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紀最輕那人, 名叫吳秀琳,原是吳少陽的遠房子侄,和吳元濟份屬同宗兄弟。那身材較高之人, 名爲李祐, 是淮西軍中著名的智將。除了這三人之外, 淮西將領中還有董重質、張懷恩等人, 都是名重一時的將領, 只是此時都在外守城,不在蔡州。
吳秀琳先看了李祐一眼,才道:“皇上一向手段強硬, 近年來也做了不少振聾發聵之事,陳許節度使李光顏、唐鄧節度使高霞寓等人, 也都是一代名將, 卻也不能小覷。”
丁士良聽吳秀琳如此說, 嘴微微一瞥,礙著是在吳元濟面前, 不好直接反駁。
李祐微一沉吟,道:“據末將看,此次的聖旨措辭雖有所保留,可是其中之意卻嚴厲,隱隱有申斥將軍隱瞞老將軍喪訊不報之意。”
吳元濟眉頭微微一蹙, 又立即展開, 道:“李將軍說的也有理。皇上削藩之心已有多年, 拿咱們淮西開刀也不過是早晚的事。”
他一嘆, 又道:“我也不是故意要隱瞞先父的喪訊, 爲人子者,總要顧全孝道。只不過先父驟然仙去, 令人措手不及,淮西的很多事還沒籌備好,匆忙報上長安,皇上若有旨意調度淮西,實在也是不知該如何應付。所以纔打算將喪訊遲些天再報送長安。誰知道怎麼便讓皇上知道了呢?”
說著這話,吳元濟眼睛一掃面前這三人。
三將心中悚然,連忙垂首道:“末將不敢。”
吳元濟笑了笑,道:“我也從未懷疑過三位將軍。三位將軍都是淮西的棟樑,跟隨先父多年,左膀右臂一般,我以後仰仗三位將軍之處還多著呢。”
三將這才鬆了一口氣。
吳元濟面色一整,又道:“皇上雖然現在還沒有旨意,但是夏綏楊惠琳、劍南劉闢、鎮海李錡,這都是前車之鑑。如果等到皇上先發制人,我們就未免受制於人了。所以還請三位將軍各去整兵糲馬,以免到時候措手不及。”
吳元濟揮了揮手:“三位將軍去吧。有事我再有請。”
三將齊聲答道:“是。”
三人出得節度使府外,丁士良抱拳道別後,自行上馬去了。
吳秀琳卻向李祐問道:“剛纔我還有話要問少將軍,怎麼你悄悄拉了一下我的衣袖,我這話也就沒問出口。”
李祐嘆了口氣,道:“你可是要問,爲何要整兵糲馬,與朝廷作對?”
吳秀琳點頭道:“正是。這不是大不敬嗎?又如何有勝數?”
李祐看著他,道:“你戍邊多年,最近纔回蔡州,自然不清楚少將軍的心思打算。此處卻也不是講話之所,請到舍下一敘。”
吳秀琳笑道:“正好。我因爲老將軍的喪事剛回蔡州,還沒來得及去看姨母,本來也是要去拜訪的。”
原來,李祐和吳秀琳原是兩姨表兄弟,所以比其他人也更親近些。
李祐也笑道:“家母昨日還問,不知道表弟什麼時候能回來。你去看她,她一定很高興。”
冬盡春來。
長安城武府中,園中綠樹成蔭,掩映著茜紗窗下的靜謐幽涼,令人渾然不覺歲月的漫漫悠長。
容若一手託著腮,望著案幾對面的母親。
武夫人雖然眼角已經有了細細的魚尾紋,但仍然勻美白皙,恬靜溫柔,人淡如菊。此時,她正拈著一枝花,向花瓶中插去。花瓶裡已經插了數枝,這是最後的一枝。
武夫人將手中的花輕輕插下,打量了一下,點了點頭,道:“好了。”
只見花瓶中的花枝錯落有致,疏密得當,添一分則嫌擁擠,減一分則嫌單薄,實在有說不出的韻味天成。
容若笑道:“娘,你這花插得實在是好極了,我在宮裡也沒見過更好的。”
聽見女兒稱讚,武夫人也甚是歡喜,淺淺一笑,道:“容兒可真會說話,討孃的歡心。”
她將花瓶移向案上一角,又道:“我已經讓廚房做了幾道你愛吃的菜,等一會兒你爹回來就可以用晚飯了。”
容若拉著母親的手,道:“娘對我最好了。謝謝娘。”
見愛女流露出小女兒的愛嬌情懷,武夫人忍不住嘆道:“自家母女,謝也就不用說了。以後你有時間的時候,多出宮回家來陪陪父母,也就是了。”
容若道:“這幾個月來,回家少了,是女兒的不是。不過最近時局變化莫測,宮裡事情也多,確實也難得脫得開身。”
武夫人點了點頭:“我雖然不管外面的事,卻也聽說了。你一個人在宮裡面,事事自己當心些,也別累壞了,讓我們擔心。”
容若拉著母親的手搖了一搖:“知道了,娘你放心吧。”
武夫人看著她,心中不由的暗暗嘆息。
女兒年紀已然不小,卻仍然雲英未嫁,怎能不令人擔心呢?自己和丈夫不知多少個夜晚輾轉難眠,只爲了這個女兒牽掛懸心。她雖然日日伴在皇上身邊,可是她心中究竟是怎麼想的呢?她可忘得了曾經的洋川王?她可是想如此這般終老宮中?
