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場駭人聽聞的廝殺之後,盅手們果然像是消失了似的,皇后也沒有再來香醉鄉挑釁。但是靳寂卻時常陷入沉思中,讓懷有身孕的冰瑩好一陣胡思亂想。她從來沒看過靳寂這個樣子,總覺得他有心事,而且很大可能跟那日出現的白衣女子有關。
到了第十日,靳寂沒再沉默下去了,一大早便喚上了冰瑩,說要帶她去一個地方。冰瑩問他,他卻沒有說話,她便只好梳妝完畢隨他一同前往。
當靳寂停下之後,冰瑩就覺得鬱悶了,因爲她現在站在一個非常熟悉的地方。如果她沒猜錯的話,這裡就是東柳山莊在京城的別莊,只不過西門東柳和林若素長期都在清平鎮,很少來此居住罷了。而現在靳寂將她帶來這裡,是爲了什麼?
“東柳山莊今早便不在了,這裡已經被我買下。”靳寂似看出了她的不悅,手一伸便握住了她的,與她並肩站著,口裡解釋道。
東柳山莊不在了?怎麼可能?西門東柳他們去了哪兒?話到口邊,冰瑩卻沒有真的問出來。她微微瞇眼,看著牌匾已被換下的別莊,心中隱隱有些翻涌。難怪,難怪她方纔覺得有哪兒不對勁,卻是冷清了許多的緣故。而此時她才發現,原本‘東柳山莊’四個大字,已經換成了‘雲莊’二字。
“東柳先生與其愛妻因西門冰瑩慘死一事,無法平復傷痛,因此在今日解散了東柳山莊,與其父母一同絕跡江湖,不知所蹤。”靳寂說完,牽著她一步步走上臺階,朝‘雲莊’內走去。
冰瑩低聲咕噥道:“別人不知他們去了哪兒,我可不信你也不知道……”
靳寂聽見了她的咕噥,想笑卻沒笑出來。自從知道她懷孕之後,他越來越有笑的衝動了,雖然還是有些不自然。他邊走邊問道:“你是喜歡這兒的吧?”他還是沒有錯過,她不悅之外眼裡的那點驚喜。懷孕的她,似乎也改變不少,不再讓他看著總覺得心中不舒坦了。
冰瑩輕哼了一聲,不置可否。剛開始她還以爲他要讓她和西門家的人見面,所以才心中不悅。那些對她來說已經是上輩子的事情了,她不想再讓他們任何一個混進她的生活中來。一個靳寂,就足夠讓她頭疼的了,她甚至還不知道要不要真正接受他。所以其他人,她實在無暇顧及。
不過對於東柳山莊的佈置,她還是很喜歡的,一直都是她喜歡的那種寧靜幽遠也不失莊重。但她不會讓靳寂知道,不想讓他太開心。她轉而問道:“爲什麼叫‘雲莊’?”雖然很詩情畫意的名字,可總會有個叫這名字的原因的吧?她想知道,他爲何會取這個名。
靳寂停了下來,鬆開牽著她的手,改爲繞去她的頸項,微微擡起她的下巴順著他的視線一路望去:“當我決定買下這莊子的時候,已經來看過了。我發現不管在哪裡,總能看見這些雲朵,美麗可愛又溫馨。我想……等孩子出生,就叫他‘靳雲’。如果認祖歸宗,就叫他‘唐驚雲’。”
他是那朵雲,她是驚了雲的人。如今他越來越覺得,他完全被她打亂了。寒冷與寂寞似乎離他越來越遠,感動與溫馨卻不斷朝他靠近。
冰瑩愣了一下,爲他也有如此感性的時候。然後她‘噗哧’一聲笑了,心想他的本姓幸好不是‘步’,否則她生個兒子就得叫‘步驚雲’了……越想越想,她越是覺得忍俊不禁。再看向他不解的眼睛,她臉上笑容更是加深,心裡卻有了一絲甜甜的感覺。能夠讓他先想出孩子的名字,說明他也是很期盼這個孩子出生的吧?
