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靜無事的幾日過去，雙日淚星的祭典如期舉行。

御天神殿之前的白玉祭壇上，祭壇分為三層，天尊白色華服站在最高處，那日秋風(fēng)颯颯，天尊的衣帶被吹得翻騰作響，一雙眼睛帶著皇者的銳利鋒芒凝視前方。他眼前白玉案上供著三株長香，神色威嚴(yán)默默禱告。熾焰赤麟，碧眼銀戎，紫芒星痕，和邪影白帝跪于第二層，只待祭天之禮結(jié)束便可以踏上臺階接受封號。而龍族的四位最高級別的長老守護(hù)在第三層祭臺。

祭壇之下文武百官，千百雙眼睛都聚集在那一點。

天際高遠(yuǎn)，浮云悠悠流過，正是連綿秋雨之后難得的溫暖晴天。

祭典舉行的十分順利，天尊祭告天地之后，便輪到了加封之禮。皇胤手里捧著翡翠托盤，托盤上紅色綢布嚴(yán)實蓋著將要封發(fā)的印信。

天尊先是喚了紫芒星痕上前，繼而開口叫了銀戎的名字。

聽到傳召的碧眼銀戎抬眼起身，只是不經(jīng)意一瞥，卻看到身邊的赤麟沉默跪著，面色有些陰沉沉，手指絞緊了衣袖墨色的邊緣。這種重要的場合，擔(dān)心二哥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銀戎輕輕開頭偷偷喚道：“赤麟？”

熾焰赤麟沒有回應(yīng)，只是沉默的跪著，祭臺上天尊又喊了他一次。

碧眼銀戎只好先放下赤麟上臺準(zhǔn)備受封。

——“熾焰赤麟。”

天尊說出這個名字的瞬間，突然天地變色，原本晴朗的天際烏云翻滾發(fā)出嗡嗡的沉悶響聲，沉默的赤麟周身突然兇氣大作，繼而整個人都籠罩著沉沉血光。

碧眼銀戎趕忙回頭看他，只見眼前血色光芒一閃，卻是一尾赤色龍痕現(xiàn)出，叫囂盤曲著騰空而起。龍的眼神里血色濃得化不開，六爪兇煞光芒凜凜，顯得恐怖異常。

銀戎心里一驚，顧不得許多，已經(jīng)如風(fēng)奔下祭臺，第一個反應(yīng)就要伸手去拉赤麟。

伸出的左手一陣劇痛，卻是被紅龍張口咬住。碧眼銀戎眼前一陣發(fā)黑，但伸出去的手仍然沒有退縮，堅定握著赤麟的一只爪子，手指收緊死死掐著不放。紅龍的掙扎動作扯著左臂上的傷，說不出的疼，碧眼銀戎望著赤麟血紅的眼睛，眼底一片碧水。他知道不能松手，只要松了手，二哥就真的回不來了。

白帝和天尊早已變了臉色，臺下的長老也蹙緊眉頭有的趕上來觀察情況，有的是忙著安撫已經(jīng)亂開的百官。皇胤手一松，玉質(zhì)托盤便掉下了地，摔得粉碎。紅綢布被風(fēng)吹走，一片碎玉中分分明明躺著三枚印信，其中一枚正是他沒有告知長老，準(zhǔn)備趁此機(jī)會交給赤麟的帥印……

銀戎右手捂著受傷手臂，鮮血不斷從指縫間涌出，仍然在兀自強(qiáng)撐。紅龍的一只利爪六只爪趾還緊緊扣著他的肩膀，他不知道一直和順的赤麟怎么會突然之間發(fā)生癲狂，還朝自己出手，耳邊有白帝急切的聲音，好像在催他趕緊放手，但是碧眼銀戎昏昏沉沉只知道一動不動，白帝焦灼的呼喊好像沒有聽見一般，他的眼中只有紅色，不知道是血光還是赤麟的紅光，心里也一心一意想著不能松手。

白帝說，銀戎拔刀啊。

碧眼銀戎不為所動，好像沒有聽見。

——即便在這個時候，他也沒辦法朝著赤麟刀劍相向。

手臂上的傷因為血流的過多同感已經(jīng)麻木，意識也有些模糊。最后一眼清晰看到白帝執(zhí)刀揮向赤麟的腿部，一刀逼著紅龍吃痛收爪，天尊的龍鱗祭出之時，白帝的刀刃尚在滴血……

