曠野,官道。
湯落生失落的走在道上,唯獨只有一雙眼睛,不停的在四周來回掃,就算天已暗了,他仍不停的掃著四周,彷彿只要有一絲動靜,他都能察覺到。
李有財嘆了口氣,瞧了眼湯落生,湯落生不僅失落,而且已然疲憊不堪。不止是身體上的勞累,更是心靈中的折磨。
因爲兩人奔了許久,都未瞧見阮鶯鶯的身影。整條官道上就這一條路,阮鶯鶯又會躲到哪裡去?四周具是一馬平川,有人在道旁的荒野中也是一目瞭然。
阮鶯鶯雖然生氣,可也沒必要刻意的躲著兩人,更何況她還是一個聰明的人。並且以她的氣力也不能逃多遠,李有財兩人發足狂奔原是片刻便能追上的。
可哪知日落西山,仍是沒有她的影子。難道阮鶯鶯消失了?
諾大一個人又怎麼會憑空消失?人當然不會消失了,又不是變戲法。
只有一個可能。他被人綁走了,而且綁去應天府的路上了。綁走她的人可能有匹快馬,也可能輕功卓絕,遠在他兩人之上。甚至綁走她的可能是一羣人。
當然,最有可能的就是那先前逃走的漠上公子了。
李有財能猜到,可是他一直未和湯落生說。只是怕湯落生慌亂,因爲慌亂的人做什麼事都做不好。
又走了許久,湯落生用一種渴求的語氣問李有財:“李大哥你說阮師妹會不會就在前頭了?”他這麼問好似在求李有財回答“是的。”
李有財果然回道:“是的,應該就在前頭了。”
“那我們再快些吧。”
可是他們現在已經很快了,瞧湯落生憔悴的面孔,與漸漸不穩的步子,似乎隨時都能摔倒。所以李有財看出湯落生已經慌亂了,就算還未和他說出心中的想法,他就已經慌亂了。
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
如此深夜,是最不適合趕路的。因爲你完全不會知道前方有什麼,道路旁是否會突然跳出一幫賊匪,又或者是兇猛異常的野獸。
可是深夜的道路上,兩人仍在趕路,只是這會湯落生已跑不動了,他只能走,他的背也彎曲的像一根幾百年的久的老樹幹。可是他依然在走,嘴裡喃喃的叫著:“師妹。”
他突然轉過頭,瞧著身旁的李有財。李有財發現,他的眼睛似乎有點迷茫了。湯落生抓住李有財的衣袖:“李大哥,你說師妹會不會就在前頭?”他需要李有財的安慰,李有財還應該說“是的”。
可這回,李有財沒有說“是的”。李有財將雙手放在湯落生的肩膀上,笑道:“你現在需要休息。”
湯落生沒有回答,眼神仍是迷茫的瞧著李有財。李有財輕嘆一聲,伸手點在湯落生身上兩處穴道上。
前頭有幾顆樹,樹上的葉子還挺茂盛,絲毫未受到冬日的影響。
李有財將昏睡過去的湯落生放在樹上,解下他的褲帶將其綁好,並寫下一封信塞在其口袋中。
李有財又要做什麼?
他要去救阮鶯鶯。天色已暗,就算綁走阮鶯鶯的人也不會在這時候趕路,必定在道上的某處休息。
寒風如刀,尤其是夜冬的寒風,雖是江南,但冷風帶著溼氣揮灑而過,如同劍鋒上的劍氣,型在內,傷在外。
這樣的環境下,誰都不願意多走,只希望能好好的鑽進溫暖的被窩,抱著心愛的人兒共眠。
可李有財沒有溫暖的被窩,更沒有心愛的人兒,他只有一顆負責到底的心。雖然湯阮兩人與他相識不久,可既然認識便是朋友,朋友有難,必然要救。這是李有財的人生準則,亦是人生態度。
朋友落難,在旁幸災樂禍的人還能稱之爲朋友嗎?那簡直不是人。
李有財在這寒風凌冽的道上,疾走而馳。寒風打著他的面頰,掛進他的衣衫中,他也渾然不覺。他的身影很快,比他還在骷顱山時快得多了。
半年的江湖歷練,不僅是心智與處世態度,還有他的功夫也變得越發高強。這一點連李有財自己都未發現。無論武功多麼高強,若是沒有臨敵經驗,那終究也同紙上談兵一樣。正所謂紙上學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
他的輕功身法,勉強也能算得上一流高手了。所以幾乎只是一眨眼的時分,李有財已奔到數十里外。
終於,李有財停下了奔跑的步子。
前頭有一間破廟。
道旁有一間破廟,那也是再正常不過了。這樣的破廟天下間也不知有個幾千幾萬所。因爲沒有人的廟,早晚會成爲破廟。
廟不大,頂上的磚瓦又落的七七八八,碰到下雨天這破廟有沒有都一樣。
可這破廟裡還是有人,因爲李有財瞧見了火光,聞到了烤肉香。他從早上開始便只吃了自己所烤的兩條烤魚,這時早已餓的前胸貼上後背,烤肉香就像利劍刺進他的鼻孔裡。所以廟裡必定有人,而且他們正在準備宵夜。
人是很奇怪的動物,就算這口廟再破,頂上再光,只有四周有牆,都會以爲是一個很安全的地方。所以趕路的人最喜歡進到這樣的破廟裡過夜,因爲他們覺得安心。遠比在樹上,在荒野中安心的多。
可是在廟裡過夜反而危險,尤其是有仇家的人。因爲這是一個十分顯眼的地方,不管裡頭有人沒,仇人都會來瞧上一瞧。
所以聰明的跑路人,往往不會躲到破廟裡。
那漠上公子是不是聰明人呢?他顯然是的。
可他仍舊在這間廟裡。
爲什麼像漠上公子這樣聰明人,會選擇這樣的笨地方?他身後應該還有隨時可能趕上來與他拼命的人,可爲何他仍然在這廟裡面?
