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來到這藏劍閣觀劍時,李有財走的第一個,每一扇門也都是他開的。他知道石門不厚,足夠聲音穿透。
李有財站到了門前,如同竄鄰居家門一樣,先是“咚,咚,咚”敲了三聲,而門內沒有迴應。李有財大聲道:“凌大嫂,戚妹妹,你們可聽到小弟我說話?”
裡頭傳出很憤怒的回答。
“誰是你嫂子,誰是你戚妹妹!”
“戚威是我大哥,所以你就是我嫂子,那這位妹妹自然是戚妹妹了。”李有財面朝著門說話,卻沒看到身後的陸京眉毛一跳。
門內再沒有聲音傳來。
李有財心中思索,“看來這位夫人沒有這麼好請出來,我得變個招。”
他又對門大喊:“只可惜,我大哥,我大哥命苦啊……”說著說著,居然潸然淚下,一邊哭一邊悲痛的喊著戚威的名字。
門內又傳來凌楚心的話音,她的聲音不再憤怒,反而變得有些顫抖:“你說他,他怎麼了?”
她果然還關心著戚威。
“我大哥已經魂歸西天了,去找閻王爺喝茶去了。”李有財捶胸頓足,哭喊聲情真意切,“就是這賊人,大哥知道這賊人要來搶你,拼上了性命,被這賊人一劍刺過了心。”他一邊跺腳,一邊指著仍吊在頂上的唐劍。
門內傳來鶯鶯的哭聲,哭的這麼的輕,聽在李有財耳中卻是那麼的傷感。
李有財大聲喊道:“我們已經困住了這賊人,請嫂子出來手刃賊人。”
石門悄悄的打開了,門內站著兩人。先頭那人是凌楚心,她舉著火把,帶著面紗,目中帶淚,淚中含怒。站在她身後的是那“苦兒”,只見她膚如凝脂,螓首蛾眉,面孔有些驚惶無措。
凌楚心瞧清了廳內情形。唐劍被高高的困在石柱上,陸家三兄弟堵住了洞口。她瞪著李有財:“是你?”
“是在下。”
“我問你,他說的可是真的。”凌楚心這話倒是對著陸京說的。
雖然李有財的話語有些添油加醋,不過衆人都看見戚威已死了。
所以陸京點了點頭,因爲他也看到戚威已經死了。
凌楚心沒說話,但她顫抖的手已經說明了一切,她手中的火把拿捏不住,跌落下來,李有財眼疾手快,接過了火把。
一個鐘情的女人,愛了一個男人二十年,爲了這個男人可以在昏暗潮溼的洞內生活二十年。盼了他這般久,可最後卻連面也見不上。那又是何感受?
凌楚心只覺得這噩耗要將他的生命也帶走,天旋地轉,連站也站不住。她原以爲自己早已變得堅強無比,時刻都可以掛出笑容,就像變成醜婆帶著客人覽劍時那樣。
可現在,她的心中萬念俱灰,雖然在不斷提醒自己要堅強,要笑出來,但眼淚就是不爭氣的奪眶而出。
她終於是堅持不住了,人生還能有希望嗎?還能有意義嗎?她的身子就像一片竹葉,緩緩的飄落。
也就在這時,一個人影從道口奔了進來,他彎著腰,駝著背,跑起步子就像一直鴕鳥一樣難看,也想一隻蝸牛這樣的慢。但他一步一步,奔到了這兒。他噙著淚,喘著大氣,一把抱住凌楚心。
“楚心,楚心,我來了,我帶你走。”他從來就不是一個會說話的人,這短短的四字,“我帶你走”卻包含了他全部的感情,所有的思念。
戚威不能再讓自己深愛的女人受這煎熬,他已下定了決心,要帶眼前的女子走。二十年前錯過的手,這一次必定要牽上。
凌楚心擡起青蔥玉手,摸著戚威滿面淚痕的臉龐。“我這是在做夢嗎?”
凌楚心哭道:“你真要帶我走?”