她孤獨痛苦了許久,終於上天賜給她一個寶貝,讓她餘生有了一個念想,她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幸福。所以孩子能夠得到父親的疼愛,也是她所希望的,畢竟她能給的只有母愛而已。倘若靳寂不疼愛孩子,她會爲孩子缺少一份父愛而感覺愧疚。
“都是很好聽的名字,但我更喜歡他叫‘靳雲’。”她稍稍收斂了些笑容,微微笑著說道。後面那個名字,她實在是有些不願叫出口。不過取名無能的她,想必也想不出比靳寂所想的名字更好聽的了。
靳寂隨即點頭:“聽你的。”以前也聽過她如夜鶯出谷般的聲音,似乎並不會與聽見其他人的聲音有不同的感覺,但如今她沙沙啞啞的說著話,他卻覺得那是他聽過的最好聽的聲音。每一回,她說著話,他的心裡便癢癢的,卻不知是到底想怎樣。
冰瑩感覺他視線有些炙熱起來,便不自在的轉過了頭,佯裝去看那美麗的景色。臉龐明明被微風吹著,她卻還能感覺到他拂過她臉龐的溫熱氣息,心跳也不受控制的加快了。她有些羞愧有些懊惱,羞愧自己竟像未經人事的少女一般受他影響,懊惱自己竟會對一個那樣設計過她的男人有動心的感覺……
也看出了她的緊張,靳寂微微勾脣,便將她帶著去選了房間,暫且從香醉鄉搬來了雲莊。至於另外兩個人,想必明日便會到了,他暗自想道。
第二日一大早,雲莊果然就來了不速之客。首先接待他們的是靳寂,不過相對於一個熱情一個慍怒的兩位客人,靳寂就顯得沉默寡言並且冷若冰霜多了。隨後兩位客人被勒令坐在廳內等候,至於靳寂這個主人,則是去請另一位女主人出來了。
“大清早……”冰瑩揉著眼睛,儘管靳寂已經在幫她穿衣了,她卻還在暈暈乎乎的咕噥:“都說要睡夠正午啦……你又要幹嘛……”
不過,她是越來越嗜睡了,不知是不是因爲懷孕的原因。沒夠正午,她就算是下了牀也站不太穩,總想瞇點兒瞌睡。
“你靠著我點,我扶你出去。”靳寂替她穿完衣物,溫言道。他也知道她最近的身體狀況,還特地爲此去詢問了醫館老大夫,老大夫則說這是某些孕婦的特點之一,而且睡眠好孩子也好。既然這樣,他也從來不反對她嗜睡,只是沒想到那兩人來的這麼快。若不是爲了她的身體著想,他不會讓那兩人輕易涉足他的地盤。
冰瑩這才總算消了點不平,基本上整個身子就靠著他,被他帶著往正廳走去。一路上她都還在有些瞌睡,僅有的一點意識便是在想著靳寂是否又弄了什麼好吃的好玩的給她了。在香醉鄉的時候,他總會默默的找些事情來讓她開心。只不過每次到最後笑的總是她,他卻頂多勾勾脣角,讓她覺得挺沒意思的。
在靳寂攙著冰瑩進入正廳的時候,兩位不速之客均站起身來,眸子裡均有著不同程度的訝色。傳聞說香醉鄉的老闆平凡無奇,性子內斂,也從不與人親近,但如今一見……
平凡無奇是沒錯,但總覺得她如今多了一點什麼氣質;性子內斂嗎?看不出,畢竟性子內斂的人應該連走路都會沉沉穩穩規規矩矩的;至於從不與人親近的問題……他們怎麼看,也覺得她靠靳寂太近了。
在冰瑩恍惚睜眼的那一剎那,男人已經叫了出來:“瑩兒……小師妹,果真是你……”
冰瑩一下子就清醒了,她在聽見那熟悉的嗓音以及許久未曾聽見過的稱呼之後,攸地睜眼,完全清醒的看著對面的一男一女——是溫晨陽和魏曼蓉!可他們怎麼會出現在這裡?靳寂怎麼會允許他們進來?而且是在這種時候打擾到她的睡眠?