李有財正趴在房頂上,仔細的思索這個問題。他的身形如貓,悄然無聲。底下幾人全未發覺,他們的頭頂上居然還趴著一隻“貓”。
這隻“貓”也不再著急,因爲要找的人兒就在廟中。李有財自然不是要找漠上公子,而是阮鶯鶯,此刻阮鶯鶯就坐在廟裡的角落。
她雙手抱著自己的腿,蹲坐在牆角。這片牆角盡是蜘蛛網,可她絲毫不以爲意,依舊坐在那兒。李有財還瞧出,阮鶯鶯沒有被點住穴道。
這時候定然會有人問,她既然未被點上穴道,爲何不跑?
這實在是個愚蠢的問題。阮鶯鶯是位聰明的姑娘,她知道,就算跑,一樣會被漠上公子擒住,既然跑也是白費功夫,爲何要跑。
這廟裡除了阮鶯鶯與漠上公子外,卻還有五人。其中有一人穿著身破大衣,蜷縮在角落裡,他將自己的臉背轉過去,正呼呼大睡。這樣的江湖流浪漢也是隨處可見,他們往往會選擇破廟來棲身。
另外四人正坐在火堆旁,伸出手掌烤火。這四人分別坐在火堆的東南西北四個方向,顯然是一夥人。他們的身上也都帶著兵器,兩人佩劍,一人使槍,一人使刀。肉當然也是他們幾人在烤,而且這時肉已經烤好了。
香味更濃,李有財聞著就只要滴下口水來。幸好李有財就算再餓,他的肚子也不會叫,否則就麻煩了。
走江湖的人往往表面上都會很客氣,有東西都要佯裝分享。不過這四人就連表面上的樣子也懶得裝,絲毫沒有要與廟中其他人分享的念頭。撕下肉來便是大口大口的吃,他們還帶著幾壺酒,一人手上握著一壺,大喝起來。
坐在北面那人,滿臉茸須,身穿大黑襖子,右手下還放著一把銀色彎刀,他喝下一大口酒水後,說:“少喝點,這是我們最後的酒了。今天喝完,也不知明日能不能到應天府。賭局是小,喝酒是大。”可這大漢說完又是狂灌一口,與他說的全然不符。
坐在他對面那人是使槍的,他道:“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那麼多,每天都省著酒,快把我逼瘋了。”
一旁兩人笑道:“你每天都這麼說,可我們幾人中,就數你喝的最少。我看你葫蘆裡裝的最多,這場賭局看來還是陳兄你贏了。”
聽四人的話語,好像在進行一場賭局,而且還是場關於酒的賭局。破廟中,有這樣的故事聽,當然是很有趣的,李有財豎起耳朵,聽著下文。
那位陳兄吃下一大塊肉,說道:“黃兄、錢兄,你兩可折煞小弟我了,別看小弟我喝酒次數少,可我每一次……”只聽咕嚕一聲,原來他酒癮上來忍不住,話說一半便喝了口酒。“可我每次喝酒都要喝下常人五六口之多。所以兩位纔會覺得我喝得少。”
佩刀的漢子大笑道:“我看也是如此,贏家多半還是在你們兩人頭上。我與陳英少葫蘆裡的酒,定然沒有你兩人多。”說完又是仰頭喝酒。
李有財暗道:“聽這四人話語,原來他們都是大酒鬼,而且一路過來還打了一個賭,這個賭多半是比誰喝酒喝得少。”對常年不離酒的酒鬼來說,限制他們喝酒簡直比殺了他們還要難受,這個賭法顯然是妙絕。
可這四人又是誰?
