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眼銀戎的成年禮是在皇城中度過的,萬衆簇擁之下,少年已經褪去軟軟的撒著嬌的稚嫩,就連平日裡的那份溫文和煦也不知何時多帶了幾分沉穩肅殺。他一身雪白的大氅,袖口綴著白色和黑色的羽毛,手中還是握著一把烏骨折扇,碧色的眸子更顯得流光溢彩,華光逼人。
碧眼銀戎原本就風姿出衆,還是少年的時候已經顯露出了充分的才能,如今正式成爲一條成年龍,日後必然更得器重,皇胤提起這個弟弟的時候也是讚不絕口,掩飾不住的欣喜。
那場宴會和記憶裡他的百歲生辰一樣,盛大熱鬧,文武大臣身畔兄弟都紛紛恭賀他,真正長成了上天界的統帥之才。碧眼銀戎脣角帶笑,眼底卻空空蕩蕩,他向迎上來的賓客祝酒,一杯又一杯,到最後自己都分不清是醉著還是醒著了。
熾焰赤麟當時正在邊境與火宅佛獄的軍隊相抗,他走的時間,正是答應了銀戎要陪他度過五百歲生辰的當日。赤麟騎在赤色馬背上,一身戎裝,暗紅色的頭髮隨風而起,連同肩上流火一般的披風也獵獵作響。天尊一行人在城門口送著他去,赤麟卻只是淡淡抿了抿嘴脣:“天尊,我走了。”
他手握繮繩驅馬向前,一直站在人後不聲不響的銀戎卻當即站了出來。他朝前走了走,又走了走。赤麟只得放慢了馬速,垂眼看著他,等他說話。赤麟來到天城也不過短短百餘年,這百餘年間,碧眼銀戎又變了許多,這個比他小不了幾百歲的弟弟望著他的時候,眼底裡成年龍族的內斂和穩重已經有了十之八九。
“二哥。”
“送君千里,終有一別。”赤麟淡淡開口,若是小時候的銀戎定然會不屈不撓的追著他直到追到位置,若是少年時候的銀戎或許會開口低聲挽留與他惜別,而如今的碧眼銀戎卻只是靜靜站著,望著他的眼睛,那眼神無波無瀾翡翠一般乾淨明亮,繼而輕輕開口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了句保重。
話不多,情卻是極深。
赤麟只是微微頷首,便催馬向前,再不回頭。
這次熾焰赤麟自己都不知道歸期是何時了,上次好像是二百年,如今他想這麼短的日子是肯定不夠的。
自邪天御武脫逃,他服刑之後整整三日沒能下牀,肩背之上的傷足足養了月餘。之後熾焰赤麟便一直被幽居在自己的宮殿。其他幾個兄弟時不時會來看他,皇胤的公事因爲火宅佛獄咄咄逼人的次數增加而日漸繁忙,銀戎則被派去統帥操練皇城的禁衛軍也常常不得空,白帝自星痕出事被他罵過一句之後便一直有些怕他,恨不得躲得遠一些,這樣一來過來最多的反而是星痕。
其實被關著只能對著小龍仔大眼瞪小眼的滋味真不好受,尤其是固執起來還會逼著你講故事說笑話,賴著一定要吃了飯才肯走,吃了飯還要吃甜點吃水果。星痕不是多話的孩子,他總是靜靜坐著,但是他的沉默卻能充分壓迫著赤麟達成他的目的。其實赤麟知道星痕是害怕他被關得太過無聊,但是赤麟並不是害怕孤單的小孩子,被星痕纏著的時候又不好回絕。
直到三月期滿,火宅大軍連犯而來。
長老們紛紛進言說不可姑息,領兵的最佳人選便是赤麟。
一來打仗這種事吃力不討好,目測丟給赤麟最是合適。二來據說此次火宅之主準備親征,更需要一位有地位且文武雙全之人前去。皇胤身爲詩意天城之主,犯險大大不妥,這樣數來數去還是赤麟,戰事結束也正好可以藉故讓叛龍不必回來。
天尊皇胤思量再三,不得不妥協下令熾焰赤麟前往邊境帶軍逼退火宅大軍。
得令不久赤麟便身披戰甲出了皇城,身後還帶著一隊親信人馬。跨坐在馬上的赤麟英俊挺拔,早不是當年被送出皇城那個少年,而是真正的龍。銀戎也不再孩子氣的哭哭啼啼,而是安安靜靜的瞧著他,他畢竟即將成年。
目光交疊的滋味卻又比那種哀聲切切的送別多了幾分纏綿。
赤麟用眼神示意他不用多送,孤自離去。那日離銀戎五百歲生辰只剩下整整一年,夏日的陽光正烈,那一抹赤紅踏碎了滿城飛花。其實一年於他們龍族來說實在不長,但是戰事不能延遲分秒,他和赤麟終究還是錯過了。望著二哥急急離去的背影,同當年一般不曾回首,銀戎也只是握緊了手中的摺扇。
他總覺得赤麟這麼一走,怕是再也回不來。
