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里天尊皇胤負手而立，手指撐在桌案邊，手邊厚厚一沓奏折，殿下長老們跪了一地，都垂首恭敬的，卻又顯出咄咄逼人的架勢。

“這件事容后再議。”皇胤轉過身肅聲下令，然而話說半晌之后卻無一人移動。

“天尊，熾焰赤麟當眾現出六爪，竟不顧此舉對上天界的影響，實在不能姑息，請求天尊重罰。”

天尊皇胤看著腳下跪著的忠心的臣子一時無話，眉頭深鎖，攥了攥拳頭，忽然手臂一掃，桌案上面的奏折紛紛掉落散了一地，殿下的長老們都情不自禁的縮了縮，卻還是無懼無畏的望著皇胤，期待著詩意天城的龍主能給他們一個滿意的答復。

“赤麟為了上天界出生入死鎮守邊城多年，建功無數，你們這樣是在逼他！”天尊皇胤提高了聲調，“他是我的兄弟，論地位論功績都不應該——”

“天尊！”其中一個年級長些的深深垂下首顫聲道，“熾焰赤麟是六爪的叛龍啊……”

“混賬！”天尊皇胤手狠狠捏住桌角，手指用力，口上也越發不留情面，“這是你們該說的話么？這些傳言早就該銷聲匿跡了，不要讓我再聽到一個字！赤麟是我的弟弟，如何管教我自然會負責?！被守氛f著便闔上了眼睛，想到即將從邊境歸來的兄弟，心中一陣抽痛。

從小他就沒有盡到做哥哥的責任，沒能好好保護這個弟弟，讓赤麟受到很多委屈。如今赤麟好不容易再次歸來，若是幾番出生入死不過還是一紙罪狀，他心里定然不好受的。偏偏龍族的長老一個個軟硬不吃頑固不化，不肯放過赤麟，若是真要與長老們鬧僵，今后恐怕他們會更加針對赤麟……

皇胤深深吸了一口氣，終究是做出了妥協，聲音輕輕顫抖：“到此為止。熾焰赤麟在戰場之上現出龍痕雖是有罪，但念在他為詩意天城征戰多年立下汗馬功勞，這次……不下罪狀，但……剝奪所有的功績，收回兵權。若是回到皇城之后他再生出事端，我定……重重責罰?！?

手心一緊，扣著的桌案一角竟被生生捏碎，皇胤垂著眼睛看著桌子上面攤開未落字的皇旨，手指微微顫抖，險險拿不起朱筆。

暗夜里星斗閃亮，熾焰赤麟獨自立在城門樓上，他仰起頭看著發亮的星空。邊境雖然蕭條落魄，但星辰卻是極亮，輕輕伸出手去就好像能夠觸摸到點點微光。

“唉?！睙胙娉圜氲吐晣@氣，回去的日子就在眼前，想起皇城里的兄弟和一直等著找他錯處的長老們，赤麟心口涌出一陣酸澀。他并非沒有想過回到兄弟們身邊，也并不在意被擺在一個異樣的位置上受眾人指點，他原本也不怎么苛求他人的眼光。

——但是那種針刺一樣的鄙夷和探究一般的監視，壓抑了幾百年，卻仍舊無法真正坦然以對。說到底龍族也是自私的生物，他想他還是不服自己的命數，然而現在熾焰赤麟的力量過于渺小，根本沒有辦法主宰自己的命運。

他回去或者不回去，只是有些人輕飄飄一句話，于他而言卻是漂泊輾轉又一次的變數。

或許邪天御武說得對，對錯是非都是強者的法則，他沒有說話的權利。

“二哥在想什么？”碧眼銀戎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后，從背后小心擁住他，下巴抵在他的肩頭輕聲細語，“明天就要啟程，為何不好好休息，偏偏一人在此發呆？還是你在擔心皇城里的事情？”

赤麟搖頭，耳朵被碧眼銀戎的吐息燙得發紅發熱：“只是想起了從前的事情。記得第一次同出皇城，你還送過我一支短笛?！?

那支短笛在對戰邪天御武的時候折斷了，銀戎聽他提起，只道原來赤麟也是在意他的，心中有些歡喜，他就著從背后擁抱的姿勢輕輕捏起赤麟的下巴，將赤麟的臉微微轉向他這一邊。銀戎親親他的臉頰，又吻上他微白的鬢發低聲笑道：“笛子雖然沒有了，人還在呢。若是二哥舍不得，我可以再送你一支?！?