熾焰赤麟醒來的時候一條手臂痛得幾乎斷掉，他的手腳都被鐵鏈牢牢銬住，關(guān)在陰暗潮濕的牢房中。隔著柵欄，赤麟看到一向疼愛他的大哥站在他的眼前。赤麟想要開口說話，但張口的時候吐出來的只有血，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咳了幾聲，啞聲說了一句大哥。

天尊看他難受，憂心想要去扶他，卻被鐵門擋住。天尊一只手摸著冰冷的鐵柵欄，低聲說道：“你在祭天之禮上走火入魔，現(xiàn)出六爪龍痕，攪亂儀式……還傷了銀戎。”

赤麟只知道自己仿佛有那么一段時間腦子里一片空白，只余下殺戮嗜血之心，好像天地間都是他的仇人，什么也看不清。聽皇胤慢慢敘述著事情的經(jīng)過，他輕輕抬動手臂，想要開口卻又覺得如何分辨都沒有意義，最后仍是歸于無聲。

這次真的是不赦的大罪，即便是皇胤，恐怕也不能保住他的性命。

“……赤麟，你動用了上天界的禁血咒對不對？”皇胤深深吸了口氣，輕聲問道。

赤麟眸色一沉，沒有即刻回話。

皇胤緩緩說道：“你出生便是六爪，甚至能力更凌駕于我之上，但卻是不正的兇煞之能。我以龍血祭陣，封住你體內(nèi)的邪氣，本以為可以就此讓你像普通的龍族孩子一樣，封印可以克制住你的兇氣，但是也束縛住了你的力量——這些事情，你可能已經(jīng)察覺到了。”

赤麟沒有吭聲，其實他什么也不知道。

那一年他在外面玩耍，覺得無聊就想找大哥，跑到御天神殿卻看到大門緊緊關(guān)著。他走過去，隱約聽見門內(nèi)有爭執(zhí)，有他的名字，還有什么封印，什么叛龍之類的。當(dāng)時他嚇了一跳，卻碰到了大門，發(fā)出很大的聲響。聽到有腳步聲走進(jìn)，就趕緊躲偷偷在了柱子后面，閉著眼緊緊貼著冰冷冷的柱子不敢出聲。

他聽到門開的吱呀聲，然后是天尊若無其事的聲音。

——“沒什么，只是風(fēng)聲而已。”

“解除身體禁咒的方法唯有以物克物，用原本的咒術(shù)化之。上天界有負(fù)于你我知道，以你的能力，不應(yīng)該如此屈就……兄長著幾百年來，也未曾保護(hù)好你……當(dāng)時在你身上設(shè)下咒印是父母授意，幾百年不曾告知你是為兄的不是……但你怎能因為一己之念動用禁術(shù)，企圖解除體內(nèi)的封咒？

“可是你最終還是想錯了一點，若要封咒解除，祭血也必然要一模一樣，否則便會走火入魔。當(dāng)年設(shè)下咒印，我用的是我的血，并不是你的。小弟，大哥沒有怪罪你，我只是想告訴你一切，應(yīng)得的東西，今后大哥都會給你的。”

赤麟聽到這里大約明白了一些，天尊或許是誤會自己產(chǎn)生邪念，以龍血動用禁術(shù)。他心里難過大哥不信任他，但又覺得他原本就不怎么在意這個天城的人如何看待他了，兄弟情義好像也不過如此，這點難過又算得了什么。大哥心中所想他做弟弟的心中也知道幾分，但是大哥再疼愛他這個弟弟，也永遠(yuǎn)無法擺脫龍主的身份。上天界皇權(quán)有皇權(quán)的束縛，既然已經(jīng)坐上這個位置，就不得不遵從。熾焰赤麟知道，他應(yīng)該得到的東西，永遠(yuǎn)都得不到了。

唯一慶幸天尊僅僅也是懷疑他用自己的血設(shè)陣企圖解除咒印，言語之間也只是懷疑自己，并沒有牽扯到銀戎。

心里稍微有些安定，赤麟慢慢換了一個不會壓痛肩膀的姿勢，他聽到皇胤顫抖著聲音對他說話。

或許以為他一直沉默是在反抗，皇胤有些擔(dān)心。

——“小弟……若是長老審問，你的態(tài)度不要這樣強(qiáng)硬了。過剛易折，為兄了解你的性子，你事事隱忍，已經(jīng)被逼迫過許多次，這些都是為兄的錯，為兄一定會補(bǔ)償你。”皇胤瞧著他，低著頭徐徐說，“赤麟，算是大哥求你這一次……不要沖撞長老，我不想失去你這個弟弟。”

