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祐派人來報李愬, 言道吳元濟率親信據牙城(軍中主帥或主將所居的城,依例當建牙旗,故稱牙城)抗拒唐鄧軍, 李祐等人正圍城作戰。
李愬褒獎了幾句, 命李祐繼續進攻牙城, 又命行軍司馬在城中擇了一處原本是蔡州城中官員辦理公務的官署, 闢爲行轅。
行轅之中, 李愬一邊調兵佈置戍防之事,一邊處理進城之後的各種善後,安民、典獄、造冊、放糧等等, 不一而足。其中頗爲要緊的一件,是命人去董重質府上, 對董府家人善加安撫, 請董家少主來見。
董重質是吳元濟的姐夫, 駐守洄曲,以抗北路李光顏的忠武軍和烏重胤的河陽軍。由於他手握重兵, 吳元濟一直對他放心不下,因此上將他的家眷都留在蔡州城內。
不多時,一名十五六歲的少年便跟隨兵士來到行轅。
這少年生得豹頭環眼,身材高大,舉止卻頗爲斯文有禮:“董信見過李大人。”
李愬和聲道:“董公子不必多禮。本帥命人請公子前來, 是有一事相托。”
董信道:“不知大人有什麼地方用得上董信。”
李愬道:“本帥想請公子前去洄曲, 面見令尊, 將蔡州之事一一相告。如若令尊願意爲朝廷效力, 本帥保他身家性命, 以上賓待之;如若令尊不願,就請令尊回兵蔡州, 與本帥在戰場上見個輸贏,本帥也必不會用你董家的家小相挾。”
董信見李愬幾句話說得從容寬宏,甚是心折,躬身道:“董信一定將大人所言帶與家父。”
李愬點了點頭,又命人爲董信準備駿馬,送他出城。
董信退了出去。
一旁的容若道:“董重質一見董信,得知蔡州失守,必然知道大勢已去。如果他是個識時務的人,自然知道如何選擇。即使他不肯歸降,怕是也掀不起什麼風雨了。”
李愬嘆了口氣,道:“董重質如何,我倒並不放在心上。只是牙城中……”言至於此,卻也不再往下說了。
容若深知李愬一直對吳元濟心存顧念,雖然職責在身,征伐淮西,並且盡心竭力破了蔡州城,但每每想起昔年同生共死之情,未免心下耿耿。
從窗中望去,也能看到吳元濟所居牙城的一角城樓,那個方向,此時正喊殺聲喧天,激戰正酣。
大唐元和十二年十月初十,李愬雪夜行軍。
十月十一,唐鄧軍佔領蔡州。
十月十二,蔡州牙城城破。
桌上的一盞昏黃燈火,映出孑然四壁。雖然這裡已經被特意打掃過,整齊乾淨,但畢竟是牢房,遠不能和從前極盡豪奢的淮西節度使府相比。
吳元濟坐在角落裡的一張牀上,不言不語不行不動,彷彿老僧坐定一般,燈火微光也照不到這個角落裡來。
牢門“吱呀”一聲打開。
吳元濟目光微擡,看了一眼,淡淡地道:“你們來了。”
李愬嘆了一聲,卻不知該說些什麼,只是沉默著。
吳元濟忽地笑了一笑,道:“李兄也不必耿耿於懷,戰場之上,本來就是你死我活,顧不得什麼私人情誼。成王敗寇,自古皆然,我絕不怪李兄便是。”
跟在李愬和容若身後的一個親隨,將手中提盒放在桌上,從中一一取出酒菜,擺放好,退了下去。
容若道:“吳兄如不見怪,就請來共坐喝上一杯如何?”
吳元濟曼聲道:“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李兄帶來的酒,我又怎能不喝呢?”
