆?細細查訪下去,終究還是有跡可循的。現(xiàn)在禁軍在長安城裡已經(jīng)抓獲數(shù)十個有嫌疑的人,不難一一問出究竟。”
“要嚴刑拷打嗎?”
郭鈺似乎沒聽出容若話中的諷刺之意,只是淡淡地道:“必要的時候,動些刑具,也是難免的。”
“皇上可有決斷?如果問出什麼,又將怎麼處置?”
郭鈺望著容若,好半天,才輕輕吐出兩個字:“杖殺。”
大唐和後世明清不同,絕不以酷刑治天下,所以杖殺已經(jīng)是所有刑罰中最嚴厲最殘酷的一種了。《舊唐書酷吏列傳》就有記載道:“笞罰人畏其不死,皆杖訖不放起,須其腫憤,徐乃重杖之,懊血流地,苦楚欲死。”
容若深深吸了一口氣。
郭鈺道:“你別怪他心狠手辣。”
容若點點頭:“我明白。他這樣做,也是情非得已。現(xiàn)在他剛剛登基,就有這等危及皇位之事發(fā)生,如果不嚴懲幾個立威,又如何能坐穩(wěn)那個座位呢?”
“你一向是個明白人。”
容若苦笑道:“這句算是恭維嗎?”
郭鈺細細端詳容若的臉,道:“你既然說你明白,爲何眉間又有愁煩之色?難道是替這些大逆不道的人惋惜嗎?”
容若搖搖頭:“我也不知道,只是心裡覺得沉重。雖然我知道要當一個好的帝王,心狠手辣是必須的,開創(chuàng)貞觀之治的太宗皇帝也曾有玄武門之變,開創(chuàng)開元盛世的玄宗皇帝也曾有囚兄之舉,這大概就是千古不變的帝王之術(shù)了。可是親眼看到他這樣,總是覺得有些不舒服。”
郭鈺理解地嘆了一口氣,也像容若一樣目注太液池茫茫的水面。好半天,兩個人都默然無語。
容若擡起頭來:“你也該出宮去了,不是還有事要辦嗎?”
郭鈺也苦笑了一下:“本來是有事的。可是讓你這樣一說,卻再也打不起精神來了。也罷,我先走了,改日再見。”
郭鈺離開了,留下容若一個人繼續(xù)坐在太液池邊。
大唐永貞元年十月初二。
容若走進紫宸殿時,正趕上吐突承璀從殿內(nèi)往外面走,神色匆匆忙忙,似乎有什麼事趕著去辦。
容若望了他的背影一眼,便進了紫宸殿。
李純和往日一般,正坐在幾案後的龍椅上批閱奏摺。平心而論,他確實是一位勤政的帝王,每日裡都毫不鬆懈,要求自身甚是嚴謹。
這些天以來,郭鈺每日都要進宮一次,每次郭鈺一來,容若就心照不宣地避開。李純的神色,在每次見完郭鈺之後卻也沒變得更差,由此可知,事態(tài)完全在可控制的範圍之內(nèi)。
關(guān)於舒王李誼,偶爾也有消息傳來。先是舒王上了一道本章,自稱身體不適,要在家靜養(yǎng),在病好之前需要請假直至痊癒,因此不能上朝。李純自然是準了的。也是自從那天開始,舒王再也沒在公開場合出現(xiàn)過,關(guān)於他爲何閉門不出,長安城裡也漸漸有了流言蜚語。
此時的容若,忽然無端端地想起了這些。
她甩了甩頭,努力將精神集中在眼前翻開的奏本上。這是一道中書省送上來的有關(guān)明年各地水利設(shè)施預(yù)算的本章,一條條列明瞭可能的開支,正是要集中精力才能看得明白。
不過就是一頓飯功夫,容若已經(jīng)將中書省送來的本章理了個清楚,剛要向李純細細說明。
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吐突承璀從殿外快步進來,立刻“噗通”一聲跪倒在地,稟報道:“啓稟萬歲,舒王李誼因急病發(fā)作,不治而亡。”
李純聞言,緩緩地站起身來,語聲平靜地道:“你速去朝中通報各位大人,就說舒王去世,朕倍感傷心,因此廢朝三日。”
“遵旨。”吐突承璀領(lǐng)了旨意轉(zhuǎn)身匆匆離去。
李純轉(zhuǎn)過身來,和容若的目光剛好對了個正著。李純眼中的神情仍然是堅毅深邃,平靜如深不可測的海水。
容若突然感覺到一陣沁骨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