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西市,陽光透過層層樹枝熱情洋溢地大把揮灑,令人渾身充滿了干勁。冬日的清晨未免靜冷,夜晚又過于寒寂,午后才是西市一天里熱鬧的開始。樹頂上,數片殘葉招牌似的在風中搖蕩;枝頭間,幾只雀兒蹦跳嘻叫,像在習著招呼客人。眾商鋪把上午新進的貨收拾妥當,官員們也已下朝,住得遠些的百姓正好溜達過來,此時所有商鋪都大開店門,笑臉迎客。
川流的人群之中,賽爾庫把雙手攏于袖里,一步三晃地走著,看似與游客并無兩樣。只不過,他不似尋常游客般左顧右望地挑選商品,半瞇的眼里不經意間閃過的鋒銳光芒,更是泄露了心事。
約定的武斗時間便是今日午后未時三刻,地點則是那間他常去的胡姬酒肆門前。他索性先在胡姬酒肆里吃了個午飯,然后走去街上閑逛。低頭看著日影計算時辰,他跟隨人潮,再次轉回到胡姬酒肆。
相比于西市街頭,胡姬酒肆門前有些冷清,飯點已過,此時客人極少,只有廖廖幾位公子在二樓雅間悠閑地飲茶。
還未走近胡姬酒肆,賽爾庫就已遠遠認出對手。
那是名突厥人,較常人高出許多,壯碩得像頭駱駝,極為顯眼地站在胡姬酒肆的屋檐下。那人滿臉橫肉,腦袋四周剃得锃光,只留頂心一縷長發,梳成尾巴似的粗辮甩于腦后。他倚靠著墻壁,手里拿了只巨大的羊腿慢慢啃食,同時以兇狠的目光盯視著每一個路過的行人。午后是一天里最溫暖的時刻,卻因他身上的騰騰殺氣,無人敢靠近酒肆半步。
看來他就是今日的武斗對手!賽爾庫面目不由猙獰起來:相比于被唐/軍滅國之痛,他更加痛恨突厥人。遙想當年,高昌王本已向大唐稱臣,后因西突厥的虎狼之勢,所迫歸附。便是此事惹得唐皇震怒,發來大軍征討高昌。而最令人咬牙切齒的是,當唐/軍兵臨高昌城下之時,高昌王求救于西突厥。西突厥卻因懼怕唐/軍聲威一兵不發,袖手旁觀,直至高昌滅亡。
新仇舊恨交織于一處,賽爾庫“騰騰騰”地甩開大步,朝突厥人奔去。
突厥人目光如釘,立時盯上了他,如同惡狼盯上了獵物。拋掉羊腿,在衣襟上抺了抺油膩,他高抬起頭,以極輕視的目光斜眼看向賽爾庫,“胡姬酒肆,未時三刻?”
