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山孤影,一騎絕塵。
徐紹風騎著白馬一路追蹤。白馬在換人之后,立時變得精神抖擻。它奮開四蹄,疾馳如風。徐紹風騎術精湛,又熟識白馬性情,白馬在他的驅遣下,速度比莫小雨騎時快了數倍。
接連行了大半天,在天色將黑之時,他來至一處山邊密林外。到了此地,馬隊本就不易分辯的印跡,已再無痕跡。
眼見天色已晚,想到白馬一直沒有停歇,他愛惜地撫了撫白馬的鬃毛,放它在林邊吃草。而他自己,則去四周查看。
以前,他或奉師命或為賞金,曾多次追捕過江洋大盜和武林敗類。他性格堅毅,絕不言棄,久而久之,練成一套極佳的追蹤本領。
然而,他沿林邊查看一圈,卻未曾發現馬隊的蹤跡。他眉頭一皺,暗感怪異:一支馬隊不可能憑空消失,除非他們在刻意消除痕跡。
但他們為什么要費力地消除痕跡?
夜已深臨,群山寂靜,被山風吹得鼓噪急流的空氣中,隱有一絲不同尋常。
徐紹風尋著感覺,仔細分辨。終于,他發現,這絲不同尋常來自于鼻間飄過的異樣氣味。
這絲氣味極輕極淡。若非此時夜深難以視物,他的嗅覺發揮出更大作用;若非他曾因克制住離人淚的毒性,吸納了升魂香,從而大大提升了感官上的潛能,他根本不可能察覺。
這種奇異氣味究竟是從何而來?
他昂首立于山道,閉目細辨。片刻后,他睜開雙眼,目光銳利如電,向著山腰處的巨石斜掠而去。
此處山勢較為平緩,到處是大大小小的石塊,枯萎的野草被山風吹得成片匐倒。除了這塊巨石略顯突兀外,這里亂石與枯草相間,與別處并無不同。
徐紹風卻敏銳地察覺到,此地的異味比剛才山路上的更為濃重。
他俯身從巨石邊搓起一小撮土,放在鼻邊聞了聞。立刻確定:那股奇異氣味正是從這石下傳來。
難道這巨石之下藏有什么奇怪的東西?
他圍著巨石,仔細察看。
這塊巨石足有一丈來高,需數人合抱才能圍起。它的下半部分斜埋入土,四周是一些零星石塊。
至少得有萬斤以上的重量吧。他估量后,挺身站定,雙掌運勁,猛力去推。
巨石紋絲不動。
沉眉思索了一會兒,他從密林里找來一根手臂粗細的樹棍,又從旁搬來一塊平坦的大石放于棍下。經他多次運功之后,巨石轟然一聲,被撬倒在旁。
抹去額頭的汗水,他蹲下身,向巨石下的大坑中望去。坑里鋪有一層散碎的石頭與泥土。他用樹棍將之一一撥去,露出坑中的掩藏之物。那是一堆奇形怪狀的東西,長的長,圓的圓,組合成一個極其詭異的造型。看清楚坑下之物后,即使經歷過慘烈的江湖斗殺,他仍是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冷氣。
黯淡的月光為坑中物體蒙上一層陰森的灰白。坑中之物其實一點兒也不特殊,甚至可以說是常見,因為那些不是物品,竟是人身體上的各個部位!圓形的頭顱、長長的四肢、方形的軀干……那些尸體無一具是完整人形,堆積于一處,竟令人無法一眼辨別。而那些尸體,不知被何物掩去血腥,散發出一股似臭非臭的奇異氣味。
徐紹風默然拋開樹棍,一塊寫有字跡的破布被樹棍勾帶而出。他分辨出字意之后,瞳孔不由猛然一縮:這是官府的旗幟!
一向冰寒的他,胸中忽然升起莫名的急躁:聽小師妹說起,那伙人自報是泰山明空派。但觀其所作所為,絕非是一個普通幫派。那伙人到底是什么來路?路小花究竟落于何人之手?