說著,他站起身,走到桌旁,坐了下來。
他從陰影角落裡走出來,容若纔看清楚他。
自從上一次長安相見,不過四年時間,四年未見,吳元濟直似老了十歲,兩鬢已出現星星點點的華髮,形容憔悴,再不似當年桀驁不馴的英俊模樣。
容若心中暗暗嘆息。
她從吳元濟身邊親隨口中聽聞,自從淮西與朝廷交戰以來,吳元濟每日裡殫精竭慮,窮盡心智,這才能在周遭數路兵馬圍攻下支撐數年。直到這一回忠武軍、唐鄧軍節節勝利,淮西重將們一一歸順朝廷,吳元濟似乎知道大勢已去,突然一反常態,每日裡縱情酒色,聲色犬馬,每每收到前敵來的戰報,讀過之後,總是長笑兩聲,拋在地上,依舊和姬妾們嬉戲。雖然看似悠哉遊哉,想必他心中所承受的壓力,自是非常人能及,這才導致他這樣迅速衰老憔悴下去。
李愬也坐了下來,伸手取過酒壺,給三人的酒杯都斟滿了酒。
吳元濟舉起酒杯,笑道:“這第一杯酒,我先敬李兄。李兄是我敬服的人,輸在李兄手裡,元濟也無憾了。”說罷,一飲而盡。
李愬也默默地將杯中的酒喝了下去。
吳元濟自行取過酒壺,斟滿酒,又舉起酒杯:“這第二杯酒,我敬李兄和武姑娘,祝二位白頭偕老,舉案齊眉。”
李愬道:“多謝。”
吳元濟飲酒吃菜,神情泰然自若,彷彿已將一切勝敗得失生死拋諸腦後。
李愬想到將他押解回長安之後將面臨的種種,不由得有幾分黯然。
容若看了看李愬,又瞧了瞧吳元濟,想起昔日共坐飲酒,比武談笑的情景,實是世事難料,恍如隔世。
吳元濟又飲了幾杯,忽然將酒杯往桌上一放,嘆道:“李兄,當日我在衡山初見李兄,心中便生起既生瑜、何生亮之感,因此事事針對李兄。後來見李兄見識超卓,行事果敢,令我甚是心折,你我二人遂成好友。想不到十數年過去了,咱們終究還是免不了一決勝負的命運。”
李愬也長嘆一聲,欲言又止。
吳元濟又道:“我自知去長安之後,不能倖免。不過大丈夫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也不怎麼放在心上,李兄萬萬不必自責。那年在長安之時,李兄再三良言相勸,我已經多承李兄的情了。”
說著,吳元濟站起身來,道:“我已經酒足飯飽,睏乏欲眠。李兄,武姑娘,恕我無禮。”
容若向牢門外示意了一下,有人走進來將桌上的殘酒剩餚收拾了一番,杯盤揀入食盒,提了出去。
李愬一拱手,道:“那我就告辭了,不打擾吳兄休息。吳兄,保重。”
李愬和容若走出牢門,外面牢頭將牢門再次用鎖鏈鎖好。
他們剛要往外走,忽然聽到牢門內吳元濟道:“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李兄,保重啊。”
李愬腳步微一停頓,也沒回頭,繼續向外面走了出去。
時間飛逝,距李愬攻下蔡州,已過了十餘日。十月底的蔡州城,天氣更爲寒冷,已到了吐氣結霜,呵手成冰的地步。
屋外冰封雪裹,屋內籠著堆滿炭火的火盆,融融暖暖,甚是怡人。
容若臨窗而坐,凝視窗外冰影雪色,凍枝枯草,正在出神。
忽然門簾一挑,李愬從門外走了進來,伴隨他一起進來的,還有夾在北風中的片片雪花。
容若連忙站起身,迎上前去,替他解下身上的披風,卸下盔甲,又牽了他的手走到火盆前取暖,回身又斟了一杯熱茶來,遞到李愬手上。
李愬手捧茶杯,嘆道:“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容若抿嘴一笑,道:“這些日子以來,李大哥你日夜爲蔡州善後事宜操勞,已經夠辛苦了。不過這些事,和行軍打仗又不同,我也不宜事事出面,替你分憂。”
李愬握住她的手,道:“你將撫卹陣亡兵士、厚撫降將等事處理得井井有條,軍中諸將,無不歎服,實已爲我分勞許多。”
容若道:“這些也沒什麼。董重質既然已單騎白衣來降,洄曲就已無礙了。申、光兩州也都派人送來書信請降。現在只等裴大人來蔡州了。”
李愬點了點頭:“算一算時日,不過就這幾日,裴大人也該到了。等裴大人一到,安排下淮西各州如何戍守,兵將如何安置,咱們也就該班師回朝了。”
按例,一處戰事完畢,有功大將都該回長安覲見天子,論功領賞,加官進爵,不一而足。可是容若聽聞此言,秀眉微蹙,竟是久久都未答言。
李愬知她心憂何事,一手攬住她的纖腰,柔聲道:“等我回了長安,面見天子,就當面提出解甲歸田。你先想想,咱們是去蘇杭好呢,還是尋一處山高水遠之地好呢?”
容若低聲道:“我只怕他不準咱們就這樣走了。”
李愬微笑道:“他雖貴爲天子,卻也不能事事如意。莫忘了,咱們的婚事,可是德宗天子親口御賜。”
容若卻笑不出來,沉默不語。
李愬雙手攬緊她,凝視她的雙眼,道:“容若,我李家世代爲將,爲大唐建下不世功勳,現在雖要歸隱,卻也不能掛印封冠而去,總要有始有終,善始善終纔好。你放心,我終歸會陪著你離開這喧囂繁鬧的名利官場,過咱們自己的逍遙自在日子去。”
容若將臉貼在他的胸前,低聲道:“我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