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鼠聽傳消息果然快。

沒有人知道這個小鎮涌進了多少人。

至少酒館，客棧都已經沒了位置。更有不少身帶兵器的江湖豪客正陸陸續續的走進城中。

華鵲樓。

這是鎮子上最大的一家飯館了。

夕陽已現，將來往的江湖人士照的紅光滿面。

站在外頭的人想要進到店裡面，可店裡已然座無虛席，甚至有不少人抱胸而立，將一個不大的酒館擠得滿滿當當，就連下腳的地方也沒有。

不少桌上早已擺滿了酒菜，現在看來菜都已經涼了，可幾乎沒有被吃過一口。那些坐在桌子上的人手裡雖然抓著筷子，但心裡想的卻是腰間的刀。

店內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一個角落。

這個角落空空蕩蕩，四周一丈一個人也沒有，與店內的其他地方形成鮮明的反差。看起來就像被獸羣控制住的獵物一般，獵物被逼到了牆角，獸羣們正在等待致命一擊的機會。

角落的桌子上只有兩盤小菜和一壺酒。

一男一女正對面對坐著，一口一口的吃菜，一杯一杯的飲酒，神情坦然，絲毫沒有一旁的陣仗所嚇到。

這男人當然就是李有財，女子卻是柳傷琴。

柳傷琴輕酌一口酒，卻皺起了眉頭：“這女兒紅喝起來又苦又澀?！?

李有財又喝下一杯，笑了笑，道：“沒錯，可比正午喝的野酒難喝的多?！?

這當然是上好的女兒紅，只不過喝酒的人被旁人攔了品酒的心情，這酒就算再好喝卻也是又苦又澀的。

李有財道：“酒不好喝，傷琴，你吃點牛肉罷?！彼麏A起一片牛肉放到柳傷琴的碗中，柳傷琴則對他嫣然一笑。

一笑傾城，大概說的就是柳傷琴這樣的女子。

店內不少人的眼睛已經離不開她了，或許他們知道自己不能去看，可男性的本能還是驅使著眼珠盯著那美人。尤其是那笑。

李有財與柳傷琴就像兩個沒事人一樣，毫不將眼前的江湖豪客們放在眼裡，你一句我一句的聊了起來。

終於有人忍受不住，朝著兩人喊道：“兩位好雅興?！庇竹R上有人起鬨：“不錯，梨花大俠生死關頭居然還有興趣和美人調情。”也有人道：“不愧是梨花大俠，佩服佩服?！?

兩人仍就不理，繼續吃著自己的飯。

這時，又有嘴巴不乾淨的人說：“這美妞好白的皮，好嫩的嘴?！贝嗽捯怀隹?，激起了貪圖柳傷琴美色的人，不時的有人說：“梨花大俠好福氣，不知道可否借美人給我們兄弟快活快活。”說完舉起鬨堂笑聲。

柳傷琴紅著臉，望了李有財一眼。

只見李有財原先掛在嘴上的笑容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冷漠與憤怒。在柳傷琴的印象中，李有財是一個不會發火的人，就連他自己也總說“人憤怒，就會忘記去思考，不思考就容易誤事?！笨涩F在，李有財卻把憤怒二字寫在了臉上。

柳傷琴“撲哧”一笑，又微微低下了頭。

李有財終歸沒有把憤怒化爲行動，不然他也就不是李有財了。

這些人見李有財沒有迴應，更加壯起了膽子，不斷說一些污言穢語。李有財與柳傷琴卻充耳不聞，一句也沒聽進去。

嘴皮子可以動，但手卻不能出。誰都知道李有財很有本事，在座的也都清楚，單憑自己根本不是李有財的對手。更沒有人想做出頭鳥，畢竟許多人也只是來湊熱鬧看比試的，只要能在一旁叉腰抱胸的看著別人爭鬥就是最好的事情。

可相持不下也不是辦法，又不知是誰高喊一句，“來來來，喝酒?！比A鵲樓中的人開始攢動起來，這些人大聲吆喝，相互之間高歌猛進，似要來一個不醉不歸。

他們好像已經忘了李有財還在角落，也好像突然忘了自己是來做什麼的。每個人臉上都掛著奉承的笑意，看著身旁一個個陌生人，嘴上掛著“久仰”的話語。這一套在他們的眼裡已經變得再正常不過。偶有兩個年輕子弟夾在中間，不時鄙夷的看著周圍的人，到最後才發現自己已經被孤立起來，與周圍一句話也插不上。

