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的神捕府內。
冰瑩跪在地上,突然就發現——這是她做了東柳山莊大小姐之後,第一次跪這麼久而無人來拉她一把。
半晌後,林若素顫抖的聲音響起:“你……你說什麼?你不是……不是我的女兒?我的女兒,在還是嬰孩的時候便已經……已經……”聲音愈來愈小,最終只聽衆人的驚呼聲,她暈了過去。
自然會有人在她身後保護著她,西門東柳隨即便往愛妻體內輸入真氣,助她清醒過來。但她醒來之後便窩在西門東柳懷裡哭泣,爲她那可憐死去的女兒。
西門東柳臉如寒霜,一言不發,只擁著愛妻不停的輕撫她背脊以示安慰。難怪,難怪瑩兒,不,是這個女子。難怪這個女子在五歲的年紀便有著超出凡人的智慧與談吐,性子也不像若素這般溫婉,更不像他這般內斂。她竟然只是……佔據了他和若素的女兒身體的一縷幽魂……
“真是無稽之談!”西門一浩此刻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肯相信這個活生生的孫女竟然是兩個人組成的,身體是他的孫女,而靈魂卻是另一個世界的女子。這事若傳揚出去,他西門一浩的臉往哪兒擱?他怒斥道:“夠了!你不要再妖言惑衆了!雖然我不知你又想耍什麼花樣,不過我告訴你:東柳只有你這麼一個女兒,永遠都不會改變!”
冰瑩擡頭,眼裡盡是破釜沉舟之意。她已經將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訴他們了,她心裡也清楚——他們是信了的。只不過西門東柳和林若素在傷心他們女兒早已死去,而西門一浩卻是丟不了這個臉,無法讓世人相信他們西門家竟出了個妖怪。
她淡笑,她真的可以算作是一個妖怪吧。反正,殺了她也沒所謂。說不定……能回去她以前的世界呢。
“我是冰家的子孫,這一點永遠也無法改變。所以,你們自己做選擇吧。逐我冰瑩出東柳山莊,斷絕關係,都行。”冰瑩心中豁然開朗起來,她不再是西門家的人了。十年前爲佔據人家女兒身體而要報恩的想法也不翼而飛,因爲她自顧不暇,卻一直在拖累東柳山莊。也許東柳山莊與她斷絕關係,纔是她最好的報恩方式吧。
所有人都安靜了,誰也不開口說一句話。
這會兒,溫晨陽趕到了。他一見屋裡陣仗,下意識的便走到了冰瑩身旁,儘管隨後趕到的魏曼蓉一臉哀怨的盯著他。小師妹這是……怎麼跟莊主和莊主夫人對立起來了?而且,莊主和莊主夫人似乎很憤怒很傷心,這到底是……
“滾!”西門東柳握著林若素的手,身軀直顫。他沒想到疼愛了這麼多年的女兒,竟然也許是害死他和若素真正女兒的兇手!
西門東柳和林若素都是同一想法——如果冰瑩不突然來到這個世界,也許他們的女兒不會死,而被那隻花斑虎封爲山中之王的便是他們真正的女兒了。可這世界上沒有‘如果’,他們的女兒終究是不在人世了。留下的,僅僅是一副軀殼,還是被其他人的靈魂佔據著的軀殼。
起初他們也認爲女兒在跟他們開玩笑,可這個女子說出的話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由不得他們不信。當她細細描述她以前的生活時,他們才知道了她爲何拼命也要當上捕快的原因。那些從未聽說過的知識讓他們感到詭異,怎麼可能……有這樣不可思議令人恐慌的事情發生?還是說,這個女子有巫術?
