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二年的秋天, 比往常冷得更早一些。
文城的臨時帥府書房裡,暈黃燈光之下,李愬正凝神細看桌上展開的一卷地圖。
忽然李愬身上多了一件斗篷, 有人在身後柔聲道:“天氣冷了, 早晚也該多加一件衣裳。”
李愬直起身子, 微微一笑, 轉過身來, 握住來人的手:“你怎麼還沒休息?夜深露重,彆著了涼。”
容若道:“我見這邊亮著燈,就過來看一看。正在爲什麼事勞神?”
李愬將容若拉到身邊來, 道:“今日白天,李祐所言淮西精兵都派往各處邊境, 蔡州以老弱守城, 宜智取奇襲一事, 你意下如何?”
李祐原是吳元濟的親信,淮西諸將中謀略可稱第一。丁士良歸降之後, 親自到文城勸降吳秀琳,吳秀琳又與李祐有親,李祐也隨後歸唐。李愬對這些淮西降將甚是信重,委以重任,更讓他們感激涕零, 盡心竭力, 願爲唐鄧軍效死。
李愬選定距蔡州不足二百里路程的文城作爲中軍駐軍所在。在這些瞭解淮西實力虛實的將領輔助下, 不過短短數月時間, 唐鄧軍又取下馬鞍山、路口柵、嵖岈山、冶爐城、西平等城鎮, 在淮西南線戰場上佔據了主動。此時,北線的忠武軍也捷報頻傳, 南北二線遙相呼應,是朝廷與淮西開戰以來從未有過的優勢局面,
這一天白日裡李愬升帳,聚集諸將商議下一步動向時,李祐進言道,淮西精兵都在洄曲和邊境,守衛蔡州的都是老弱殘兵,唐鄧軍可以乘虛直搗其城,出其不意,一舉擒獲吳元濟,平定淮西戰事。淮西的降將們都認爲此計可行,而唐鄧軍的舊將卻多有反對,當時李愬未置可否。
聽李愬這樣問,容若微一沉吟,道:“李祐將軍的提議,我反覆思量過,確有可行之處。”
李愬點了點頭,道:“我也這樣想。史旻、田進誠反對的理由是,淮西降將,不可信。據我看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他們歸順了朝廷,便和唐鄧舊將們一般可以倚重。”
容若輕笑道:“李大哥待人以誠,這才得麾下諸將效以死力。”
李愬道:“這些日子以來,有些被咱們唐鄧軍捕獲的淮西細作,我都一一親自審問過,他們所說,也和李祐所言別無二致,都說蔡州空虛,精兵盡皆外遣。”
容若點頭道:“從前軍中的舊例,凡有藏匿敵軍細作者,滿門抄斬。嚴則嚴矣,但未免失之苛酷。李大哥廢除了這一條舊例,代以舉報細作者賞錢百貫,提供淮西內情者同賞。這麼一來,即使被俘的細作,也願吐露實情,咱們確也從中得知不少淮西的軍情。”
李愬道:“這兩下相印證,讓我覺得奇襲蔡州一事可行,只不過時機、路線、方略等等,還要從長計議。”
容若道:“既然是奇襲,必然要奇之又奇,讓敵人完全意想不到,才能克盡全功。”
李愬聽她如此說,嘆息一聲,握住容若雙手。
容若挑了挑眉:“怎麼了?”
李愬笑道:“我只是感嘆,你我又不謀而合了。”
容若抿嘴一笑。
李愬道:“現在已是九月,我打算在第一場大雪之時,借風雪交加之機,率兵出襲。”
容若心中一動。
她初識李愬之時,就覺得這個名字耳熟,後來想起,原來是前世的江瀟然高中之時曾經學過一篇《李愬雪夜襲蔡州》的課文,雖然內容都不大記得了,但是這個題目卻一直未忘,也記得其中的結局,是這位大唐名將大獲全勝。如今李愬提出要借風雪交加之時出襲蔡州,豈不是與歷史完全吻合?
想到此處,容若點了點頭,道:“雪天出兵,本是兵家大忌,但如果運用得法,也實在是出乎敵軍意料。”
容若還要再說,忽然被李愬攔腰抱起,不由得“啊”了一聲。
李愬含笑道:“這麼說下去,就是說一夜也說不完。夜深了,你還是早點去休息吧,我送你回去。”
容若嗔道:“你只會說我,自己卻又不眠不休,才讓人放心不下。”
李愬俯首看她,見她宜嗔宜喜,眼波流動,眉目如畫,不由得心旌搖動。低下頭來,貼在她耳邊,低聲道:“那你留下來陪我,可是放心了?”
容若桃腮帶暈,將頭埋在他懷中。
窗外秋風瑟瑟,窗內卻是一室融融春意。
不知不覺,又過了一月有餘,天氣也一日冷似一日,兵士們都換上了棉衣,每日裡唐鄧軍都在文城演練諸般攻城技法,兼且休養生息。
這一天傍晚時分,陰雲密佈,狂風大作,原本應該還有些微明的天色,一下子暗了下來,一時間如同深夜相似。
李愬站在窗前,望著外面大樹枯枝在風中搖動的暗影,忽然道:“起風了,要下雪了。”
容若深知他的心意,道:“李大哥可是打算明日起兵?”