破壞祭典，在文武百官眾目睽睽之下現(xiàn)出六爪龍形，還兇氣十足咬傷了自己的弟弟，加上私下動用龍族禁術(shù)。他心中明白，這樣的大罪，赦免絕無可能，否則詩意天城便會威嚴(yán)掃地人心惶惶。但若是赤麟放軟態(tài)度肯低頭認(rèn)錯，他尚可以利用手中皇權(quán)施加逼迫，軟硬兼施令長老們從輕發(fā)落，至少能夠保住赤麟性命。但是赤麟隱忍壓抑這么久，若是審問時候執(zhí)意嘴硬，數(shù)罪并認(rèn)，連反逆的話都說了出來，那即便他身居龍主天尊之位，于公于理也找不到任何理由保住赤麟。

一時之間左右為難，皇胤低低嘆氣，他是真心想要保住小弟，就好像好多次赤麟被以各種理由發(fā)派出去一樣，可是每一次他的盡力最后都輸給了長老們的句句箴言，輸給了上天界的無上利益。

天尊皇胤沒有在牢房里多留就走掉了。赤麟被單獨關(guān)著，牢中充滿著血腥味，聞之欲嘔非常難受，傷口還一陣一陣的發(fā)疼。他又動了動，但四肢都被鎖鏈鎖著，沒辦法有更大的動作。半天找不到一個舒服的姿勢可以讓自己好受一點，就放棄了。

他突然想起動用禁術(shù)的那一夜他與銀戎的話，那時候他信誓旦旦的說自己絕對不會后悔，就算禍?zhǔn)屡R頭。熾焰赤麟低低無聲嘲笑自己，真是一語成讖。如今真的大禍臨頭，還是沒法赦免的死罪，赤麟心中卻意外一絲悔恨也沒有。他答應(yīng)碧眼銀戎啟用禁咒，本就是他也想脫去叛龍的惡名，得到上天界的承認(rèn)，好改變自己的命運，然后才是想到與銀戎長相守。

他心里知道這樣想其實對不住銀戎，但是他們不是一樣的人，各自命運不同處境不同，對待同樣的事情自然會往不同的方向考量。

……有時候，懂得太多見得太多反而會太實際，實際到眼前的事情會不由得先想到自己的利益，這本身讓自認(rèn)為處在甜蜜愛情里的人就覺得殘忍。

但是碧眼銀戎肯冒著這么大的險，只為了和他在一起，他心里打動。眼前驀然浮現(xiàn)出那張俊秀的臉孔，不知道碧眼銀戎被他弄傷，現(xiàn)在怎么樣了，有沒有清醒。他好像記得那天銀戎最后是昏迷了的。想了一會兒和銀戎的種種，從青年的盈盈微笑，到他輕輕抱著自己滿身都是清爽的氣味，還有他金色的頭發(fā)雪白的衣裳。

——還有那時候溫存纏綿情到深處的甜言蜜語，海誓山盟。

那個會輕輕用溫柔語調(diào)叫著他二哥的人，那個說會保護(hù)他的人，那個不管什么時候都不會放開他的人，那個送他玉笛為他折柳說要將他永遠(yuǎn)留在身邊的人。熾焰赤麟想著想著輕輕閉上眼，好像傷口也不那么疼了。

——“我們已經(jīng)一起走出了這一步，若是一個人退縮或者背叛，那我們兩個都會萬劫不復(fù)。”

赤麟想起這句話，微微張開眼，只看到牢房滴著水灰蒙蒙一片的屋頂，他想了這許多，這時候卻感覺到從未有過的清醒。

熾焰赤麟的手按住手臂上的傷，干裂嘴唇開合說了四個字。

口型依稀是一句話，聲音很小，輕輕的。

這句話他原本，原本也只能說給自己聽一聽，然后默默的永遠(yuǎn)咽到肚子里去。

因為真正當(dāng)著那個人的面，看著那溫柔的眉眼，他就說不出來了。

熾焰赤麟小心翼翼的念著那個名字。

——銀戎，銀戎。

——碧眼銀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