西門東柳想過要她還回女兒的身體,可卻找不出好的辦法。到底是女兒的身體,他不可能去傷害一絲一毫。不能傷害她,只好讓她滾,以免看著讓若素心痛,他也心痛。
“莊主……”溫晨陽纔剛開口,便被西門東柳駁回了:“西門家的家事,請溫公子不要插手。”他只得閉嘴,卻對身旁小師妹的狀況感到擔憂。
“多謝莊主和莊主夫人這十一年來的養育之恩和照顧之情,雖然冰瑩不是莊主和莊主夫人的親生女兒,卻感覺到了久違的親情,冰瑩銘感五內。”冰瑩重重磕了三個響頭,繼而站起身來,拱手:“日後若有需要,儘管開口。我冰瑩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告辭。”
轉身,足下一點,瞬間消失在衆人眼前。她未留戀,衆人也未挽留。
“小師妹!”溫晨陽喚了一聲,不顧魏曼蓉快要流出的眼淚,仍舊是隨冰瑩掠出了神捕府。然後他突然想起——這裡好歹是神捕府,爲何走的是小師妹?他心中嘆氣,卻不知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爲什麼小師妹又不是東柳山莊的大小姐了?當初……西門東柳和林若素不是很肯定嗎?
不知飛了多久,溫晨陽終於發現了趴在一棵樹上的冰瑩,於是趕緊追隨過去,在她身邊落下,剛要開口卻被她‘噓’的一個手勢給噤了聲。他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卻見是一隻雛鳥正從蛋殼中奮力鑽出,已經露出了毛絨絨的小腦袋,而它的身體也在用力的往外掙扎。一旁,還站著一隻看不出是它母親還是父親的大鳥。
不一會兒,等雛鳥完全擺脫了殼的束縛,與大鳥嘴對嘴的親熱時,溫晨陽被冰瑩一拉,下了地。他默默的站在她身旁,看著她仰頭伸開雙手,彷彿想擁抱什麼,卻又根本沒抱住什麼。
冰瑩看那陽光從茂密的枝葉中鑽進來,再灑在她的臉上,讓她微微瞇眼。她於是感嘆道:“我想,我媽媽生下我的時候,也一定是感覺到了這種溫暖吧。”雖然媽媽很忙,可媽媽總會抽出時間來陪陪她的,即使她最喜歡的是大哥。
溫晨陽不知該說什麼,爲何她的話有些奇怪?媽媽……難道是指孃親?他喃喃喚道:“小師妹……”
冰瑩放下雙手,轉身看著他笑:“大師兄,我不是西門冰瑩,我就只是冰瑩而已。在這個世界裡,沒有我的親人,也沒有我的朋友。如果我一開始就不做西門冰瑩,也就不會遇見這些人……大師兄,曼蓉很癡情,也是個好女孩,你們會幸福的。”
一直以來,她都知道魏曼蓉對溫晨陽有意,她也時常勸說溫晨陽接受那個話語不多的女子,因爲他們是如此的般配。況且,大師兄對她極好,她真心希望大師兄能早日覓得良妻,一定要比她幸福!
溫晨陽突地上前,緊緊抱住她,脣邊綻開一抹笑:“誰說的?你還有大師兄呢!大師兄會一輩子陪著你,做你喜歡吃的飯菜,看你找到幸福。”
冰瑩心裡有點慌,大師兄這是……
溫晨陽放開她,牽起她的手,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輕聲說道:“我這輩子都是要照顧小師妹的,如果你能包容小師妹,那麼——同我一起照顧她吧。”
冰瑩微訝,卻見從樹後走出一個人來。她恍然大悟,大師兄早就知道魏曼蓉也跟來了吧?她暗笑,大師兄果然比她要幸福呀,一直能有這樣一個女子守在他身邊。奇怪,難道是因爲她欠了魏婆婆,所以她的大師兄便要抵給她孫女?胡思亂想的她,忍不住偷偷揪了自己一把。
驀地有些黯然,靳寂那邊……算了,不想了。總之在一切事情發生之前,她要好好做一次冰瑩!
