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所猜的不錯。就在這一天的晚些時候, 王叔文親自去找韋執誼了。
王叔文一見韋執誼,便道:“剛纔劍南西川節度使韋皋帳下的度支副使劉闢前來訪我,提出韋皋要總領劍南三川的要求。被我拒絕之後, 竟然言道, 日後必有回報!如此狂妄之徒, 倚仗封疆大吏的權勢要挾朝廷官員, 難道不應該繩之以法, 然後當衆處決嗎?我已經吩咐負責刑場的官員去打掃刑場了,現在來請韋大人您發下文書,公開緝捕這個膽大之徒劉闢吧。”
聽了王叔文的話, 韋執誼大驚失色:“這怎麼使得?劉闢是韋皋帳下大將,在對吐蕃的戰爭中也屢立功勳, 於朝於野都頗有名聲。如果他來了長安, 卻被咱們捕殺, 這,這不是要出大亂子嗎?劉闢此人, 決計殺不得!”
王叔文不耐煩地道:“這怎麼殺不得?他公開威脅朝廷大員,如此狂徒!不殺他,何以警戒他人?”
韋執誼嘆了口氣,卻還耐心地道:“叔文,你與劉闢交談時, 可有他人在場?”
“並不他人在場。”
“那可有韋皋手書?”
“也無手書。”
韋執誼又嘆了一口氣:“既沒有其他人在場, 又無手書, 這劉闢要挾之罪, 卻有什麼證據呢?”
王叔文怒道:“難道我說出的話, 還不能當作證據嗎?”
韋執誼神情十分無奈:“叔文啊,你我現在都已是朝廷重臣, 行事更要謹慎。空口無憑,又如何能服衆呢?再說,最近朝廷內外議論紛紛,多有非議你我行事的,在這樣的情形下,你我更要小心纔是。”
王叔文更是怒氣填膺:“豎子如此欺人太甚,你卻說要行事謹慎!你總是開口要服衆,閉口有非議的,如此畏首畏腳,猶猶豫豫,又怎麼能做大事?!”
王叔文站起身來,揹負雙手,在廳中來回兜了幾圈,然後站定在韋執誼面前,一字一句地道:“你難道忘了嗎?當初咱們有過什麼約定?你這宰相的位子又是怎麼來的?”
王叔文一句話,觸及了韋執誼的痛處。
原來,單論能力才學,韋執誼不及劉禹錫、柳宗元,甚至不及被時人稱爲“極富智勇孝仁”的呂溫。但是,他卻是長安世家子弟,又是太常卿杜黃裳的女婿,資歷比二王、劉、柳、呂等人都深厚得多。因此王叔文在反覆思量下,決心用韋執誼,而不是劉禹錫,入中書省拜相,在名義上成爲這個革新小集團中地位最高的人。
在韋執誼拜相前夕,王叔文曾經與韋執誼有過一夕深談,內容無外是如何在翰林院和中書省兩方齊心協力,施行新政。
王叔文說出這句話,韋執誼不由得臉色通紅。他是靠王叔文的關係才成爲宰相的,這不假,但是被王叔文如此說破,讓他頓感無地自容。
韋執誼強打起精神,道:“叔文你的提拔,執誼自不敢忘。現在執誼行事處處小心謹慎,還不是爲了能成大事?如果處處鋒芒畢露,遭人非議太多,辦起事來就更難了。”
王叔文凝視韋執誼良久,最後只是長長地嘆了口氣,也沒有再說什麼,一抖袖子,轉身便往外走。
韋執誼也不相送,站在那裡,面色陣青陣白。
王叔文走出韋府,擡頭向天。
只見一彎新月掛在枝頭,深色的天幕中點綴著稀稀落落的幾點星光,月朗星稀下,微風習習,將他剛纔因爲衝動而發熱的頭腦也吹涼了幾分。
王叔文深深吸了一口氣,上了馬,準備回府。剛剛策馬走到街的拐角,卻看到一個白衣少女牽著一匹白馬,站在那裡。
王叔文一怔,實在沒料到居然在此時此地見到她。
王叔文翻身下了馬,向那白衣少女一拱手:“武姑娘,如此時候,怎麼站在這裡?是在等人嗎?”
容若點了點頭:“王大人,我正是在等你。”
王叔文又是一怔:“等我?武姑娘怎麼知道我會在這裡?”
容若微微一笑:“隨便猜的,沒想到卻猜對了。”
王叔文更是不解:“請教?”
“我知道了劉闢劉大哥拜訪王大人的事之後,想著王大人應該會找韋大人商議如何處置劉闢的事,因此便來韋府門前碰碰運氣。誰知道卻果然見到了王大人。”
王叔文神情一下子冷淡下來,輕輕“哼”了一聲:“武姑娘消息靈通得很啊。”
容若似乎沒在意王叔文的揶揄,道:“韋皋韋大哥,劉闢劉大哥,都是我在劍南西川時的好友。因此劉大哥剛纔纔去見我。不過在見到劉大哥之前,我並不知道他先去見了王大人。”
聽容若如此說,王叔文神情又有些緩和:“那武姑娘的意思是?”
