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元年十月裡的長安, 秋雨連綿不絕,而且時不時還有伴隨著雷電的暴雨傾盆。
因爲雨天路滑難行,李純特意下旨, 將琳瑯從前住的承玉殿撥給容若居住。以前, 每日裡容若當值之後, 都要出宮回武府, 第二日再進宮。現在在宮裡有了固定居所, 每日是出宮還是在宮內居住,也就更爲自由隨意些。
本來,當年因爲王皇后的寵愛, 琳瑯所住的承玉殿就是份外清雅精緻,富麗優美, 而且又與歷朝皇后的居所蓬萊宮比鄰, 地位更是超卓, 就連現在郭貴妃所居住的長慶宮,蕭淑妃所居住的永樂宮, 都多有不及。承玉殿的內侍和宮女,自從琳瑯離宮,卻也沒做削減,日常供應,也按著琳瑯在時的份例, 倒是比宮中品階一般的妃嬪還要豐厚些。
大明宮中之人, 本來就對容若的身份待遇竊竊私語, 現在見她又以一個尚儀女官的身份入住這承玉殿, 未免更多了一些談資。
直到兩名內侍在背後談論此事, 恰被吐突承璀撞個正著,傳話給掖庭令將這兩個內侍重重責打了一番, 又扣除一年的俸祿,宮中的人這纔對此事噤若寒蟬,再也不敢私下裡議論紛紛??墒撬麄冃难e究竟是怎麼想,卻也難知道了。
容若對這些只當作不知,也不與後宮中的嬪妃們來往,每日裡只在兩殿之間往返,間或有些時間,天氣也允許,就出宮回家去看望父母。
這一天晚間,紫宸殿裡,李純突然放下手中的硃砂御筆,看向窗外,過了好一陣,才道:“這時節,不知琳瑯又在做些什麼?”
容若知道這一日本是琳瑯的生辰。往年這個時候,作爲琳瑯的大哥,李純無論多麼忙碌,都不會忘了給琳瑯送去一份慶生禮物。今年琳瑯不在,他也派內侍去了崇陵,賜下各式珍奇的珠寶玩物,此時他望著窗外的大雨,未免觸景生情。
李純又道:“不知這會兒派到崇陵去的內侍,是不是已經到了?琳瑯可會喜歡今年送去的東西?”
容若忍不住道:“無論如何,琳瑯總會感念皇上的一片盛情?!?
李純搖了搖頭,道:“你也不必安慰我。我也知道,琳瑯既然出家了,那些個東西也不會再放在眼裡心上。送她那些東西,不過是我自己的念想而已?!?
容若道:“皇上多慮了。”
李純嘆了一口氣,過了一會兒,才道:“平日裡也沒覺得怎樣,現在他們真的離開了,才覺出來身邊一下子空蕩蕩的,似乎缺少了些什麼?!?
他又出了一會子神,道:“從前,我只覺得爲了實現心中志願,就得努力登上這個位子??墒钦娴淖谶@個位子上了,才覺得越來越孤獨,身邊的人越來越少,能說個真心話的人更是沒有幾個了?!?
容若道:“皇上是萬民之主,胸懷天下的,每日裡有那麼多的國家大事等著皇上處理,無暇顧念身邊的人,也是有的?!?
李純苦笑道:“你看,容若,連你都說這樣的話敷衍我,可知我現在的處境是如何不堪?!?
容若沒有答言。
李純凝視她,道:“容若,我以前就說過,我絕不會負你。你可願意與我共同開創不遜於貞觀、開元的元和盛世?陪在我的身邊,共看大唐天下再定,藩鎮俯首,國泰民安?”
聽了李純這話,容若神色平靜,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皇上建立不世功業,自然萬民景仰,我也是大唐的子民之一,自然也崇敬皇上的文治武功?!?
不知怎地,今日的李純和往日相比,似乎少了些冷靜和耐心,他略有些暴躁地道:“你明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只要你點一點頭,便是這大明宮的後宮之主,大唐的皇后。”
容若眼波低垂,道:“臣女蒲柳之質,哪堪皇上如此器重。”
李純的一腔熱情,漸漸地冷了下去。
他側著頭看了看她,冷冷地道:“你這究竟是爲了什麼呢?難道就爲了我當年娶了凝香嗎?你也知道,當時我那樣是沒有別的選擇?!?
容若道:“皇上當年的選擇,自然是最明智的,這點,我又何曾怪過皇上?”
李純上前一步,道:“那你又是爲何呢?”
容若道:“當年在衡山之上,我便已經說過了。這個世界上,我最痛恨的就是那一夫多妻的制度。”
李純眼中似乎閃動著火光:“這就是你那可笑的所謂一夫一妻的信仰?可是這個世上,又有幾人在身居高位的時候真的能做到如此呢?哪一位帝王不是有三宮六院的粉黛?”