戚威堅毅的點了點頭。
所有積怨,所有辛酸,這一刻都煙消雲散。在這洞內住了二十年,女兒從未見過天日,甚至李有財欺騙了他,她都不放在心上了,這都不重要了。她聽到了這輩子盼了一萬遍的話,見到了朝思暮想的男人,來帶自己離開。這一切就足夠了。
眼前這個彎腰駝背、身體佝僂的男人才是自己的一切。
站在一旁的苦兒有些不知所措,她從小生活在這洞內,就連一步都沒有踏出去過。她也從未想過,原來自己還有一個父親,而眼前這個男人就是他的父親。
母親哭了,但這是喜悅的淚水,她從未見過母親哭泣。再瞧跪倒在地的戚威,她的心中也不知是什麼滋味。
最驚訝的莫屬還掛在溶洞頂的唐劍了,他的利劍明明挑過了戚威的心,爲何戚威還好端端的站在下頭,與自己最愛的女子纏綿話語,相擁而泣。陸飛與陸唐同樣驚訝,因爲一個衆人都認爲已經死了的人,突然復活,那無論如何都是會很驚訝的。
陸京面無表情,可誰都沒注意到,就在戚威與凌楚心兩人擁抱的一剎那,他的眼中的殺意一閃而過。他的女人,他未過門的妻子,他也曾深愛的女人,竟被自己的大師兄搶走!
二十年前他就恨不得手刃了戚威。
他身爲陸家的長子,江湖第一劍客的兒子,走到哪兒不是要高人一籌,在江湖中順風順水,又什麼時候碰到過這樣的屈辱。
凌楚心跟了戚威跑,他覺得受到了侮辱,這是對他最大的侮辱。每一次,每一次經過藏劍閣前的房門時,他都會好好的看一看戚威,只要看到戚威那呆滯的目光,心碎的表情,他就覺得心神說不出的愉快。雖然他已娶妻生了子,但這塊石頭在他心中卻不曾落下。
陸京的殺意,沒有人關注到。
凌楚心與戚威擁抱在一起。須臾過後,她突然一把推開了戚威,雙手抱臉,失聲痛哭起來。
苦兒知道母親苦楚,蹲下身子,抱住了她。
凌楚心相貌已毀,她好怕,她怕戚威看了她的臉後會離他而去。
面紗落下,一道道血印、疤痕蓋住了面龐,幾乎連嘴與鼻子都快分不出。淚水劃過她的嘴角,就如同乾涸的土地上低落了一滴雨水。這樣的雨水是遠遠不足以滋潤這片土地的。
戚威沒有說話,他用自己強烈的一吻說明了一切。這一吻恰似一場豐潤雨水,給大地帶來了生機與希望。吻得是那麼深刻,這吻是一個烙印,烙在了凌楚心的心裡。
這一吻,也同樣打動了苦兒的心。
苦兒哭泣著抱住了父母,二十年後,他們終於團聚了。
人就算走的再近,心中有隔閡,那與天涯之隔也沒什麼區別。人就算離得再遠,心意相牽,那就如同近在咫尺一般。
此時李有財的臉上已掛起了微笑。他不想打擾這一家子,轉過身對陸京道:“陸莊主,還請你允了兩位,讓他們走吧。”兩人也爲陸莊守了二十年的劍,問過陸京,也算不失了禮數。想來陸京也會做這個順水人情。
哪知陸京卻厲聲道:“戚師兄與凌師妹不能走!”
陸唐好似知曉陸京心事,跟著應道:“不錯,需得問過了爹爹。”
李有財道:“陸神劍老前輩早已將事與我說來,你兄弟可知令堂爲何要將自己鎖在屋中如此多年?”
陸飛道:“這不用你這外人來與我們說。”
“是因陸老前輩自覺愧對不住戚兄夫婦。”李有財道,“所以纔將自己鎖在木屋中近二十年,老前輩也是盼著兩人能雙宿雙飛,離去此地。”
陸唐與陸飛兩人望著陸京,等著他拿主意。陸京道:“不錯,但我纔是陸莊主人,陸莊上下都要聽我的。”意思便是戚威夫婦兩是走是留,都是由自己決定與陸神劍無關。
李有財也不知陸京爲何會突然發難,但口風說出來,就是不想讓兩人走了。
李有財瞇起雙眼,正色道:“看來還要請陸老前輩來評一評。”
“你少拿爹爹壓我,爹爹鬼迷心竅,信了你小子的甜言蜜語,你此番作爲定是覬覦我家寶劍,想趁亂盜走幾把名劍。”說罷,提劍奔向李有財。
戚威一家聽到陸京所言,心中有數,知其不打算放他們走了。又瞧見陸京提劍,趕忙拉過李有財,躲進到石門後。
“轟”,石門關上。凌楚心摸開石門後的鎖芯,鎖住了石門。
唐劍一直處在洞頂,本以爲處境絕險,哪知下頭兩夥人突然反目。他深知此刻機不可失,待石門一關上就從頂上躍下,長劍展出突襲陸唐、陸飛兩人。
李有財與戚家三人只聽得石門外幾人交手打鬥的聲響,猜到唐劍對陸京幾人突施殺手。但戚家三人畢竟久不處事,這時心中早沒了主意,只瞧著李有財,不知如何是好。