不用李有財去問,漠上公子已然回答了李有財心中所想。漠上公子緩步走上前,在四人面前抱拳躬身,說:“四位可是紹興四友,‘錢多酒少’四位朋友?”
那佩刀的漢子擡頭瞧了一眼漠上公子,不答反問:“朋友又是誰?”
漠上公子道:“在下劉雲水,久居大漠,所以四位朋友定然不認識我。”
那陳英少問:“既然閣下久居大漠,爲何又會知曉我四人的名頭?”
“四位比酒的故事就連大漠裡都流傳。”漠上公子咧開嘴,笑起來,“早聽聞四位先前是比誰喝得多,曾在一家酒館裡連續飲上三天三夜,最後四位不分勝負。四位每年都要聚上一回,就是比比酒量。可卻聽說從前年開始,四位不必誰喝得多,反而比起誰喝得少了,這真是奇怪。”
坐在東邊位置,姓錢的那人笑道:“想不到你我四人的名頭都傳到西邊大漠裡,原來咱們的名頭有這麼響。”
四人聽了漠上公子這一番話,心中自然是樂開了花,一個喜愛喝酒的人,最希望的就是全天下人都知道自己能喝。
佩刀大漢臉上雖然仍是很威嚴,可他的嘴角微微上翹,剋制不住內心的開心勁。他又灌下一大口酒,然後將眼睛湊到瓶口去瞧,接著嘆了口氣,說:“劉兄說的不錯,我四人的確是愛酒如命,我們也是一見如故,除了酒罈子,就是我四人最親。我叫沈奪,這位是張英少,這位是錢豐,這位是黃團久。江湖上的朋友們看的起咱們,給咱們取了這紹興四友的雅號,可我們四人卻不應該叫‘錢多酒少’。”
黃團久搶道:“應該叫,嗜酒如命。”說完這紹興四友哈哈大笑。
等幾人笑完,漠上公子才道:“小弟有個壞毛病,就是喜歡打賭,聽了四位大俠說要打賭,就心中癢癢,特別想知道四位賭注是什麼?”
陳英少顯得很開心,讓開一點位置讓漠上公子坐下,漠上公子坐下了。陳英少說:“劉兄,與你說了也不妨,我四人每人賭了一萬兩,到應天府時,誰的酒葫蘆裡酒最多,這四萬兩銀子就歸誰。”
李有財聽了險些從屋頂掉下來,一萬兩銀子,那可是一個天文數字,這些錢足夠養一百人一輩子了。哪怕在以前,李有財的手上也沒有過這麼多錢。而這麼多的銀子,這人說出口來,連眼睛也不眨一下,紹興四友據是笑容滿面,看來這一萬兩銀子四人絲毫不以爲意。
錢多酒少,不只是四人名字裡拆出來一個字,倒是與他們身份相符。個個都是大富翁,個個都是大酒徒。大富翁的錢當然是多的,而在酒徒眼中,再多的酒也是少的。
漠上公子倒是一臉吃驚的表情,他一張嘴竟張得合不攏,他道:“原來四位真是大富豪。”
錢豐道:“富豪說不上,錢還是有點的。徐兄你若餓了,架上的烤肉儘管拿些去。”他的眼光往阮鶯鶯那兒一瞟,說道:“坐在那兒的是你媳婦吧。”
阮鶯鶯突然跳起,指著漠上公子大喊道:“他是賊人,在路上綁了我。”阮鶯鶯知曉這紹興四友雖是酒鬼,但定然會講句公道話,此時正是好機會,她如何不抓住。
四人一聽,驚疑的將目光轉向漠上公子。而漠上公子卻輕輕嘆了一口氣,緩緩說:“甜甜,你還在與我慪氣?我都承認昨天晚上是我不好了,還請你原諒我。”說完竟走到阮鶯鶯面前,伸手要將她摟在懷中。
阮鶯鶯哪裡肯,伸手一推,將漠上公子推開。
漠上公子被推開幾步,卻苦笑一聲,臉上表現出落寞的表情,自語道:“我不怪你。”又走回紹興四友身旁。
阮鶯鶯衝到四人跟前,大叫道:“這人不是我、我相公,我是被他在路上綁來的。他也不是什麼劉雲水,他是漠上公子,今天早上還幫著郭巨俠殺人。幾位千萬要相信我啊。”他的聲音充滿哀求,因爲眼前四人全然將他們兩當做一對吵架的夫婦了。
而漠上公子當真是聰明無比,只是簡單的裝模作樣就讓四人深信不疑,他也知道阮鶯鶯越是爭辯,四人反而越是不信。