他說的是突厥語,賽爾庫聽得明白,卻不答話,掄起拳頭沖他的面門擊去。
突厥人本在戒備,立刻側頭讓開。見對手居然比他還囂張蠻橫不講道理,不禁勃然大怒。大聲罵著粗話,他回以一記飛腿。
轉瞬間,二人斗在一處。
兩個遠高常人的彪形巨漢這一打斗起來,那可真是塵土飛揚,驚天動地。西市本就是多種族聚集、民風彪悍的所在,除了不少行人駐足觀看,更有旁邊鋪子里的伙計看熱鬧不嫌事大地連聲叫好,不過片刻便將胡姬酒肆圍了個水泄不通。
二人都是性情暴躁之人,武功路數彪猛異常,每出一招猶如大斧開山,拳拳到肉,砰砰作響。只瞧這一個粗壯的腿猛烈地踢起,掛著呼呼風聲直奔對方胸膛。那一個微一蹲身,手肘架起,另一只手好似榔頭般錘向對方小腹。
雙方很快打出了真火,從初時,你攻一拳我還一腳地站打,到你摔我一下我還你一招,最后索性滾到地上,直接扭打。不過二人體力充沛、皮糙肉厚,一時半會兒難分勝負。
你來我往間,二人從酒肆門前一直扭打到大街當中。
打斗中,賽爾庫不慎被一記肩摔放倒,連忙側滾一旁,躲過突厥人隨之而來的肘擊。他半跪于地,“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忽然憶起車夫教他的那招點穴之法。
突厥人占了上風得理不讓,朝著對手一陣猛踹。他正自得意,卻見對手從地上一躍而起,長手向他抓來。這樣的招數,對手早已使過,他毫不在意揮手擋去。然而此次卻是不同,被對手抓到的肋下突然一陣發麻,全身力氣竟有一瞬使不出來。電光火石間,他龐大的身軀被對手高高舉起,狠狠地摔在地上。
賽爾庫一招之間反敗為勝,圍觀群眾轟然叫好。
趁著突厥人被摔得頭暈腦漲之際,賽爾庫得理不饒人地猛撲上前,一頓拳打腳踢,直打得對手動彈不得。
正打得興起,忽聽得遠處有人威聲喝道:“讓開讓開,膽敢擾亂西市秩序者,嚴懲不貸!”緊接著人群一陣騷動,“官差來了!官差來了!”
賽爾庫本欲跳起,來一記膝擊,要了突厥人的性命,聽到動靜,猛然記起李貴之言。他收起招式,朝突厥人吐了口口水,迅速隨眾人離去。
兩名官差撥開人群抵達現場之時,只見一名突厥人鼻青臉腫地委頓于地。查問之下,突厥人雖躺在地上爬不起來,卻仍一臉兇蠻,說是看到一個高昌人不順眼便打了一架。
官差不禁連連搖頭,這些西域人真是好勇斗狠,見人不合就打成這樣!既然沒出人命,便沒好氣地訓上幾句,著人抬走。
免費看了場打斗好戲,圍觀民眾一哄而散,今日飯后又多了條談資。
在不引人注目的不遠處,也有人觀戲觀得心滿意足。一位胖公子正臨窗而坐,慢悠悠地舉杯品茶。相比于樓下吃塵喝土、烈日曝曬,胡姬酒肆二樓居高臨下,可將一切盡收眼底。
稱他為胖公子,實是因他胖得出奇,寬大的紅木座椅被他肥胖的身軀塞得無一絲縫隙。他坐得如此穩當,似乎那張座椅已成為他身軀的一部分,令人覺得他一旦坐下便不會站起。盡管肥胖,他并無一般胖人的愚拙,目中精光閃動,舉手間帶出一派風雅氣韻,皮膚細致白嫩,生得一臉福相。
“我贏了?!眱炑诺貐萘丝诓?,胖公子用那只白嫩如同稚童般節節鼓起的胖手輕輕放下茶杯,和煦如春風地笑著,朝桌子對面看去。
桌上“當”地一響,對面公子扔下塊精美玉佩,憤然起身。
“居地三十頃,周回十七里。有如此大的芙蓉園,你仍嫌不夠嗎?”