容若揚起頭:“其他人怎樣,我沒有興趣去管。我自然知道,從來就沒有過專情的帝王。而我想要的,也不見得非得是君臨天下的夫君。我要的,不過是一心一意,一生一世一雙人,如此而已?!?
李純強壓胸中怒火,道:“即使我答應你,從此不再選納妃嬪,三千寵愛集於一身,都不可以?”
容若望著他,忽然笑了:“難道皇上以爲我只是在賭氣吃醋而已嗎?那也未免太小看我了?;噬?,你我之間,隔著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
李純目光沉沉,問道:“是洋川王?還是李愬?”
容若嘆了一口氣,聲音又轉懇切:“皇上,你我之間的事,實在與他人無關。你我之間相隔的,是自從你立下決心要登上這個位子的時候起,便劃下的那道鴻溝。”
李純望著她,雙目之中怒火漸息,良久良久,竟然流露出幾分悲哀之色:“容若,自從洞庭湖上初見以來,我一直以爲你是我的紅顏知己。難道你只是能與我共患難,卻不肯與我同富貴嗎?”
見李純如此,容若也不由得有些感傷:“皇上,當年我見識尚淺,誤以爲只要兩心如一,便可無所畏懼??墒菚r到今日,你我已經早該明白,兩個人能否在一起,單單只是兩情相悅,卻是遠遠不夠的?!?
李純道:“以前,很多事我自己做不得主,情勢也不在我手中掌握。可是自從坐上這個位子的那一天起,我已經決定再不讓他人左右我?!?
容若何嘗不知道李純是什麼意思呢?
曾經叱吒一時的昇平大長公主,也曾試圖再像從前那樣對朝政、對宮廷再施影響??墒菂s沒料到她的這個女婿並非德宗皇帝,更非順宗皇帝能比。在當廣陵王和太子的那段時間裡,李純早已經將長公主曾經掌控的那些力量收爲己用。在一年不到的時間裡,一個皇帝駕崩,一個皇帝退位,這樣風起雲涌的朝廷局勢中,人人自危,誰還不知要去攀最高最大最有力的那根樹枝呢?
李純登基之後,遲遲未立皇后,昇平大長公主也爲女兒暗暗心焦,不僅自己多次進宮,還曾託請王良娣、俱文珍等人說情。對待這些,李純一概冷然不理。開始的時候,昇平大長公主還當著李純的面發過脾氣,說些“不過是現在翅膀硬了”的氣話,李純卻也不動聲色??墒菚r間久了,大長公主才驚覺身邊曾經的親信一個個早已離心離德,不再像從前那般對她言聽計從,反而都投向了李純。而她所說出來的話,也再不像從前那樣,像石子投入湖水,在朝中激起陣陣漣漪,反而像一粒石子落入深井,無聲無息。
直到那時,昇平大長公主才終於明白,她這個女婿,竟然也是個漢武帝一般的人物,而她如果不想重蹈館陶大長公主的前車之鑑,就該及時知情識趣地退居府內,頤養天年。否則,不僅自己會成爲第二個館陶公主,自己的女兒會不會像陳阿嬌那樣閉鎖長門都未可知。
想到此處,容若長嘆一聲:“皇上隱忍多年,實在也是吃了不少苦,現在總算也是苦盡甘來了?!?
李純道:“容若,你如此體諒我的難處,人生得此紅顏知己,夫復何求?現在也算是滿天烏雲散盡,怎麼你卻不能再給我們一個機會呢?”
容若望向他,李純神情無比懇切。
這一瞬間,容若心神有些恍惚,彷彿這裡已經不是大明宮的紫宸殿,而是多年前衡山懸崖下的那個山洞裡,眼前的青年也曾用如此懇切真摯的目光望著自己,彷彿直望到自己的心底一般……
可是這恍惚不過只是一瞬而已。
容若搖了搖頭,道:“皇上,有些時候錯過的雖然是一瞬,可是最終卻是一生。臣女見識鄙陋,確實不宜進宮?;噬细挥兴暮#釋m佳麗無一不是天下絕色,絕非臣女能及。還望皇上勿以過去爲念,憐取眼前人才是。”
李純深深凝視她,眼中神色複雜莫名。
終於,他轉過頭去,笑了又笑,道:“既然你都說了這樣的話,我也不逼迫於你。也罷,總是我對不住你。無論如何,這大唐皇后之位,總是爲你留著的,無論你願意也罷,不願意也罷。任何時候,只要你點一點頭,我都會以國禮迎你入主這大明宮?!?
容若再是鐵石心腸,聽見李純如此情真意切的表白,也難免心軟。她苦笑了一下,道:“只怕我辜負了皇上的心意。”
李純喟然道:“從前,是我負了你,無論現在、以後你如何看我,我總不會再負了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