她微微昂首,看著走過來的魏曼蓉直笑:“曼蓉,我可是很難照顧的,經常出狀況,你要想清楚呢!”她知道,魏曼蓉絕對不會拒絕。這樣一個如水般的女子呵……
魏曼蓉一直看著溫晨陽,此刻才移開視線看向冰瑩,緊接著柔柔一笑:“那麼,小師妹可要做好心理準備,我也很難纏的。”
冰瑩眨眼:“大師兄很沉默寡言,你要小心被他悶成葫蘆,還是再想想的好。”
“瑩兒。”溫晨陽俊臉微紅,開口制止。
“好啦,我不說了。反正你們是一個郎有情,一個妾有意,我樂得推銷大師兄出去。”冰瑩轉身,朝身後揮手:“我要去救若熙了,你們先慢慢聊感情吧。”
魏曼蓉拉住溫晨陽想要跟去的身影,衝冰瑩問道:“皇甫若熙對你來說,真的非救不可嗎?”
冰瑩腳步未停,只傳來輕笑聲:“當然,他是我最想保護的小弟弟。”她說的,是真話。她如今對若熙做的事情,就是當初大哥對她做的事情。
魏曼蓉搖頭,只是弟弟嗎?她倒不這般認爲。
有些事情,還是要冰瑩自己想清楚的好。她想,冰瑩其實連自己都不懂,愛的到底是誰。
之前她在外頭聽到了冰瑩對另一個世界的描述,心中震撼不已。那個世界……竟對女子的貞操如此縱容。也難怪……她嘆氣,她一直覺得冰瑩表現的太過堅強,卻不知是從小的教育讓其如此。不過也正因爲這樣,她認爲冰瑩迷失了自我,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愛情究竟是什麼了吧。
“爲什麼不一起跟去?”溫晨陽皺眉,很是不放心冰瑩一人前往。
魏曼蓉也不生氣,微笑道:“溫大哥以爲她會讓我們跟去嗎?靳寂是讓她挫敗不已的敵人,她心高氣傲的,不會希望我們看見她狼狽的一面。再說了,我不認爲靳寂會沒有下一步動作——他,不是會將冰瑩推到太子懷裡的那種人。除非……是有什麼特殊原因。”
溫晨陽眉頭仍舊鎖住,擔憂的道:“就是因爲靳寂用意不明,我才更加擔心。”
“溫大哥,這件事情太複雜了,現在誰也不知道事情的最後結果,誰都不能輕舉妄動。”魏曼蓉嘆道:“我們根本不是靳寂的對手,若真是去了,反而會像皇甫若熙一樣,成爲冰瑩的負擔。所以我覺得,冰瑩去面對靳寂,要比我們插手好得多。”
沒錯,他不是靳寂的對手,只能給小師妹添麻煩。溫晨陽不語了,淡淡的斜陽餘輝照射在他的身上,映出別樣惆悵。
“溫大哥……是想讓冰瑩安心……”魏曼蓉嘴脣蠕動了幾下,終於還是很平靜的笑著,將心中的惶然表達了出來:“所以……才接受曼蓉的吧?”
她知道的,她一直都知道——溫大哥心中只有他的小師妹。可是他的小師妹很懵懂,又不斷被男人傷害,所以他怕了。他怕一旦他對他的小師妹也有了另一種心思,他的小師妹便會對他不齒。所以他寧願……小心翼翼藏住這份感情,只以兄長的身份站在他的小師妹身旁。
溫晨陽卻一臉坦然,脣角微勾:“你很聰明,何必要委屈自己?”曼蓉是個好女孩,他不希望她從此過上愁雲慘霧的生活,所以不想隱瞞。而他也相信,她不會跟小師妹說出隻字片語。
魏曼蓉低頭淺笑:“曼蓉只是想一直陪著溫大哥,就像溫大哥不計回報的陪著她一樣。如果溫大哥覺得自己委屈,那曼蓉委屈又有何妨?”她愛的,就是溫大哥這樣溫柔的性子。她一直默默的關注著這個燒得一手好菜的男人,不止一次幻想過若他那般溫柔的爲她燒菜,她該會有多麼的開心……
對他那位小師妹,有過嫉妒嗎?沒有,因爲她知道溫大哥是如此的愛護著他的小師妹。倘若她對他的小師妹無愛,那麼也沒有資格說愛他。她覺得他對冰瑩的愛,是那般溫柔,那般發乎情止乎禮,也那般正直那般善良。正是這一切,打動了她不易爲人開啓的心,從此跟隨在他身後,同樣的不計回報。
溫晨陽一怔,他委屈嗎?似乎不覺得呢。他反倒覺得幸福,只要小師妹開心,他怎樣都好。也許逐漸試著與魏曼蓉接近,的確是因爲小師妹的意思。他能夠看出她對這份感情的小心維護,害怕他與她之間變質,所以他沒所謂的容許生命中出現魏曼蓉。
“我不委屈,就怕你會日漸委屈。”他無奈的嘆氣:“你要知道,這不是一時,而是一輩子。我溫晨陽,一輩子都不會離開小師妹。”
魏曼蓉早料到他有此回答,便眨眼道:“如果,她找著自己真心喜歡的男人了呢?”