李有財對三人微微一笑,這是自信的笑容。他道:“還請戚嫂帶路,我們這會兒快些出洞。”
凌楚心在這洞中也不知走過幾回,沿著早上的路子,四人很快出了藏劍閣,爬上了那百步階梯。
階梯之上,是另一個世界。不同於溶洞的另一個世界。
月光稀疏,但照在凌楚心與苦兒兩人的眼裡又是另一番景色。這是二十年來從未再見過的光景;這是一生第一次見到明月。
而站在外頭等候的武林羣豪,卻一個個瞪大眼珠,瞧著戚威。
這人明明已經死了,現在居然好端端的站在衆人身前,真不是活見鬼了。衆人心中膽怯,又想:“難不成這溶洞是神靈住處,纔有起死回生之能。”
見戚威拉著醜婆的手,神態親暱,又想:“莫不是這醜婆就是住在洞中的神仙,她與這守劍人相愛,纔出手救了他。”
李有財自然不知道衆人此刻心中起伏,在想些什麼,他向衆人道:“陸莊主三人與那姓唐的賊子在洞內激戰,還請幾位功夫最好的兄弟下去相助。”
若是李有財對他們說“請幾位下去助戰”,那這幫人可能會互相推搡。而李有財說“請功夫最好的”,那衆人的可就爭相的向洞裡跑了。畢竟誰都想說自己功夫好,何況下洞幫忙也只是討好不費力的功夫。
衆人朝著溶洞蜂擁而至,陸謙帶著幾個門人攔也攔不住。霎時,洞口一片混亂。李有財則趁亂帶著戚威一家跑出堂口。
四人奔到陸神劍的木屋前,李有財輕敲三下門,然後道:“陸前輩,戚威與凌楚心夫婦已共結連理。”
門輕輕的開了一道縫,從外頭看進去,黑漆漆的一片。
陸神劍坐在黑暗中,看到跪在外頭的四人。輕輕嘆了口氣。
戚威與凌楚心已哭成了淚人,他們從李有財的口中得知陸神劍因他們的事。將自己關在木屋內十幾年。
他兩人說不出話,只是對著陸神劍一拜再拜,其女苦兒也同父母一起跪拜。
李有財勸住跪拜的三人,向著木屋道:“既然此事已了,還請前輩出來。”
可陸神劍卻未走出,裡頭傳來令人毛骨悚然的話語聲:“戚威,帶著妻女快走,莫再見我。”
“是,師傅。”戚威拉起母女,退後幾步。這是他二十年來第一次喊出師傅,也是這輩子最後一次喊師傅。心中悲喜交集,眼淚拔了栓,就是止不住。
“李有財,記得我說的話。”
“是,前輩。”
四人走了。陸神劍瞧著四人走出,直到四人翻下了牆之後,纔將門闔上。
據說唐劍最後在溶洞之中自盡而亡。而戚威幾人走了,陸神劍也未出屋,仍是住在那小屋內不問世事。
陸京卻放出話,藏劍閣中失了幾把寶劍,說是李有財四人走時偷盜的。對當時參與評劍會的豪傑說,“若是有人能將李有財幾人帶回府上,或找回寶劍,則可在藏劍閣中任選一柄劍。”陸莊主親口所言,定無虛假,這消息很快在江湖中傳開了,多數人知道要找一個面目較黑,右臉上有大刀疤的男子。
不過那都是幾日之後的事。此刻,李有財與戚家三人逃出了陸府。就連明月好像也爲他們在慶祝,烏雲散去,露出天上星星點點。
四人走在西湖邊,戚威與凌楚心手牽著手,心中有無盡的纏綿話語想說,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兩人雖早已步入中年,但這時就像兩個初墜情網的戀人,說不出的甜意。
戚苦兒卻眨著自己的大眼睛,望著西湖,望著天上的繁星,她還不時問李有財一些話:“你一直住在這地方嗎?這地方好大啊。原來這就是外邊,比家裡卻要亮了一點。”李有財則薄有興致的回答些她的問題。
李有財凝視她的面龐。
月光裡,繁星下,秀湖邊,徐風掠。眼前的女子宛若女神,只怕那月宮裡的嫦娥瞧見她的美,也會心生妒意。
李有財狠狠的在自己的腰間一扭,纔回過神來。李有財心中慚愧“方纔死裡逃生,這會就步入桃花園,該打,該打。”
戚威夫婦身上也沒有銀子,幾十年未與外頭的人交流,李有財怕他們暫時無法在立足,就先帶著幾人一起走。而戚威夫婦也表明了要報答李有財之恩,願爲李有財做牛做馬。李有財再三推諉,戚威夫婦就是不肯,只能先答允了。
四人在杭城尋了家偏僻客棧,住了五日,待過了風頭才悄悄出門。
這時天色漸明,太陽平旦而出,四人已出了杭城,走在官道上。戚威夫婦瞧著日出,雙手緊牽。遠處的地平線上,緩緩冒出了紅日,將天色變的更亮了幾分。
戚苦兒忙問道:“這幾日我都瞧見啦,那大火到底把是什麼?”