短暫的驚愕過後,她恢復了鎮定。臉上堆滿疑惑的仰頭,她看著靳寂問道:“相公啊,他們是……”明顯的疑問句,只是沒有問完,她以爲他們是來打探情況的,便不想認了他們。
“小師妹你……”溫晨陽下意識的就想上前,捉住她問個清楚,爲何不認他這個大師兄。難不成以前她說永遠會認他的話是假的?可他,當真了呀……
魏曼蓉伸出手去,按住了溫晨陽的手背,輕拍了拍示意他不必著急。她知道冰瑩不認他,他心中刀割般難受。不過……有些事情總要面對的,就如同冰瑩有些微凸的肚子一樣。她想,他還沒有發現這一點吧?
“大夫說,你要注意飲食,這樣對你對他都好。”靳寂低頭看著她,忍不住伸手去撫順了她額前一絲亂掉的頭髮,嘴裡繼續解釋道:“所以我讓他們來了,我知道你最喜歡吃他做的飯菜,不是嗎?”
冰瑩瞪大眼睛,就爲了這個理由,他把她給賣了?迄今爲止,她在任何人面前也沒有承認過她就是當日慘死的西門冰瑩呢。
“小師妹,當初我以爲你已經……”溫晨陽眼眶有些溼潤,當他知道她可能沒死的時候,心裡是苦澀又釋然的。苦澀的是他做到了答應她的事情——和魏曼蓉在一起永遠陪著她;釋然的是她還是沒死——只要這樣他便做什麼也願意。定了定絮亂的心神,他繼續說道:“小師妹,我已經和曼蓉成親了。如果你還當我是你大師兄的話,就叫她一聲‘師嫂’。”
冰瑩訕訕笑了笑,其實在看見他們的時候她就發現了,因爲魏曼蓉的髮式改變了。不過就算是這樣,她也……好吧她承認,她和靳寂目前生活很平靜,不希望再經歷太多的大悲大喜了。平平靜靜的過日子,對現在的她而言纔是最重要的。一旦承認那個身份,也許她就平靜不了了。
魏曼蓉心中不忍,上前一步拉住冰瑩的手,誠懇的說道:“小師妹,溫大哥真的很掛念你,你別這樣對他好不好?當初得知了你的死訊,他帶著我一同離開東柳山莊,去雪山爲你建了墓碑,每日都會陪你幾個時辰。就算你吃不到,他也會做好熱騰騰的飯菜端到你墓前,從來沒有一日間斷過。後來師父得知香醉鄉的冰老闆居然是靳寂的娘子,而且一雙眼睛很像他的小徒弟,於是迴雪山告訴了溫大哥。溫大哥日夜不停的帶我一同趕路到京城,就是爲了確認是不是小師妹你啊……”
冰瑩內心受到震動極大,沒想到最掛念她的,居然是她的大師兄……魏曼蓉應該不會騙她,從她‘死’後,大師兄真的每日都會到‘她’墓前陪她,並且爲她日日做飯嗎?她不由自主的轉頭看向溫晨陽,然後被他眼裡的期盼與傷痛給揪痛了心。她像大哥一樣的親人呢……
“大師兄!”當思緒飛回到那日溫晨陽揹她回家的溫馨畫面時,她再也忍不住了,叫了一聲便飛撲向溫晨陽。
溫晨陽自是準備好了懷抱迎接她的飛撲,當真正抱著她的那一剎那,他的心才落定了。真的是小師妹,他不會忘了揹她的感覺,即使現在不是揹她而是抱她,他也能確定。他輕輕揉著她的頭髮,發自內心的笑了:“小師妹,你受苦了。”
“也不是很苦啦……”冰瑩悶在他懷裡,突然間確實有了點委屈的感覺,不過她還是忍住了。她可是很快要當孃的人了,不能隨便覺得委屈,更不能輕易掉眼淚。雖然大師兄給她死去大哥的感覺,但是大哥也不會喜歡她哭的,她應該高興纔對。
魏曼蓉看著這一幕,先是笑了笑,然後轉過了身去。她理解溫大哥,但是她的心卻無法容忍他的懷裡有另一個女人,她無法選擇嫉妒,便只好選擇不看。
而靳寂,則是悄悄握緊了拳頭,十分不解自己心中那一股怒氣是怎麼回事。可他逐漸清楚了——他不喜歡別人抱著她!當這個念頭在他腦海裡形成時,他已經剋制不住自己的伸手將冰瑩搶了過來,護在懷裡警戒的看著微訝的溫晨陽。