兩人以一種極為親密的姿勢貼在一起，赤麟想起這里是任何人都能上來的城樓，心里有些發慌，掙了掙手臂：“別鬧，會有人上來。”

這么害羞。

碧眼銀戎偷笑了一陣，聽話的松開了手。赤麟整理著蹭亂的衣衫，銀戎則是在專注的觀察著赤麟的側臉。此時天際響起一聲響，一朵煙花綻開在茫茫夜空。一聲之后便是聲聲連綿不絕，天際被彩色的煙火點得亮如白晝，光芒映得碧眼銀戎的笑容更加明亮了。

“火宅佛獄退敵，詩意天城百姓又免去一場災劫，也難怪會放出煙火慶祝?！便y戎展開折扇，抬眼看著夜空，又看看赤麟，“說到慶祝，雙日淚星的日子又要到了呢。”

“雙日淚星，八星垂掛，如雙日淚痕，上天界才有的景致?！?

銀戎道：“這年難得兄弟齊聚，天尊說會舉辦一場盛大祭典，為上天界祈求福祉，愿百姓長年安樂，兄弟永不分離?！闭f到最后，好像是被觸動了心事，銀戎看向赤麟的眼神也越發深沉。

熾焰赤麟聽他一番話，唇角勾了勾，不知道是自輕或是自嘲：“讓我這條禍龍去參加祈祝的祭典，那些長老們難道不會進言天尊亂來？”

碧眼銀戎皺眉，胸口像是被按了一下塌了下去，有些刺痛。他捉著赤麟的手低聲道：“你是御天五龍之一，名正言順的御天皇族，長老們豈敢說半個不字？再說……二哥，你不是禍龍?！弊街圜氲氖志o了緊，赤麟的手有些發涼，碧眼銀戎又重復了一遍，“你不是禍龍?！?

“哈，開個玩笑就當真?！背圜肟此裆珖烂C帶些傷心，反倒微微笑出來，銀戎看他笑總感覺牽強，卻也想不出更好的答復。赤麟見他為難也調和了下氣氛：“正說著雙日淚星美不可言，怎會說到這種話題。我自然也是希望兄弟齊聚永不分離，禍龍這種流言我還未蠢到相信?！?

碧眼銀戎點頭：“我也不愿與二哥分開?！?

他話說得極為動情，赤麟那一瞬間無波的眼底已經動容了。他從不敢苛求碧眼銀戎太多，自己也頗為自持。不過是心思到了便在一起，長相廝守這樣的好事他從未奢求過，對于情愛也看得極淡——壓抑和冷淡久了，人心連他自己也不敢輕易相信。

碧眼銀戎給的太真了，真得反而不敢輕易接受。

思索之間碧眼銀戎動了動眉毛，忽然拖拽著赤麟說：“二哥，我們要不要到城中走一走？這一離開，或許你真的就不會再見到邊境的風景了?！彼寄恐g笑容溫潤欣喜之情不加掩飾，“邪天御武一事已經了結，火宅佛獄會消停一段日子，少了這個威脅，詩意天城長年的平靜恐怕就能實現，這樣天尊也能找到理由讓你好好呆在天城了。這樣，這樣我也能經常見到你，時時刻刻與你待在一起。”

——“我真高興?！?

邊城雖是貧瘠，但夜間燈火燃起百姓們爭相涌向市集的時候也嘗到些熱鬧味道，星星點點的彩燈湊在一起點亮之時也算得上火樹銀花。大庭廣眾之下兩個男人不好意思再拉拉扯扯，赤麟和銀戎只是并肩而行，時不時看看街邊小販賣的小玩意。

“找來找去就是找不到短笛，真是可惜?！?

赤麟見他語氣失落安慰道：“無妨，邊境終不比天城樣樣俱全，能一同看一看這景色也值得了。”

“那倒也是。”碧眼銀戎笑瞇瞇的，忍不住在暗處又執起赤麟的手，輕輕說，“上次和二哥一同出去還是幾百年前的事情，如今難得又有這樣的閑情。百年一聚，真不容易。”

赤麟低低“嗯”了一聲。

“我真懷念少年時候，雖然那時我少不更事，但至少二哥不會被各種理由派出去，我們兄弟在一起的日子反倒多一些。那時候我不懂事，但是二哥確實極好的……”銀戎模模糊糊說著，微微側過臉瞧著赤麟的表情，那張鋒利英挺的面容被燈火月色籠罩，淡淡一圈朦朧的光線，倒顯得又模糊又不真實。

他和赤麟只是年少時候相處過一段時間，之后也一直是聚少離多，很多話很多時候碧眼銀戎都選擇放在心里，今日一氣吐出反而有些臉紅。赤麟望著他淺淺笑了一下，他一直都是面色溫和卻不茍言笑，銀戎常常聽宮人們私底下議論二殿下不夠溫潤和煦，讓人有些害怕，又想起自己幼時也不知道是吃錯了什么藥，竟然對這般嚴肅的赤麟毫無畏懼，還喜歡粘著不放。