夕陽將逝，最後一絲霞光穿過屋檐，照在酒店的飯桌上。

酒瓶子已經空了不少。

飯菜落下，這些人的目光不由自主的又落到柳傷琴的身上。酒足飯飽的男人總是會想到那些事情，尤其是身旁有美麗的女人，更想要多瞧上兩眼。

目光越來越多，女人總會顯出羞澀，儘量避開這些不懷好意的目光。可柳傷琴卻站了起來。

她什麼都沒拿，只是站了起來。

就連李有財也不知道她爲何要站起身，但當他瞧見柳傷琴的眼睛時，他才發現，柳傷琴也變了。三年，柳傷琴已經不再是當初那個哭哭啼啼的姑娘了。

男人們的目光越來越不懷好意。

畢竟站著的女人總比坐著的女人更有吸引力。

男人們又開始拋出那一套污言穢語，柳傷琴卻笑了，淺淺的笑了。

“娘子有何可笑？”

“美人是否看上在下了？”

“娘子，我敬你一杯酒?！?

“娘子，我看你還是早早到我們賬下的好?！?

柳傷琴抓起一個酒杯，將酒壺中僅剩的酒水倒入其中，酒杯不大，也裝的滿滿當當。她舉起酒杯，對衆人道：“各位英雄，小女子柳傷琴?！?

“柳姑娘，我們也敬你?！辈簧偃藸幭瓤轴岬呐e起酒杯。

柳傷琴又道：“各位英雄來此，想必也是爲我夫君而來的?！?

有人好像吃起醋罈子，不知所問的答道：“你夫君又是誰？”

也有人應道：“不錯。”

柳傷琴舉杯環過衆人，一口將杯中的酒喝下。

衆人也紛紛喝下酒，不時讚道：“姑娘海量。”“姑娘好酒量。”

柳傷琴接著道：“我們夫婦聽聞江湖上開出來不小的賭盤，要賭我丈夫的生死。我想各位中也有不少人在賭盤上下了注，買我丈夫死?！?

衆人面面相覷，卻突然沒了話。

“此事起因還是因有人謠傳我夫君殺害數位武林高手所起?！绷鴤賹⒕票従彿畔拢滞蛐\人，“諸位應該知道我夫君在江湖上的名聲，也應該知曉他不是隨意殺人之人?！?

此話一出，不禁有人點頭稱是。卻也有人沉聲說：“知人知面不知心。”另有人也道：“行走江湖，出手殺人也是迫不得已?！?

柳傷琴道：“朋友說的不錯，行走江湖出手殺人也是迫不得已。那敢問在座的各位英雄，又有哪位英雄沒有殺過人？”

衆人又開始面面相覷。柳傷琴這個問題問得恰到好處，凡是走江湖的人或多或少都會有一些英雄氣節，又或者說就是“面子”。面子這個東西總是會讓人處於窘迫，卻又讓人愛不釋手。

要讓這些英雄豪傑說自己沒有殺過人，簡直就是當著衆人的面砸自己的檯面，讓自己難堪。畢竟誰都要讓別人以爲自己經常殺人，誰都要讓別人以爲自己的本事奇高無比。甚至其中有些未嘗鮮血的年輕人此刻也是昂首挺胸，默不作聲，擺出一副自己早已司空見慣的樣子。

柳傷琴嘆出一口氣，道：“各位想來也是一樣，總有迫不得已的時候。”她突然昂起頭，正色道，“那衆位英雄自然也應該知道我夫君此刻的感受。被人冤枉的感覺並不好受?！?