雖然有千言萬語千頭萬緒,可是武夫人仍然牢記著武元衡再三的叮囑:不要問女兒問題,想說不想說都由得她,作父母的只管無條件地支持女兒便了。
想到此處,武夫人只得將千言萬語化爲一聲輕嘆,輕輕地拍了拍容若的手。
容若心中其實也十分清楚母親的所思所想,可卻也著實無法開解母親,因此上臉上也淡淡地渾似沒事人一般,語笑一如平常,不帶半點心事。
正在此時,墨影進來稟報:“老爺回來了。”
武夫人和容若母女倆連忙起身迎接。
墨影挑起門簾,武元衡從外面走進來。
武元衡先向武夫人點了點頭,招呼道:“夫人。”又向容若笑道:“我聽墨影說你回來了。怎麼?今天在家裡過夜嗎?”
容若道:“女兒已經跟宮裡告了假,今晚不回去了,就在家中陪父親母親。”
武元衡點了點頭,道:“也好。那你今天便陪爲父喝幾杯吧。”
容若笑著應承下來。
武夫人連忙吩咐墨影去準備飯菜。
武元衡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容若雙手奉茶給父親。看著父親低頭喝茶,突然驚覺父親頭上又添了不少銀絲,忍不住問道:“爹最近可是很辛勞?”
武元衡放下茶盞,擡起頭來,道:“最近門下省是事情多一些,不過也還好。”
容若心中有數,道:“必然是爲了淮西的事。聽說中書省、門下省、尚書省多位元老大人們爲了對淮西是戰是撫爭執不休,爹爹想必爲此勞神。”
武元衡自然知道朝中發生的事完全瞞不過女兒,便點了點頭,道:“確是因爲此事。皇上命三省合議,再將議好的結論呈上去。這幾天爲了怎麼向皇上呈報此事,大家也各有意見。”
容若眉尖微蹙,道:“淮西並不算大,但是位置險要,臨近東都,如果淮西不寧,則東都危殆。皇上的意思其實是再清楚不過的了。”
武元衡道:“其實朝中的諸位大臣們也明白,皇上爲人剛毅,是斷不肯向藩鎮低頭的。只不過身爲臣子,總要盡臣子的義務,大家盡抒心中所想,不以君王意志爲意志,終究是件好事。”
容若看著父親,問道:“爹爹是什麼主張?”
“在爲父看來,”武元衡手指輕捻鬍鬚,道:“淮西一戰怕是勢在必行。”
容若凝神細聽父親的想法主張。
“自從安史之亂以來,藩鎮割據之勢愈演愈烈,各自爲政,不聽君王調令。”武元衡雙眉緊鎖,沉鬱之情見於言表:“父死子襲,兄亡弟承,一鎮之地盡屬一姓,使得百姓只知有節度使,而不知有大唐皇帝。”
“當今皇上登基以來,才一改朝廷積弱之風,以鐵血治天下。誅楊惠琳定夏綏,擒劉闢平劍南,”說到此處,武元衡搖了搖頭,神情微微一黯,才又道:“斬李錡安鎮海,那些妄自尊大、視朝廷於無物的藩鎮莫不心驚膽戰。再加上收撫於頔,扶植田弘正等等策略,這才令天下藩鎮皆俯首尊奉朝廷政令。儘管如此,那些個本來視一鎮爲自家庭院的節度使們,莫不蠢蠢欲動,只是無人敢再出頭而已。”
容若點了點頭,道:“吳少陽恰在這個時候亡故,淮西也無可避免地站在了風口浪尖之上。”
武元衡道:“是啊。吳少陽亡故,如若吳元濟將權力交出來,由皇上任命淮西節度使,從此淮西聽命於朝廷,皇上也自然不會薄待吳家。可是吳元濟先是隱瞞吳少陽死訊,後來又公然拒絕朝廷派的人去了解淮西情形,接掌淮西權柄,其心昭然若揭。對此情形,如果朝廷不強硬起來,單是河北諸鎮,就已經無法節制了。”
容若道:“皇上也是這個意思,不過是想先聽聽朝中諸位大人們的意見。”
武元衡道:“這是皇上爲人沉穩之處。登基九年,皇上行事確是日漸平實內斂,不像當年那般獨斷獨行。”
容若想起李純言語行事十餘年來的種種變化,心中一時百感交集,頓時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