想著想著便自顧自笑起來，回神時候卻感覺手心一手的汗，再看赤麟臉色發白很不好看，額頭上也有點點虛汗沁出。

“二哥，你怎樣了？”銀戎大驚，手指移上赤麟的手腕，只覺得脈象凌亂虛浮，大事不妙。

“內力四竄，難以控制，像是中毒了?！背圜肽钤谌巳褐?，刻意壓低了難受的喘息，只是粗略的低聲回答了銀戎的疑問。這種情況之下銀戎只能扶好他，當務之急便是速速回營，看赤麟臉色難看，銀戎心感內疚，是他主動提出出營游玩，卻沒有想到二哥的身體會在這個時候出現狀況。

被拉著勉力走了幾步，已經遠離了喧囂的人群，背后一片燈影闌珊，赤麟的臉被埋沒在陰影之中。碧眼銀戎只聽見他的喘息一聲比一聲極，身體也在發燙，內息卻越來越不穩定了。

“怎會如此……”碧眼銀戎當機立斷，現在回營診治已經來不及，左右四顧，發現亂石之后有一處相對隔離之所，伸手將赤麟抱著轉移到了那里，然后運起功體欲壓制赤麟不平穩的內息。

熾焰赤麟的功體比碧眼銀戎深厚許多，輸入的真氣如石沉大海。赤麟渾渾噩噩，只覺得胸口氣血翻滾，喉間一甜，一口鮮血便噴涌而出。

“二哥！”銀戎急忙將他扶住抱進懷中，這時候只聽到一個聲音悠然響起。

“還真是一對患難兄弟。”

抬眼只看到一個面相秀美的青年，一頭漆黑的長發，一身黑色的衣裳，發尾袖口還裝飾著墨綠色的翎毛，一雙眼睛邪魅而張狂，他的左眼下方刺著繁復的黥紋，更顯得整個人邪氣橫生。

“看來你懷里的人中毒傷勢不輕啊?！鼻嗄旰靡馓狳c，瞇著眼睛打量著眼前這兩人。熾焰赤麟已經受了重創不足為懼，碧眼銀戎要護著熾焰赤麟還要與自己纏斗，幾乎沒有什么勝算。

“你想做什么？！”碧眼銀戎眸色隱隱泛著綠色，一只手還抱著赤麟，另一只手已經摸上了腰間的天刀。

那人輕輕一笑：“我什么也沒有做，我就是路過看到有人身中劇毒性命垂危，好意過來想要幫忙?！?

“你再往前一步，休怪我不客氣?！北萄坫y戎全身殺氣四起，就連青年也嚇了一跳，但腳步一頓，卻沒有立刻離開，反而站在原地循循善誘。

“他本就中了劇毒，之后又再次飲下毒藥，兩種藥相互壓制一時無事，這時候卻齊齊爆發。若是不趕緊救治，只怕就算活下來也是廢人一個?！?

“……你怎會知道這么多？除非下毒的人就是你?！背圜肷裆缓?，銀戎也變了臉色。他留意到毒上加毒這句話，眼睛看著赤麟，又驚又疑，還沒搞清楚狀況，心疼的感覺就先涌了上來。

然而眼前情況危機，他沒有多余的時間詳細詢問原委。

“笑話，那張藥方又不是我給你們的，怎么可能是我下毒？”青年對天翻了個白眼，無辜回答，“我只是因為好奇跟蹤某人，結果發現他心思不純放冷箭看不過去提點一句而已?！?

碧眼銀戎將信將疑：“楔子……？”

“你說呢？”青年微微一笑，“坦白說現在我想殺你們易如反掌，但若是你們能許諾我一個條件，我可以考慮放你們一命?，F在你帶著一個重傷患，恐怕不會是我的對手吧。”

碧眼銀戎緊盯著他不語。直覺告訴自己眼前之人不能信，他的話半真半假毫無說服力，唯一能夠肯定的就是此人是敵非友，而且帶著相當的目的，不然怎會在這個時候剛巧遇上他們還好心好意告訴自己是誰下毒，大發善心要與他們做交易。

“告訴我邪天御武關押的地點以及解開封印的方法?！鼻嗄甑穆曇粝袷切M惑一樣綿長而陰柔，帶著邪氣撲面而來。

碧眼銀戎神色一凜，提刀而立，將赤麟護在身后：“你是火宅佛獄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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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方向前走了兩步，聲音有些詭異低沉：“至少現在還不是你的敵人，不像某些人——”

——“好友啊，背后議人是非潑人臟水可不是君子所為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