羣豪沉默片刻，也不知是誰在人羣中喊了一句：“自然?！甭曇衾暇毘练€，一聽聲音就能知道說話之人是個**湖。

柳傷琴點點頭，又道：“我夫君這兩年在江湖上無所立足，與人從未有過利益之爭。江湖之上只能聽聞‘梨花大俠’的美名，又何時聽過他做過任何一件惡事？”

不少人紛紛應道：“不錯，梨花大俠懲惡揚善世人皆知?！边@時的衆人竟不由的爲李有財說起話來。

只聽人聲中又夾雜出一聲嘆息，嘆息之後傳出的是方纔那老練的聲音：“非也非也。”

所有人的目光都向聲音發出的地方轉來。

只見說話的是一個年近五旬的中年人，中年人身著樸素，一條淡藍色的長袍早已洗的褪去了顏色。他面色淳樸，留著一撮小鬍子，其餘毫無特色，簡直是放在人羣之中就找不到的那一類人。

唯一能引起旁人注意的是他背上的劍。多數劍客會將自己的劍配在腰間，因爲這樣不僅拔劍快，而且能防止被人搶去?？蛇@個人卻把劍背在背上，哪怕周圍有這麼多的人。而且他的劍很華麗，單是劍柄上就鑲著一顆不小的玉石，把手更是用金絲環繞，特顯奢華。

從他一進來就有不少人盯著他，或者說盯著他背上的劍。

劍是殺人利器。李有財曾見過世上最厲害的劍客，陸神劍的劍所向披靡但毫無花式；謝迴天的劍殘破不堪卻充滿血氣。

可眼前這個人卻好像要將他的劍裝飾成世上最好看的寶貝一樣，可他自己穿的卻又如此吝嗇，實在讓人大爲不解。

中年人本就是站著的，只是他個子不高，站著也只比旁人坐著要高出半個頭?，F在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到他的身上，好像要把他給看破一樣，可他的城府就比森林中的迷霧影藏的還要深，然後他一絲不茍的說道：“李有財就算沒有殺人，就算是被冤枉的也沒有用。”

柳傷琴大爲不解，問道：“閣下何以這麼說？此地有這麼多有見識有膽識的兄弟在此，當然能辨別的了是非?！?

中年人搖了搖頭，繼續道：“非也非也，就算你把這個酒館中的所有人都說服了也無濟於事。”

柳傷琴道：“什麼意思？”

中年人眼睛放光，沉聲道：“局勢所致?！?

柳傷琴接著道：“閣下所說的局勢是指什麼？”

中年人道：“人心。江湖人心。”

柳傷琴沉默，她實在不知道中年人這句話的意思。她認爲人心總是向著正義的，每個人的心中都有自己的良知，都有自己的正義。所以只要站在公道之處，自然會有人支持他們洗破冤屈，也自然會向著他們的。

可，人心真的是這樣的嗎？

中年人瞧了一眼美若天仙的柳傷琴，目光中毫無玷污之意，正色道：“小姑娘，你所想的還是太天真了。你根本不知道江湖中的人心。你瞧瞧你丈夫李有財，他到現在一句話未說，倒是非常瞭解江湖人心的意思?！?

柳傷琴望向李有財，只見李有財正在對她微笑，這是溫柔的笑，也是感謝的笑。但柳傷琴發現，他的笑中更多是無奈。

中年人說的沒有錯，江湖中的人心從來就不是柳傷琴所想的那樣。人心本善，三字經就這麼說，可江湖裡的人，心多半已經黑了。而且往往是心越黑，做的事情越大，不少人都是通過黑心才爬到今天的位子，若是他們當初心善一下，或許早就被心更黑的人所吃了。

所以黑心，纔是江湖中人生存的法則。

柳傷琴不懂，李有財懂。

所以他到現在隻字未提，因爲他知道，就算將嘴皮子說爛了也於事無補?，F在的局勢便是江湖中人都要他死，所以在別人的眼中，他不死也得死。

這個賭盤開的已經太大，大到人盡皆知，隨便有人都會插上一腳的地步。

而且買的人越多，壓李有財死的人也就越多。到得最後，竟發現身邊都是盼李有財死的人，所以大家同仇敵愾，視李有財的死作爲自己賺取金錢的大好來路。畢竟人都是這樣，“喜歡自己風光，愛看別人遭殃”。

李有財拉著柳傷琴坐下，他的臉上仍然掛著微笑。

柳傷琴嘆了一口氣，因爲她到現在還看不懂眼前這個她深愛的男子，她只知道，他也是愛著自己的。她又瞧了一眼李有財的眸子，卻也笑了出來，心裡想著：“只要他也牽掛著我，念著我不就是最好嗎?！?