他焦急地沿著山路一圈圈地向外查找,終于在數里之外的一條小路上尋到幾道沉重的車轍印。
他立刻返身騎上白馬,再次追蹤而去。
……
吃過晚飯,略作休息,在尚天華的命令下,眾人開始連夜趕路。
不知是不是白天睡得太多,路小花毫無睡意。她扒著窗口向外望去。
夜風習習,四面烏黑一團,稍遠處便什么也看不清楚。借著昏暗的月光,路小花只能隱約看見前面馬車。她無聊地數了數人,忽然發覺一件奇怪的事情:走在前面,給傷員乘坐的馬車兩邊,分別各有兩個人在騎馬!
從昆侖出來之后,江韜便雇了兩輛馬車給傷員乘坐。一行八人,三人趕車,四名傷員,再加上尚天華和自己也坐在馬車里,根本無人騎馬。這種時候怎么會突然多出四個騎馬之人?望著黑燈瞎火的車外,路小花心念一動,差點尖叫出聲。
她即時捂住了嘴巴,將聲音吞回。伸手捅了捅正閉目練功的尚天華,她小聲說道:“快醒醒,外面有怪東西跟著馬車!”
尚天華聽她語氣異常,便睜開眼睛,只見路小花臉色鐵青地指著窗外。
他撩起窗簾向外看去,并未見異常,不禁問道:“什么怪東西?”
路小花費力地咽了下口水,“就是那種常走夜路才會遇到的東西。”
尚天華不明所以地又向外看了一眼,仍是沒有任何發現。他不耐煩地問道:“你說的到底是什么東西?”
“你難道沒有看見嗎?”路小花聲音都顫抖起來,“前面的馬車兩邊各有兩個騎馬的。”
“那又如何?”
“咱們沒人騎馬,現在多出來騎馬的人影定是那些不干凈的東西……”
“那是孫木雷他們。”尚天華打斷她,心中暗感好笑。此女敢與兇悍的屬下唱歌歡笑,居然會怕鬼怪。他不再理她,繼續閉目練功。
經他一說,路小花仔細辨認,看那身形還真是他們。想起上次丁亭杰不肯坐車之事,她心下終于釋然。原來這幾人也跟丁亭杰一樣不愛坐車,喜歡騎馬。她暗自搖頭,這些江湖人的習慣可真是不好,白天騎馬也就罷了,到了晚上有舒服的馬車不坐,還偏要騎馬逞強,害自己白白擔驚受怕。
想著別人都在騎馬,路小花覺得自己坐在車上,未免有些過意不去,便對尚天華說道:“你都不叫他們歇一會兒嗎?”
接連叫了幾聲,對面之人全無動靜。路小花無奈地嘆氣收聲,心道,此人一上馬車就總是這副模樣。姿勢擺得像在練功,可誰又知道他是不是在偷偷睡覺。看了看車外,她又想道:難怪此人這么喜歡待在馬車里,馬車真是個趕路的好東西。就是不知道他們為什么要這么著急的趕路。
……
如此馬不停蹄地接連走了三日,到得第四日傍晚,尚天華才準許在一處偏僻的山村里住宿。
山村極小,不過幾戶人家,幾十口人。劉海算挑了最大的一戶借宿。
戶主是位年過半百的老人,名喚劉添壽。他與老伴育有兩兒一女。大兒子劉福已娶了媳婦,并生有一子。小孫子名叫劉順,六歲剛過年紀,甚是伶俐可愛。二兒子劉貴與小女兒劉喜均未婚配。
劉海算偽稱是過路商隊,因迷路錯過了住宿地點。這戶人對之毫不起疑。
許是常年難見外客,這家人對馬隊的到來,十分熱情。老人劉添壽命兩個兒子去殺雞宰豬,大媳婦和姑娘劉喜去升火做飯。他的老伴雖然腿腳不大利索,卻也趕到灶上加柴添火。一家人因尚天華一行人的到來忙得不亦樂乎。