容若看了看王叔文,神情誠懇地道:“劉大哥此次行事確實有些無禮,韋大哥的要求也實在是……唉。不過他們也確有他們的苦衷。我此次前來,卻不是爲了這件事的。”
王叔文更不明白了,他望著容若,卻沒有說話。
容若停了停,又道:“王大人,我知道你胸懷天下,只盼著做些造福黎民百姓之事。可是即使做的是好事,卻也有欲速則不達的道理。現在朝野內外的情勢,王大人比我知道得更清楚。我與王大人雖無深交,卻和琳瑯情同姐妹,只盼著王大人存著顧念琳瑯的心思,愛惜自身。”
聽容若提到琳瑯,王叔文神色有些黯淡:“都是我不好,之前並未想到居然會落到如此地步,不該去招惹邵陽郡主。”
容若搖了搖頭:“兩情相悅,又有什麼好不好對不對的?再說,即使琳瑯事事都知道,她必然也不會後悔當初。我只是希望王大人你……”
王叔文擡起頭來,截道:“武姑娘,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不過叔文既然已經決心推行新政,就已決定不再顧惜自身。對於邵陽郡主的事,叔文當日確實是情不自禁,此後也曾多次後悔。正如漢光武時的名將霍去病所言,‘匈奴未滅,何以家爲?’是叔文造次了。”
容若嘆了口氣:“王大人,對於這件事,我確實並未怪你。我雖見識不廣,卻又如何不知道情之令人無可奈何?是容若口不擇言,冒犯王大人了。”
王叔文道:“武姑娘如此坦誠,倒讓叔文慚愧莫名。自從那年在清歌坊聽武姑娘講到變法新政的種種措施,叔文受益匪淺,之後一直引武姑娘爲同路人。如果武姑娘能參與到我們所做的事中來,又何愁新政不成呢?”
容若搖了搖頭:“王大人,那一年我只是隨口而言。其實當時所言道的那些新政,雖然都有道理,卻並非貿然可行的。”
王叔文一挑眉毛:“爲何有道理卻不可行呢?”
容若道:“時下局勢,仕族的勢力尚重,新政推行,必然受到來自高姓門閥的抵制,這阻力就非同小可。更何況,現在先皇駕崩,新皇登基後,龍體一直欠安,朝廷中更是人心惶惶。在此之際,貿然推行新政,只會讓人心不穩。此時萬事都要以穩定爲先。所以我才說現在並非推行新政最好的時機。”
王叔文沉默了一會兒,才嘆道:“武姑娘,你所言句句都有道理。如果能早些時候和你這樣深談,也許現在情勢就完全不同了。可是叔文也有叔文的苦衷。叔文所仰仗的,不過是皇上的信賴倚重而已,所以叔文更要抓緊時機,從事新政變法,惟恐時不我待啊。”
容若道:“王大人,現在的太子殿下並非頑固守舊之輩,將來登基後也不難成爲一代明君。如果王大人願意,也不是沒有實現心中理想的可能。”
聽容若這樣說,王叔文臉上微微變色:“武姑娘,你未免太小看叔文了。即使是‘出師未捷身先死’,叔文也絕不是懼難怕死之輩,絕不會爲了個人安危利益,改弦易轍,搖尾乞憐。”
容若忙道:“王大人,我並非勸說你投靠太子殿下。只要王大人言行不像現在這般激烈,給雙方迴旋的餘地,太子也是憐才惜才之人,王大人完全可以等待事態平穩下來之後再尋機會一展身手。難道王大人爲的不是施行新政,給萬民造福嗎?”
王叔文面色雖有些緩和,但卻長嘆一聲:“哪有如此容易?武姑娘,現在叔文已經是騎虎難下,退也退不得了。就算叔文可以退,但是太子殿下所仰仗的朝中老臣、高門大姓,能放得過叔文嗎?宮中的諸位內侍中使,能忘了叔文曾經裁減他們俸祿、削奪他們權柄嗎?更何況,叔文也並非孤身一人,高平王一向對新政頗爲支持,叔文不能拋下他不理。還有那些跟隨叔文投入到變法新政中去的同行師友們,叔文又怎敢置他們於不顧,只爲了自己全身而退?”
容若知道王叔文所言句句是實。王叔文與李純的爭鬥,已並非私人恩怨,而是兩個政治集團的權力爭奪,他們個人已經無法主導這場爭鬥的過程和結果了。
想到這裡,容若心中十分難過。
看到她的神情,王叔文微微一笑,神情灑脫:“無論如何,叔文還是多謝武姑娘的一番拳拳之意。以後還要多仰賴武姑娘照顧郡主。叔文就此告辭了。”
王叔文一拱手,翻身上馬,撥轉馬頭離去。
容若望著他的背影,如此挺拔削直,恰如他高傲倔強的性情一般,卻偏偏透著說不出的寂寥孤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