李愬點了點頭,道:“看這天氣,這場風雪必然小不了,正是奇襲蔡州的好時機。”
他轉過身來,道:“容若,明日一早,我就出兵。你……”
容若截道:“我和你同去。”
李愬還想說什麼,容若凝視他雙眼,平靜地道:“我意已決,李大哥不必多言。”
李愬望了她半晌,終於點了點頭:“好。”
容若輕輕吐出一口氣,道:“李大哥,自我去唐州找你的那一日,我已下定決心,今後無論你去哪裡,無論如何危險艱難,我總要跟在你身邊。區區一個蔡州,又算得了什麼呢?”
李愬心中柔情涌動,張開雙臂擁她入懷,下巴擱在她頭頂上,忽然道:“容若,淮西戰事一了,我就解甲歸田,和你尋一處山明水秀之地隱居,你看如何?”
容若眼中頓時閃現喜悅的光芒,卻忍不住問道:“李大哥,我知道你的志向是治國安天下,以你的才智家世功勳,日後封侯封王卻也不難,怎麼又有歸隱的打算?”
李愬輕嘆道:“那一年在大明宮中,聽你唱道‘一片殘陽水上明,百鳥爭囉噪,晴還雨、雨還晴。山深多少兩三聲’,我便知道你已厭倦了富貴功名,嚮往逍遙自在的日子。等到淮西平定之後,我也算不負先父希望我爲國效力的遺願。那時節,我也該全心全意陪著你,去做你喜歡做的事。”
容若的臉貼在李愬的胸膛上,低聲道:“我不願你爲了我,違背自己的心願。”
李愬捧起她的臉,溫柔地道:“你是我的愛妻,你的心願就是我的心願。我們不理世事,過些閒適的日子,閒來去江南湖上泛舟聽曲,去塞北草原騎馬打獵,想去哪裡都可以。”
容若輕輕笑道:“好,去哪裡都可以,只要咱們在一起。”
第二日清晨,果然便下起雪來,直到午後,仍然北風呼嘯,雪片大如鵝毛。
李愬立即升帳點將,命史旻留守文城,李祐率三千兵馬爲前鋒,田進誠率三千兵馬殿後,自己率其他諸將以及三千兵馬爲中軍,立即向東開拔。
諸將面面相覷,不知道此次行軍欲往何處,所爲何事。楊懷忠詢問了一句,被李愬斥退。李愬待部下,一向寬宏大度,極少疾言厲色,因此上見他形容不比往日,諸將都不敢再問,只得遵令而行。唯有李祐,似乎猜到了節度使大人的幾分心思,若有所思。
風雪交加,路滑難行,唐鄧軍頂風冒雪向東行進數十里,到達一處名爲張柴村的地方,此處地方雖小,卻是朗山和蔡州之間的要道,設有報警烽燧,遇有敵情,則燃起烽火,通知各處兵馬來援蔡州,因此也駐有數百淮西兵卒。此時天色已經黑下來,李祐帶著前鋒部隊,趁天黑和風雪大作之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張柴村的守軍全部殲滅。李愬命唐鄧軍稍事休息,進食乾糧,又留下五百軍卒在此駐守,防備朗山方向的淮西軍回援蔡州,又派五百軍兵四出破壞可以通往洄曲等處的橋樑,其餘諸軍立即向東南方開拔。
諸將再也按捺不住。楊懷忠性子急躁,忍不住踏上前一步,抱拳道:“即使被大人責罰,末將也不得不問,此次行軍,究竟目的地爲何處?請大人明示,讓將士們心中都有個底。”
李愬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蔡州。”
此言一出,除了容若、李祐等少數幾個人,其他人都大驚失色。
田進誠也出列問道:“大人,從此處到蔡州,由何人帶路?”
李愬語聲仍然淡淡:“唐鄧軍中沒有識得從張柴村到蔡州之路的人。”
楊懷忠叫道:“大人,此時天寒地凍,漫天風雪,又無人帶路,去取敵人重鎮,這,這,這不是,這不是自尋死路嗎?”
李愬喝道:“楊將軍,請檢點言行!”