溫晨陽眉頭一挑:“她不會捨得離開我這個大師兄的。你忘了嗎?我是她的專用廚子。”說罷他自己先笑起來,卻知道每次她彎眉笑起讚揚他的手藝時,他的心都快飄起來了。
“溫大哥不能只準自己癡情,卻不準我癡心。”魏曼蓉偎進他懷裡,見他沒有拒絕便心裡甜蜜:“愛是什麼?就是看著對方幸福。對溫大哥而言,冰瑩的幸福就是溫大哥的幸福。那麼對於我而言,溫大哥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溫大哥的愛如此純粹,我很感動,也希望我能將自己純粹的愛給溫大哥,和溫大哥一起保護冰瑩。溫大哥可別忘了,冰瑩是我婆婆唯一的弟子,我也有責任照顧她呢。”
溫晨陽半晌無言,最終還是環抱住了魏曼蓉,輕嘆:“如果有一天你忍受不了,就告訴我。我會放你離開,併爲你做一件力所能及的事。”
魏曼蓉輕輕點頭,並不再開口說什麼。她知道這件事情,一定不包括傷害他的小師妹。可是,她相信自己對他的愛。他能做到的事情,她也可以做到。
淡淡的風撫過,將兩人擁抱的氣息傳向四面八方,彷彿在向世人宣告著:誰說……男女結合時必須有相愛?有時候,愛——反而是從不愛開始的。
……
……
“你們家主子呢?”冰瑩身著黑色夜行衣,蒙著臉問紅夜道。
紅夜眉一挑:“面巾扯下來,我要確定你的身份。”
冰瑩皺眉,手一拉便將面巾扯下了。她不過是不想再以西門冰瑩的身份出現罷了,並非有意蒙面。面巾塞入袖口中,她冷聲道:“我已經完成了一月的約定,想必你們可以遵守約定放了皇甫若熙吧?”
紅夜看了她兩眼,確認無異後才說道:“這是自然,我們尊主一向說話算數。不過尊主以爲你明天才會到,所以安排護送皇甫若熙的人明日纔會出發。明日,皇甫若熙自會被安全送到來鳳樓,你去那兒接皇甫若熙便可。”
聽著有些奇怪,不過冰瑩卻無可奈何——人還在對方手上。
“那我去來鳳樓等。”冰瑩轉身,卻見紅夜閃身到她面前。她目光一寒:“紅夜姑娘是忘了那日之事吧?我正好要與紅夜姑娘算算舊賬!”沒有靳寂在,她卻是不怕這紅夜以及黑衣人的。
話音剛落,她手掌一翻,綠情劍便握在手中,朝紅夜刺去。
紅夜冷笑:“你敢說你沒對鳳寒龍動心麼?既然動了心,我幫你承認了又有何妨?”與此同時,她也寶劍出鞘,旋身進入了冰瑩的劍光之中。她,早想跟西門冰瑩一較高下了!
冰瑩聞言心裡一緊,卻覺更是難受。要不是他們逼她在前,她怎會成爲如今這模樣?於是不再言語,手下絲毫不留情的朝紅夜襲去,專心致志於劍法之中。她就不信,紅夜能抵擋得了她的綠情劍法!
這一戰,是爲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