李有財道:“這便是紅日,是太陽。它能將整個天空都給照亮。”
“這叫太陽的火把好厲害……”
四人有說有笑,又走了幾里路,視野中出現一個村莊。
村子共有二十五戶人家,皆爲農戶,以務農爲生。在村口有個大廟,裡頭供著地藏菩薩。村民每隔一段時日都會來廟上進貢香火。李有財四人經過這廟前,戚苦兒忙問道:“這房子是做什麼的?”
“這是廟宇,用來供菩薩、神仙的,村民給菩薩貢上食物,菩薩則會保佑村民。”
“那我們也去瞧瞧吧。”戚苦兒興高采烈,她久居溶洞,整個世界對於她都是新鮮事物。
四人步行進廟,給門口打點的下人兩錢銀子,做點香火。
江南近幾十年風調雨順,人民富庶,所以這廟堂蓋得也大。走進門便能瞧見正首上一高大的菩薩像,兩旁站著四個護法。騰雲駕霧,栩栩如生,好不威武。
四人在蒲團上輪流拜了幾拜,又好好的祈禱了一番。正要出廟,門口又進來幾人。這幾人農戶打扮,身上穿著糙衣,腳下一雙大布靴。
幾人過了走道,正擦肩而過。那幾人中有一人突然轉過身來,抓住李有財的手臂。
李有財倒是一驚,瞧清那人面目,只見這人消瘦無比,不是幾日未見的龐胖子又是誰。再看一旁幾人,小青、柳傷琴、柳英俊幾人皆在,而且身旁還多了三人。
衆人幾日未見,自然要好好敘一番舊,李有財又給幾人引薦戚威一家,最後龐胖子才向李有財介紹了他們的身旁三人。
其中一男一女是對夫婦,男的叫張大牛,女的叫李倩倩,這對夫婦倒是穿的一身勁裝。另一人則是一條大漢,身上穿了大褂,頭戴黑色方巾,腳上穿著一雙長長的直筒靴,腰間掛了把刀。這人名叫郝申壽,江湖人常稱其“好身手”。是江北有名的刀客。
李有財7與三人打過招呼,又對胖子幾人道:“我讓你們幾人回江州城呆著,爲何又在這兒。要不是菩薩保佑,還真找不著你們。”
哪知龐胖子卻瞧著戚苦兒直留哈喇子,小青踩了一下他的腳,這胖子纔回過神來。
小青道:“公子,我們聽你吩咐在城裡住了幾日。幾日前我們在城內遇著這位郝大俠,郝大俠說正說想來西湖瞧瞧評劍大會,我們心中也掛念你,所以跟著一道出來。恰巧昨日又在路上遇著了張大哥與李大姐。
柳傷琴瞧著李有財帶了這位相貌不輸自己的女子,心中難免難過,忽然一把抓住李有財的手臂,說:“公子,我想死你了。”說罷,竟將整個人貼上了李有財的身子。
李有財哪懂她的心思,脫開手之後,問:“那你們爲何有這幅打扮?”
柳傷琴氣憤道:“還不是爲了你這個沒良心的,我們關心你的安危,可沒想到你卻抱著美人歸。”
李有財尷尬的看了看戚威三人,苦笑道:“柳姑娘,此中緣由多,你還要聽我解釋。”
“柳姑娘,柳姑娘,你只會叫我柳姑娘。”柳傷琴抱著面,哭泣著奔出了廟。
柳英俊則狠狠的瞪了李有財一眼,奪門追出。
李有財嘆了一口氣,望著廟口,杵在原地。
小青急道:“公子,你怎麼不追啊。”
“他們跟著我們這麼久,也該分手了。總不能叫我們一輩子幫他們找師傅吧。”
“想不到公子也是這麼薄情寡義的人。”小青氣紅了雙眼,竟也跑出了廟。
這回輪到龐胖子急了:“小李,你都幹了什麼,一回來就把姑娘們都搞哭了……”胖子話未說完,也跑出廟去,追小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