路小花看不得別人為自己忙活,也去灶上幫忙。尚天華倒也未加阻攔。
開飯時,老人劉添壽特意取來幾壇珍藏的美酒,請眾人品嘗。酒壇子的泥封一開,立時酒香四溢。因尚天華曾下過禁酒令,眾人都眼巴巴地望向他。
大約是覺得眾人數日勞苦,尚天華點頭同意。
劉海算亦樂呵呵地取來自家的酒與吃食,讓眾人暢飲。
酒過三巡,眾人都有些醉意,劃拳行令,好不熱鬧。尚天華卻不曾飲酒,主人家勸了幾次,都被他淡冷有禮地推卻,便不再勸。其他人知他習慣,自不多言。
他獨坐一處,挑些素菜慢慢吃著,忽然瞟到路小花鬼鬼祟祟地起身離開。他目光一沉,悄然尾隨。
只見路小花哼著小曲進入后院廚房,半晌未歸。一陣輕煙卻自廚房的煙囪里冒了出來。
飯菜早已做好,她現在又去升火想做什么?尚天華眉頭一皺,走上前去,欲探究竟。
他伸手推門,不料門從里面栓上。他心中越發起疑,立刻手上加力,將門推倒。
廚房里水汽朦朧,路小花正浸泡在大木桶中沐浴。見到尚天華進來,她氣惱地用水潑他,“走開走開!我都把門拴上了,你還偏要進來。”
尚天華身體一僵,被水潑了個正著。他下意識地低頭退出,隨手把門立起。
呆立于門外,聽著屋內的水聲,他心中的尷尬忽化作滿腔的憤怒:她怎么可以這樣,一點兒階下囚的自覺都沒有!
“堂主,你在這里做什么?”孫木雷腳步歪斜地走來,見尚天華一頭是水,臉色奇怪地盯著廚房的木門,便要推門進去。
尚天華攔住他,僵硬地說道:“她在里面洗澡,你別進去。”
“她?”孫木雷噴了口酒氣,隨后恍然大悟,“是那個小姑娘嗎?莫非你想對她……”
“沒有的事!”尚天華面上驟冷,轉身離去。
孫木雷身體搖晃了一下,跟在后面叫道:“堂主如果你沒有興趣,不如把她賞給我吧。”
“她還有用,你不要誤我大事。”尚天華停下腳步,背對著他。
孫木雷借著酒勁,繼續糾纏,“反正最后也要弄死,就讓兄弟們玩玩也不算浪費。”
尚天華忽然轉頭,聲音沉冷地說道:“士可殺不可辱。殺她是一回事,辱她又是另一回事。你若要跟我,就要守我的規矩。”這個孫木雷,本是一名江洋大盜。尚天華看中其武功,將他從死囚牢里救下。他平日對尚天華倒是惟命是從,但一喝酒就原形畢露。
“不過是個小姑娘,有什么大不了。”孫木雷不滿地嘟囔。
尚天華眼利如刀,陰冷地說道:“看來你還是沒有明白我說的話。那好,今晚上就由你來值夜!”
孫木雷猛覺勁氣逼身,頓時酒醒了大半,灰溜溜地退走。
木門一響,路小花已穿好衣服走了出來。她來到尚天華的面前,垂頭對他說了聲謝謝。
尚天華惡狠狠地看著她,“今晚你就和那家姑娘睡在一起,不要想耍什么花樣。”
路小花揚臉對他一笑,“你放心,我今晚一定不會逃跑。”
尚天華冷哼一聲,傲然離去。
路小花眨了眨眼睛,對他的背影做了個鬼臉:這個人其實和風大哥有點相像,都不愛理人卻極喜歡唬人。但他的心腸也還不算太壞。
想起徐紹風,她忽覺心頭一緊:他去找艾姐姐,卻一直沒有回來,應該已經和艾姐姐在一起了吧?但愿他們能夠長長久久,快快樂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