這是一位長相英武、氣勢不凡的貴公子。一身胡服勁裝勾勒出矯健身姿,但這一起身走路,卻不免令人惋惜,他竟是名跛腳之人。
一名紫衣少年低垂著頭,緊跟其后。臨出門前,他抬眸向那胖公子望了一眼,才將門關上。那一眼,流光溢彩、魅惑如妖,令他美麗得雌雄難辨面孔忽然變得不真實起來。
“當然不夠,怎么會夠呢?”胖公子如夢語般呢喃,目光在玉佩上流連。
有人得意便有人失意,世上之事往往如是。拿起玉佩含笑把玩,他心情甚好。
同樣因此事得意者,還有高昌族第一勇士賽爾庫。
贏得一場惡斗,他總算舒泄出來到長安城后的郁悶。帶著打斗時殘留的殺意與興奮,回味著為他贏取最后勝利的招式,他一直閑逛到傍晚才回到住處。
剛一進門,客棧老板遞給他一把鑰匙,并言道,有個名為李貴之人,將他訂的貨物送來,已被伙計抬去他的屋中。
賽爾庫心中一動,快步回到小客房里。
屋內,茶桌下方擺放著一個不起眼的樟木箱子,上扣一把小鎖。賽爾庫上前推了推,入手極為沉重。他迫不及待地用鑰匙打開小鎖。
掀開箱蓋,燦燦金光耀亮了他的雙眼,里面碼放著整整一箱子金錠。
掂起一塊金錠,他不由放聲大笑:只要打上一架,便有千兩黃金到手,實在是太痛快了!若能多打上幾場,豈非族中之事全可由他信手解決。
這才是他想要的生活。黃金不會久埋于土,是真英雄定當會有出頭之日!
幻想著未來,他一掃頹態,豪情頓生。取了數塊金錠揣入懷中,他將箱子重新鎖好,塞于床下。向客棧老板打聽了長安城里最貴的歌坊,他邁開大步出門而去。既然有了這許多錢,自當好生消遣一番。
偌大長安,自是有不少消遣之所,最出名者,莫過于城東的平康坊。長安雖有宵禁,平康坊卻是不夜之所,此為酒肆、青樓和歌坊的聚集之地。若想一擲千金,當屬平康坊中的滿樓春雨清歌坊。曾有一則從宮中流出的傳言,言道此坊之中有位舞娘因一曲歌舞成為當今太子的寵姬,因而一步登天。神秘的流言之下,雖此坊貴至令常人望而止步,卻仍是賓客盈門。甚至有士子做賦言道,未見春雨盈滿樓,妄稱風流不長安。
滿樓春雨清歌坊夜夜歌舞升平,今晚也不例外。賽爾庫因客棧老板推薦而至,但見門前玉階樓闌,寶馬香車,往來賓客非富即貴,果是名不虛傳。
然而,當他聽到光是進門就需百兩銀子之時,不免猶豫。除卻價錢,他不喜歡此坊之名,軟綿綿柔膩膩的,帶著南人的造作,令他想起那個討厭的奸商。如果是一天以前,他絕對不會來至此地。不過今非昔比,今晚他定要好生暢玩。只是,不知此坊是否值得一去?
一陣激蕩心弦的鼓樂自坊內傳出,他微微一怔,隨即付錢進入。
步入樓中,鼓樂之聲愈發明晰,密時如急雨,重時若驚雷,聲聲敲擊在心頭。賽爾庫加緊腳步,奔入正廳。
舞臺上,燈火輝煌。一名輕紗蒙面的紫衣少女旋轉蹬踏出歡快的舞步,數名綠裙舞娘相伴左右。長裙盛開,紫紗飛舞,歡樂的情緒隨著舞樂圈圈旋飛,瞬間溢滿全場。
看客彩聲不絕,賽爾庫高聲叫好:這樣的舞蹈才最為夠味!西域的胡旋舞啊,沒想到居然能在大唐看到。
樂聲漸急,少女疾旋如風,一圈快似一圈,似乎永不疲倦。管弦聲聲,羯鼓咚咚,場上氣氛攀至高/潮,觀眾情緒暴燃欲炸。
鼓樂驟止,紫衣少女穩身停住。興奮的看客們紛紛取下隨身貴重之物,放置于前來謝幕的綠裙舞娘手托的銀盤之中。賽爾庫亦豪情萬丈地將一錠金子擲于少女腳邊,引來少女抬眸一瞥。
一曲纏綿的笙箏和樂緩緩響起,紫衣少女翩然而去,舞娘重新換過。數十名美貌的青紗酒娘手捧果盤酒盞,穿梭于客人桌間。
賽爾庫也找了張桌案坐下,痛快地喝起酒來。他錢來得容易,又出手大方,不大會兒的功夫,身邊便圍了一群鶯鶯燕燕。可惜那名紫衣少女只舞了一曲便不再登臺。
香風陣陣,賽爾庫不免醺醺然地多喝了幾杯。若在往常,這樣的淡酒對他而言如同飲水。然而今晚不同,酒不醉人人自醉,財壯人膽,加之美人環側,他竟喝淡酒喝至有些頭暈。
夜已深,曲需散,歌坊終要打烊??粗硪怆鼥V的賽爾庫,跟了他一晚的美人兒婉轉挽留,“不如客人便在此間歇息吧?!?