紹興四友一聽女子的話語,驚道:“劉兄是漠上公子?”四人只有此一問,而不去問阮鶯鶯任何話語。只有陳英少轉頭對她說:“弟妹還來這裡坐。”說著又要挪位置。
阮鶯鶯絕望了,她知道無論自己怎麼說,這紹興四友全然不會相信。
她又回到了那個角落,蹲坐在地上,雙手抱著自己的腿。
紹興四友非常吃驚,因爲漠上公子的名頭可比他們四人大多了。江湖四公子,走江湖的人也沒幾人不知道。而那郭松仁的心腹漠上公子,竟然就在眼前。
漠上公子笑道:“區區賤名不足掛齒,倒是能認識四位纔是我莫大的福氣。”
四人又與漠上公子攀談幾句。
陳英少用手肘撞了撞漠上公子,低聲道:“你是不是欺負你媳婦了,瞧她傷心的很。”
漠上公子低下頭,顯得有些無奈:“昨晚上惹內人不開心了,她就是這脾氣,衆位哥哥還請不要介意。”
沈奪大笑,說:“夫妻兩牀頭吵架牀尾和,要安撫你妻子,最好還是在牀上。”又道:“不過肚子也不能餓,你先取些肉過去吃罷。”
漠上公子應了,取下一大塊肉,取過去。他將肉撕下一半,遞到阮鶯鶯手上。
阮鶯鶯早已餓了,她不是一個笨人,當下情形還是要先填飽肚子,拿起肉便吃。
漠上公子吃完肉,與紹興四友打了一個招呼,倒在地上便睡,不久便呼嚕作響。阮鶯鶯實在沒想到,漠上公子竟會如此放鬆警惕。她低聲道:“喂,你睡了嗎?”
一個睡著的人自然不會回答。
阮鶯鶯悄悄的站起身,往廟外走去。
那紹興四友仍然未睡,一直有說有笑,聊著什麼。阮鶯鶯一起身,四人的目光都盯著她,好像生怕她跑了。
陳英少說:“弟妹,你要去哪?”
“我去解手。”阮鶯鶯這一句話實在太絕,紹興四友果然不再多問。女人解手,正人君子又如何好跟著去。
阮鶯鶯渡步出了廟宇,懸著的心驟然落下,心中忖道:“那漠上公子原以爲可用這四人看住我,卻沒想到女人自有女人的辦法。”心裡一得意,臉上便露出了微笑。
突然,一個聲音從背後傳來。“你笑什麼?”
阮鶯鶯驚嚇一跳,回過頭去。瞧見來人後,阮鶯鶯笑不出來了。
“你在裝睡。”
“你不是也裝作解手。”
“你不怕那四人看輕你,連女人解手也要跟著。”
“丈夫跟著老婆有什麼干係,你可知道還是那四人叫醒的我,對我說:‘你老婆脾氣這麼烈,一氣之下別給跑了?’你說我應不應該出來。”
阮鶯鶯知道這回也跑不了,心頭只盼李有財與湯落生能連夜趕來澄清事實,好與那紹興四友共同誅賊。
寺廟通常都會有一個院子,無論廟宇多小。
兩人剛一腳踏進院子,一個人突然堵住了去路。
這個人是從院子裡頭堵住兩人的,所以他定然是從廟裡走出來的。他的身材高大,卻又幹瘦,寒冬下身上只有兩條破爛的單衣。當然,還有一柄異常長的劍。
一把沒有劍鞘的劍。
阮鶯鶯認出,這人便是一直躺在角落睡覺的流浪漢。她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那名流浪漢站起身子竟有如此高大,而且竟要出手救她。
“你爲何綁架這女孩?”他的聲音乾澀無比。
“夫妻之間又有什麼綁架不綁架,兄臺你說對嗎?”
“你騙得了那幾人,卻騙不了我。”
漠上公子忽然一笑,臉上帶著輕蔑:“你是想與我們五人動手?”五人自然包括那紹興四友了。
“我從來不殺沒有價值的人。”
漠上公子突然說不出話了,因爲他看清了眼前這人的眼睛。一雙可怕的眼睛。
這雙眼睛看起來與別人的沒什麼不同,可是隻要瞧著他,就會覺得他的眼睛是那麼的可怕。好像能深深的看穿人的思想。漠上公子清楚,眼前這人沒有說假話,他要出手,自己定然逃不了。
沒想到在這破廟裡竟然會有一位武林高手。
過了良久,漠上公子方道:“你是誰?”
“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