楊懷忠自知失言,垂下頭去,但仍然一副忿忿不平的模樣。
李愬神情嚴峻,目光從眼前諸將的臉上一一掠過。接觸到他的目光,諸將雖然都曾經身經百戰,出生入死,卻也不禁心下凜然。
李愬緩緩地道:“本帥反覆研究過軍機地圖,由此處向東南方向,不過數十里,就是蔡州城。軍令如山,違者立斬,開拔。”
諸將不敢再有多言,只得各自上了馬,率領所部兵馬,按照李愬之前的行軍佈置,向東南方向疾行。
容若策馬跟在李愬身邊,藉著雪光看過去,只見他的側臉如同雕塑一般輪廓分明,雙眉緊鎖,薄脣抿得緊緊的。她見到的李愬,從來都是溫潤儒雅,如明珠美玉一般,今日卻與平常迥然不同。
忽然聽到“嘩啦”一聲巨響,衆人擡起頭來,用手遮在眼前,向發出聲音的地方看去。雪片被風直吹到眼睛裡,一陣刺痛。等到適應了,這纔看到,原來北風凜冽,竟然將唐鄧軍的旌旗都颳得破裂開來,變爲兩片。
行軍司馬策馬來到李愬身邊,低聲道:“大人,旌旗爲風所破,甚是不吉,此行……”
李愬冷冷地道:“行軍。再有敢擾亂軍心者,軍法從事。”
行軍司馬噤聲,垂首退了下去。
忽然前方一陣騷亂,李愬沉聲道:“發生了什麼事?”
一名兵士前去察看了一番,退回來稟報道:“啓稟大人,有些兵士馬匹,不耐嚴寒,凍死在道旁。”
李愬面無表情,過了一會兒,才道:“傳令後軍田將軍,分派二百兵士,沿路料理凍死兵士的屍體。”
雖然他語聲仍然堅定,不起半絲波瀾,但容若卻看到他執著馬繮的手緊緊握成拳,手背上青筋突起。
容若知道李愬一向愛兵如子,突然聽聞衆多兵士凍死於道,心中傷痛,實是難以付諸言表。只是征伐淮西的成敗在此一舉,行軍路程已經過半,絕不能半途而廢。
大軍繼續向東南方向疾行,路邊漸漸能看到凍死的軍士和馬匹的屍體。路過之時,唐鄧軍中,上至將軍,下至普通兵士,都垂下頭去,不忍目睹。
容若心下也頗爲不忍,忽然之間,“烽火燃不熄,征戰無以時。野戰格鬥死,敗馬號鳴向天悲。鳥鳩啄人腸,銜飛上掛枯樹枝”幾句涌上心頭。戰爭之殘酷,一至於斯,一至於此。
她向李愬望去。只見李愬策馬而過時,卻沒有像其他人那樣轉過頭去不忍看,而是目光從這些屍體之上緩緩掃過,臉上的肌肉也在微微抽動。
就這樣,唐鄧軍在風雪中向著一個方向艱難卻堅定地行進著。誰也不知究竟過了多久,走了多遠,只知道長夜還未過去,風雪仍然肆虐。
直到藉著雪光,依稀彷彿能看到遠處一座黑黝黝的城池,又有前鋒兵士來報:“啓稟大人,前面就是蔡州城了。”
衆人都長長呼出一口氣,卻還來不及欣喜,只是有一種劫後餘生的不真實的感覺。
李愬命兵士傳李祐和李忠義近前來。
不多時,李祐、李忠義來至李愬馬前,齊齊抱拳道:“末將聽憑大人吩咐。”
李愬道:“二位李將軍,本帥命你二人搶登蔡州城頭,打開城門,迎大軍入城。不驚動守城士卒,不妨擒下巡夜者,令其依常擊柝報更,以神不知鬼不覺爲要務。”
李祐、李忠義齊聲唱喏。
容若忽然問道:“李將軍,敢問前方左側那一片是什麼?”
李祐不敢怠慢,恭敬答道:“那是雞鴨池,蓄養家禽,以供蔡州城內食用。”
容若點了點頭,向李愬道:“大軍行近到城下,進而攻城,行軍馬蹄,未免有些聲響。”
李愬立即明白了她話中之意,向吳秀琳道:“吳將軍調撥些人手,去雞鴨池中將雞鴨轟起,越是吵鬧越好,以助李將軍攻城。”
經過這一路行軍,諸將早已對李愬死心塌地,尤其是淮西降將,更是感激李愬的信重之情。聽他如此吩咐,吳秀琳越想越覺得此舉神妙,心悅誠服地領命而去。
一時間雞鴨呱噪之聲響成一片,將馬蹄聲都掩蓋了下去。雖然正當臨陣對敵之際,人人內心都多少有些緊張,聽見如此熱鬧,也不禁相顧莞爾。
李愬看了容若一眼,脣邊微帶一絲笑意。
李祐、李忠義帶領著前鋒兵馬,來到蔡州城下,在城牆上掘土爲坎,身先士卒,奮不顧身,登上外城城頭,殺死熟睡中的守門士卒。又依李愬吩咐,留下巡夜者性命,令他們照常擊柝報更,藉以麻痹其他守軍。隨即大開城門,迎納唐鄧軍入城。接著,又依法襲取內城。
李愬命田進誠率殿後兵馬把守四方城池,李祐、李忠義仍爲先鋒,向蔡州城內進發。
城中百姓已經發覺有異,家家緊閉戶門,街道上空無一人。
唐鄧大軍行走在蔡州城的街道上。此時,雪也漸漸地停了下來,屋頂、樹梢、街道上,到處都積著厚厚的雪,茫茫雪光,映著微微淡淡似明非明的天色,讓人宛若行走在夢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