“不必了,我自有住處?!辟悹枎鞌[手掙脫掉美人兒的纏繞。若是往常倒也罷了,現在他的屋子里可還藏著千兩黃金呢!雖然箱子上了鎖,也還是留在身邊過夜最為安心。
他邁著略有些搖晃的步子走出歌坊,經過平康坊大門之時有人上前阻攔,被他粗魯地一掌推開。
“叨叨叨”,三更梆子不知自何處響起。被寒冷的夜風一吹,賽爾庫打了個酒嗝,頭腦一下子清醒過來。黑黝黝的大街上,不見人影。
對了,夜禁!大唐的長安城可不同于高昌的亦都護城,每日黃昏酉時會敲響八百聲暮鼓。暮鼓敲畢,夜禁開始。若是夜禁之時仍滯留在大街上,被巡邏的武侯衛發現后,輕則鞭笞拘禁,重則當場杖斃。
剛想至此,街角處傳來“噠噠”的馬蹄聲。
是巡邏的武侯衛!
他臉色突變,四下張望,急中生智地跳入道旁的排水溝中。排水溝寬三米、深兩米有余,藏身其中,若非特意下望,極難發現。只是溝中污水沒過膝蓋快至腿根,并頗有些腥臭,然而此時的他已顧不得許多。
聽得馬蹄聲自近而遠,他心有余悸。停了片刻,他正欲扒著溝邊上去,忽然瞟到一雙漂亮的紫色舞鞋。抬頭上望,一個窈窕的紫色身影映入眼中。
“美人兒,因何在此?”賽爾庫大感意外。來者是那名只舞了一曲的紫衣少女,他擲去一錠金子卻只換她淡淡一瞥。
“我不能來嗎?”微啞低沉的嗓音帶著蠱惑,面沙后的少女微微一笑,雙眸璀璨如星。
“能來,當然能來!”賽爾庫忙不迭地說道,忽覺心癢難耐。他心猿意馬地想道:莫非她見他生得高大威猛,因而一見傾心,卻因歌坊中不便訴說,這才偷偷跟來相見?他越想越對,不禁歡喜得意。
“噓?!鄙倥Q起一根食指輕按唇邊,焦急地眨了眨眼睛,“武侯衛來了,你先在溝中藏好。我不喚你,萬萬不可出來?!?
“好好?!辟悹枎煲幌伦泳o張起來,立刻蹲下身去。
“這樣不行,會被發現的,低些再低些?!鄙倥p而急地催促。
輕紗蒙面,紫衣輕蕩,精靈般的身影俏然而立,似乎連溝中污水也泛起清香。賽爾庫帶著奇異的滿足看了少女最后一眼,將全身沉于污水之中,直沒頭頂。
夜悄然而逝,臨近破曉之時,飄落一層薄雪,將一切污穢蒙上銀白。
……
翌日清晨,巡衛在距平康坊不遠的水溝里發現一具西域大漢的尸體。后經證實,此人曾去平康坊觀舞,深夜酒醉后闖門離開,還因此打傷了看門人。
令杵作大惑不解的是,此人全身無傷,竟是溺斃于污水之中。溝中污水最深處不過腿根,普通人即使掉入溝中,只要站起便可平安無事,何況死者是名身高體壯的大漢。巡衛查探無果,死者又犯了夜禁,最后便以酒醉失足草草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