碧眼銀戎口中低低發笑,這種日子他原本不應該去想這麼不吉利的話題。星痕和白帝走到他跟前敬酒,這兩個弟弟都已經少年長成,不再是粉粉嫩嫩的糰子。星痕面容線條鋒利,還是小時候寡言卻帶些羞澀的模樣,眉間總是皺著,捧起酒來的時候笑容也顯得有些笨拙。白帝卻嘻嘻哈哈笑的很是甜蜜的樣子,清清秀秀的臉,髮色也和銀戎很相似,性格卻千差萬別。
酒盞碰到一處,三人皆是一飲而盡,銀戎的臉上已經浮上了一層微微的紅色,白帝還要他再喝一杯,被他溫聲回絕了。白帝有些不滿的想要再勸,卻被星痕壓了下來。星痕壓著白帝手中的酒盞對銀戎說:“三哥應該是有些累了,少喝一些也好。”
“星痕,你也太老實了。銀戎的酒量你我自小一同長大還不清楚麼,哪有這麼差勁?再說今天不是一般的日子,怎麼說都要多喝幾杯盡興纔好嘛。”白帝不滿的嘟囔。
“叫三哥。”星痕皺了皺眉毛糾正他。白帝小時候還是乖乖的,也許是和銀戎膩歪的久了,長大之後居然連兄長都省掉了,總是不自覺的便直呼起名字來。
銀戎對白帝的失禮並不計較,只當小弟不拘小節調皮了些,又和他倆稍稍寒暄幾句,便推說有事離席了。
“銀戎今天是怎麼了,菜也吃的不多酒也喝得不多,看他神色恍恍惚惚的,不會是醉了吧?”白帝有些疑惑,一邊問著星痕一邊在桌子上夾了一隻水晶魚丸放進嘴裡。
星痕瞧著銀戎的背影,垂下眼睛,眸子裡一片柔軟。他嘴脣動了動,好像是說給自己聽的:“三哥定然是想起二哥了吧。”
星痕的聲音非常小,白帝只看到他在說話,耳朵裡卻是嗡嗡的一片不清楚,忍不住含糊的又問了一句怎麼回事。星痕瞧了他一眼,不重複第二遍,又恢復刻板的神情:“嘴裡吃著東西的時候不要說話。”
“……只比我大一點點而已,這麼喜歡對我說教……”
星痕一本正經一邊表示沒有興趣教育他,一邊表示他更沒有興趣和他在這裡鑽研兄長的私事,還被白帝抱怨太刻板,悶悶的簡直和當年的二哥一個樣。對於白帝的抱怨紫芒星痕沒怎麼反駁,他原本就話少,這時候卻在桌邊坐下來,拿起筷子端起酒盞認認真真的吃飯。白帝知道他吃東西的時候從不說話也不和人聊天,只好負氣的在一邊和他搶菜。
碧眼銀戎獨自走了幾步,不自覺的就變了方向。
夏日裡的湖邊有一絲涼涼的微風,碧眼銀戎找了一株比較茂盛的垂柳,在樹腳處坐了下來。他擡起眼睛,看著頭頂上的柳枝搖搖擺擺姿態溫柔,春天的柳葉顏色最是稚嫩青澀,到了夏天也愈加繁盛,只是很快便會變老變黃繼而枯萎。
碧眼銀戎將手伸入袖中,摸索著取出一支有些年份的短笛。他演奏的最好的樂器是胡琴,胡琴的聲音悠揚綿長,也更適合他這樣長情溫和的性子。短笛其實他只會一支曲子,還是赤麟年少時候教的那一隻,之後就一直沒有機會練習新的曲,反而是那支不知幾百年前的調調總是被他拿出來反反覆覆的溫習。
每一次溫習,都好像在描摹著什麼東西的輪廓,看不清道不明,卻再美好不過。
碧眼銀戎將短笛放至脣邊,也許真的是因爲存放了太多年月,出來的音色有些微微的陳舊,在寂靜的夜幕中更顯得沙啞泛黃。碧眼銀戎毫不在意,他專心致志的吹奏,一心一意的在腦子裡想著記憶裡每一個曲調,在一個極高的音之後驀然停止。
“赤麟……”
他生性溫文平和,極少有控制不住自己心情的時候。
碧眼銀戎闔上眼睛,將手中的短笛攥得緊緊的。其實赤麟離開之後他並沒有頻繁的想起這個人,平日裡還是當做什麼便去做,一切保持如常。只是每每想起,卻來得兇猛而濃烈,其中的焦躁和不耐令他自己都覺得不安。
五百歲生辰這成年酒滋味真的爛得可以,連他這種不怎麼會挑剔的龍都覺得嘴裡全是苦味。
六月份的皇城已經是盛夏,他好像聽一些武將說過,邊境那裡的氣候非常不穩定,有時候四季都不見得回暖,常年都是冰天雪地覆蓋著無邊綿延的荒沙。他又想起赤麟的功體屬火,那種寒冷的氣候偏偏剋制著他。碧眼銀戎瞇著眼睛想了又想,直到想無可想的時候才起了身,酒氣也散了一些。
明月高照,星斗闌珊,稀疏的月色灑下些許,映得碧眼銀戎一身都是雪白,連同淡金色的頭髮都被鍍上一層銀色的流光。月華之下,只有那雙眼睛還是又深又純淨的碧綠,月光的流轉在碧眼銀戎的眼睛裡掀起一絲漣漪,只是沉默之時的表情卻沒什麼變化。
一貫的溫潤俊雅,帶著一點點若有似無的笑容,好像永遠都定格在了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