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時間,轉(zhuǎn)瞬即過。
每日裡,容若摘花、採果子,打了山雞、野兔烤來吃,也曾下到小溪裡去捉魚,也打坐、調(diào)氣息、練劍,興致來時放歌一曲。
無論她做什麼,李純總是含著微微的笑意,帶著欣賞的目光,在一旁看著。
如果有熟悉廣陵王的人,此時見到了李純,一定不會相信眼前這個表情柔和的人,就是那個一向以神情冷峻、不茍言笑聞名的冷麪王爺。
容若只覺得,她從來沒有這麼快樂過。
雖然在父母面前,她是承歡膝下的小女兒,父母也寵她、愛她、嬌縱她,但是那種愛,是完全不一樣的。
終於這一日,容若看向李純:"咱們也該離開這裡了。"
李純點點頭:"我的傷已經(jīng)沒有大礙了。雖然真氣運行還有些凝滯,但是日常行動卻不妨事。"
容若輕嘆一聲:"這三天,可以完全不去想外面發(fā)生了什麼事。我從來沒有這麼快樂過。"
李純握住她的手:"我也是。以後這樣的日子還有很多很多。"
容若微笑,笑容裡有淡淡的苦澀:"可是出去之後,就完全不一樣了。你是廣陵王。"
李純溫和地道:"在你面前,我只是李純。"
容若看著他,手指輕輕撫過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嘴脣:"我聽人說,如果一件事美好得不像真的,那它必然不是真的……"
李純打斷她的話,斬釘截鐵地道:"你眼前的這些都是真的。容若,你想得太多了。你放心,只要有我在,一定不會委屈你。"
容若想,自己可能真的是想太多了。戀愛中的女人,總是這樣瞻前顧後,猶豫不決。可是,有他陪在自己身邊,自己又有什麼可怕的呢?
容若釋然地笑了笑:"好,咱們走吧。"
兩人沿著山坡、穿過樹林向外走去。
李純雖然行動沒有什麼妨礙,但是由於真氣運行不暢,仍然不能使用輕功。
容若望了望遠處:"從這個樹林穿過去,又是山。上了那山,大概就和我們掉下來的那個懸崖在水平高度上差不多了。"
李純早就習慣從容若口中蹦出一些聞所未聞的詞彙,因此也不在意。只是問她:"咱們要往哪個方向走?"
容若笑嘻嘻地反問:"本來咱們要出衡山,你可知道該往那個方向?"
李純點頭道:"往北。如果有太陽,分辨方向倒是不難。可是此處林廕庇日,倒是不好分辨了。"
容若指了指周圍的樹和草:"從這些都能看出來方向。靠近樹墩、樹幹及大石塊南面的草生長得高、又茂盛,樹皮一般也是南面的比較光潔,北面就比較粗糙、樹皮上有許多裂紋和高低不平的疙瘩。樹下的螞蟻窩總是在樹的南面。青苔就通常生長在石頭的北面。唔,如果你覺得這些還不夠,我砍一棵樹,咱們可以看看樹樁的年輪,通常北面的間隔小,南面的就間隔大些。"
李純含笑看著她:"不用了,我當然相信你的判斷。容若,你知道的東西還真多。"
被心上人誇獎,容若得意地笑了笑。又關(guān)切地問:"你怎麼樣?累了嗎?要不要休息一下?"
李純剛想拒絕,容若已經(jīng)找了一塊乾淨些的石頭,拉著他坐下,又遞過來水囊。
李純也不再說什麼,接過水囊,仰頭喝了兩口,覺得這水竟是如此的甘甜適口。
兩個人一路走走談?wù)劊虚g適時地休息一陣,渴了喝幾口水囊裡的水,餓了吃些帶著的乾糧和肉乾。走了大概有兩個多時辰,已經(jīng)走出了這片密林。又走了近兩個時辰,看看日頭偏西,也翻過了眼前的這道山坡。
容若看看四周,苦笑道:"咱們今天可能又要在山裡露營了。"
李純聲音柔和:"沒關(guān)係。容若,你不用擔心我,我支撐得住。"
容若還想說什麼,突然停頓下來,眉頭微蹙。
李純也聽到由遠及近的馬蹄聲。
這一條山路,兩邊既沒有密林,也沒有溝渠,顯然無處可避。
李純低聲道:"容若,一會兒如果……你要先離開這裡,去山腳下找郭鈺和我的隨從,帶他們來救我。"
憑容若的武功,單身突圍肯定沒有什麼問題。但是李純現(xiàn)在身受重傷,根本不能與人動武,如果要兼顧李純,情勢就不利了。
容若凝視李純。
他的心思,她完全明白。如果來的人就是要殺他的那批殺手,只管殺人、完成任務(wù),根本不會給他太多的機會。他讓她去請救兵,只是讓她扔下他、獨自逃生的託辭。
她微微地笑了,笑容清雅端麗,卻又毅然決然。
她沒有說什麼,只是伸出左手,握住李純的右手。
李純明白了容若的意思,凝視著她的眼睛,他也露出笑容,輕聲道:"好,在一起。"
容若左手與李純相握,右手已經(jīng)握住袖中的短劍。
遠處的那一行人馬已經(jīng)繞過盤山道的彎,越行越近。
容若低低地"咦"了一聲。
那一行人馬也已看到他們,走在最前面的幾匹馬上的人已經(jīng)飛身下馬,向他們奔來。
原來卻是郭鈺、李愬、田興、吳元濟四人。
郭鈺喜不自禁,撲過來,一把握住李純的雙肩:"大哥,看到你安然無恙,真是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
他一連說了十幾個"太好了"。委實沒有比這個詞更能表達他此刻的心情的了。
容若笑道:"李純大哥爲了救我,受了重傷。你可別這麼搖他。要是弄裂了傷口,就麻煩了。"
郭鈺"啊"地一聲,連忙放下雙手,又細細打量李純,急忙問:"傷得怎麼樣?等到了山下找這附近最好的大夫來醫(yī)治大哥。"
李純擺擺手:"不礙事,已經(jīng)好多了。"
李愬也走近容若身旁,低聲道:"容若,你還好嗎?有沒有受傷?"