其實這會兒冰瑩正要告訴溫晨陽,她就快當娘了。儘管她還沒想好怎麼跟溫晨陽說,她肚裡孩子的爹是她原來的敵人——靳寂,但她還是決定要將她覺得快樂的事情分享給自己的大哥知道。
不過,靳寂搶先了:“她懷孕快三月了,你這樣勒緊了她,她和孩子會不舒服。”他微覺尷尬,不知對自己搶冰瑩的舉動如何解釋。想來想去,他唯有這麼解釋了,事實上他認爲這是最好的解釋。
“什麼?!!”溫晨陽和魏曼蓉同時開口,均是不可置信。這會兒魏曼蓉也轉過身來了,看著靳寂護住冰瑩的舉動,微微有些明白了,然後她佩服冰瑩的勇氣。
冰瑩暗暗覺得不妙,大師兄很有大哥的架勢啊,她就說她一認親果然不行的。現在,大師兄必定是要追根究底來問孩子的父親是誰了。然後,得知孩子父親是靳寂,大師兄又要震驚加嚴肅對待了。
果然,溫晨陽下一個問題便是:“孩子父親是誰?”他怎麼也沒想到,短短幾月功夫,他的小師妹竟然懷孕了……而且,他有種烏鴉自頭頂飛過的不詳之感,總覺得這孩子的父親……
“是我。”靳寂微微昂頭,竟讓人看著有些‘驕傲加自豪’的感覺。
冰瑩奇怪的側頭看靳寂,心想他那麼驕傲加自豪做什麼?要不是那顆小紅果,她如今該已經在狠狠折磨他了。想到這裡她微微嘆氣,果然是世事難料啊……
“小師妹!”溫晨陽身軀劇烈的顫抖,導致聲音也是顫抖的:“你竟然、竟然跟他……”好半晌,他才穩住了心神,厲聲道:“你難道忘了,是誰害得你三番四次被男人所傷?是誰害得你遭受跌落斷崖經脈盡斷之苦?你卻和這個、這個大魔頭……你、你……”
冰瑩不自覺的去摸鼻子,悻悻地道:“我這條命,也是他救的。”
“要不是他害死你,你又何須他救?!”溫晨陽見她還爲靳寂說話,更是心痛不已。他唯一的想法,便是她又中了靳寂的毒藥。
“如果不是冷容對我有非分之想,如果不是皇甫正龍想要欺騙我,如果不是有人先對靳寂殘忍,他又如何能對我殘忍?”冰瑩下意識的說出了自己從未想過、但此時卻自然而然蹦出來的話。說完後她自己也愣住了,怎地她以前從未這般想過?但是……的確有理啊……
如果冷容沒有先想著給她下藥,靳寂又怎麼會幫著冷容製造那假象,讓她落網呢?如果皇甫正龍不想魚與熊掌兼得,不想欺騙她一片真心的話,靳寂又怎麼能利用華珍讓皇甫正龍做出讓她死心絕望的選擇呢?如果不是靳寂之前遭受了那些殘忍的對待,他又怎麼會學成妖顏之術,並且爲了保命而設計她,只爲了要拿到混沌珠呢?
可她,又有何辜?
誰對誰錯,似乎變得撲朔迷離起來。她搖了搖頭,不願再想下去。
魏曼蓉見狀,知道有些事情還是得溫大哥自己想通。她便笑著打圓場道:“我看不如這樣吧——溫大哥你與靳公子談一下,我則和小師妹說會兒話,看看他們到底對這件事情有著什麼樣的想法。男人和男人畢竟好說話,我們女人也交心一些。溫大哥,你說好不好?”
這一下,倒是稱了溫晨陽的心——他正要質問靳寂,對他的小師妹做了什麼呢!
唯有冰瑩,暗自在邪惡著:從前大師兄都保護不了她,更何況現在呢?莫說這件事情是她自願的,就算靳寂真的是欺負了她,強迫了她,大師兄又能拿靳寂如何呢?
頂多,不過是拼命罷了……
她嘆了口氣,在魏曼蓉的扶持下去了自己房間。正好她也想和同爲女子的師嫂說說話,紓解一下心中的苦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