不知怎的,自從再次重逢,容若居然一直不敢擡頭去正視李愬。此時她匆匆擡起頭,掃了李愬一眼,心中不禁一震。
李愬一向神采溫雅如明珠美玉,可今日再見,卻是形容憔悴。眼睛下方有隱隱的青色,下巴都是剛生出來的鬍子茬,雙頰凹陷,頗爲消瘦。
容若不敢再看他,只得垂下眼睛,答道:"我沒受什麼傷。"
李愬輕輕地吁了一口氣,手從袖中伸出,遞給容若:"容若,給你。"
正是當日容若擲出去殺敵的那一柄短劍。
容若默默接過來。
吳元濟在一旁對容若說:"爲了找你們,李大哥三天來根本沒有心思吃飯睡覺,實在扛不住了才胡亂吃幾口,打個盹兒。每到一處山峰,李大哥都要把附近仔仔細細看了個遍才作數(shù)。"
容若更加不敢擡頭看李愬,轉(zhuǎn)過頭問田興:"那日你們後來是個什麼情形?"
田興嘆道:"那天咱們兵分兩路去消滅那羣林中殺手。我和李大哥、田兄弟一陣衝殺。後來我們和郭兄弟會合後,將剩餘的殺手消滅了個乾淨。結(jié)果,卻找不到你和李純大哥了。我們猜你們一定是混亂之中走散了,因此打算在附近細細尋找。後來,我們又遇到在山下苦等李純大哥和郭兄弟的隨從,還有我和田兄弟的隨從,也都住在山下的小鎮(zhèn)上等我們,此時竟然一起上山尋找我們。我們?nèi)耸侄嗔耍褜さ靡簿透屑毿T谝惶帒已律习l(fā)現(xiàn)了幾具殺手的屍體,發(fā)現(xiàn)了你的短劍,又發(fā)現(xiàn)你們墜崖的痕跡。李愬大哥都要急瘋了,當時就打算從那崖邊想辦法下去尋找你們。郭兄弟鎮(zhèn)定些,說這懸崖不一定是絕地,我們可以繞開懸崖,向懸崖下的那個方向?qū)ふ疫^去,說不定能碰到你們。結(jié)果,咱們真的碰上了。"
郭鈺這時心情極好,笑道:"咱們還是快些上馬下山吧。反正大家都是要出衡山的,也可以邊走邊說。"
他又側(cè)頭詢問李純:"大哥,你能騎馬嗎?"
李純點點頭:"沒問題。"
早有隨從牽了兩匹馬過來。容若看了下,這馬雖然不如雪月那樣神駿,也算是百裡挑一的良駒了。
衆(zhòng)人一路走,一路互訴別來的情形。
容若將二人墜崖後的經(jīng)歷一五一十說了,除去兩人互訴衷腸、兩情相悅的那一段。
郭鈺感嘆道:"你們也真是命夠大的。如果不是那懸崖峭壁上生長著那些大樹,又或者落下的地方偏偏是一塊巨石……"
他不禁搖了搖頭,簡直不敢去想象。
田興笑道:"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武兄弟和李純大哥,以後的福澤可深厚得緊哪。"
吳元濟點頭附和。
唯有李愬,一直低頭策馬而行,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
到了山腳下,衆(zhòng)人勒住了馬。
田興道:"大家各自去的地方不同,在此處也該分別了。"
以所去的方向而論,田興和吳元濟是一路,李純、郭鈺、李愬所去的方向又是相近,而蜀西劍南是單獨的另一個方向。
相處時日不短,又曾經(jīng)同生共死過一回,一朝分別,格外依依不捨。
李純目光掃視一圈,淡淡道:"大丈夫建功立業(yè),日後自有相見的機會。"
一語激起男兒心頭萬丈的雄心壯志。
吳元濟長笑一聲,道:"李純兄說得不錯。咱們?nèi)蔗岜厝挥性俅蜗嘁姷臋C會,又何必婆婆媽媽地依依不捨呢?小弟告辭了。"
他抱拳一揖,縱馬揚鞭而去。
田興笑道:"吳老弟還是那個急脾氣。在下也告辭了。"跟隨吳元濟而去。
二人的隨從也紛紛跟隨二人離開。
李純用低低的、只能讓容若一個人聽見的聲音問她:"容若,你和我們一起回長安嗎?"
容若臉上一紅,也低聲回答:"我要先回劍南。"
李愬一直微含笑意,神情杳渺,望向遠處的層巒疊嶂。此時回過頭來,脣邊仍然帶著那一絲笑意:"在下還有事,要先行一步,就此告辭。"提馬而行。
容若心頭一緊,叫道:"李大哥。"縱馬緊追幾步,擋在李愬馬前。
李愬勒住馬,眼光落在容若的臉上。目光中眷戀,不捨,痛楚,遺憾,情非得已,無可奈何,種種情緒,絲絲入扣。
容若本來張口想說些什麼,可是看見李愬的神情,竟然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一時怔住。
李愬微微地笑了,笑得無限清冷,又無限溫柔。他一抖繮繩,馬兒又擡步而行。
走過容若身邊時,李愬輕輕地道:"容若,是我先遇到你的。"
容若怔怔地站了半晌,回過身來,望著那一抹白衣身影在夕陽餘暉裡漸漸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