李有財站了起來。

所有人的目光又看向他。

“你說的不錯?！崩钣胸斒菍χ心昴凶诱f的，“現在外頭已經有不少人盼著我死了?！?

中年人笑了笑：“沒有錯。”

李有財也笑：“不知閣下是不是也盼著我死?！?

中年人卻道：“不是。”

李有財對中年人道：“這倒令我有些出乎意料?！?

中年人冷笑兩聲，道：“你不必意外，我只是不想你被別人殺死?！?

李有財臉色沉下來，盯著中年人身後的劍柄，道：“看來閣下想親手殺了我。”

中年人搖搖頭，道：“也不是，我只是想打敗你?！?

李有財輕笑起來。

中年人接著道：“這兩年來有不少人說你的劍法出神入化，而且已經凌駕於陸神劍陸老爺子之上?！?

李有財道：“這當然是子虛烏有，陸前輩浸淫劍道數十年豈是我可以比的？”

中年人冷笑起來：“我當然也知道這是假的，但你的劍法一定不弱?！?

李有財道：“或許不弱?！?

中年人道：“那便好?！?

兩人你一句，我一言，擱著這麼多江湖豪客的面開始聊起來。而這些江湖豪客看起來也很給面子，一句也不插，只是聽兩人相互詢問。

華鵲樓又安靜下來。

明月已經高掛，只不過今夜的月就像一塊被人咬過的燒餅，少去了邊角。

中年人走了，他說完最後一句話便走了。

“明日此時，我在這兒等你?！?

這不是朋友之間的幽會，也不是邀請。而是挑戰，所有人都知道，明日在此會有一場驚心動魄的比試。

中年人是誰？沒有人認出來。但他的劍法一定不菲?，F在也沒有人再覬覦他那把珠光寶氣的劍的主意了，因爲敢這樣挑戰李有財的人，只有他一個。

中年人走了，可大有留在此地的人。羣豪相互之間拿不定主意，也不知該走還是不該走。江湖上不止下了賭局，更有豪賭之人以千兩白銀買李有財的劍，以萬兩買李有財的人頭。所以這些羣豪正躊躇不定，既想要脫身，又不想眼前這杯大羹被旁人撿取。

李有財自然也看出了這些人眼中的東西，貪婪、怯懦、慾望。他緩緩環視衆人，然後道：“既然已經吃完了，各位還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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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說話。

李有財道：“看來各位很有雅興，要在此與在下共賞明月了?！?

“雅興倒是沒有，只是對你有興趣。”話音從樓外傳來，只見一夥虎背熊腰的大漢從樓外走來。

走到樓內，燈火照耀下，衆人才看清，這羣大漢由三羣人組成。

當頭站著三人。而且看來這三個人在江湖上名氣不小，樓羣內的羣豪很快辨認出了這三人的身份。

鷹爪門門主黃升燦、飛劍門門主姚永康、天龍門門主天龍刀。

這三人都是各門各派之長，就連走路也有幾分傲視羣雄的意思，尤其是天龍刀，他的腰似乎要叉的比天都高，身子都要後仰過去。

店內羣豪不斷的向三人問好，紛紛擠過身軀給三門之人讓路，大有以三人爲首的意思。

現在，這三位掌門人已經站在了李有財與柳傷琴的身前。他們臉上掛著笑容，那是一種勝券在握的笑容。

可令他們沒有想到的是，李有財卻也在笑。

黃升燦冷笑著對李有財道：“閣下的確好雅興?！?

姚永康大有玩味的看著李有財，跟著來了一句：“雅興不小，卻也有些妄自尊大了?！?

李有財卻不理他們，轉首對天龍刀道：“沒想到閣下又回來了。”

天龍刀卻哈哈大笑：“俺白天讓你小子跑了，這一回俺們這麼多兄弟，看你還怎麼跑?！彼箤滋熳约夯伊锪锏挠⑿凼论斖耆珤佋谀X後，反而顛倒是非說李有財夾著尾巴逃跑。

李有財鼓起掌來，道：“閣下真是好功夫。”

天龍刀道：“什麼好功夫？”

李有財道：“出爾反爾的好功夫?！?

天龍刀煞紅了臉，不禁看了一眼黃升燦與姚永康，又回頭瞧了瞧身後以他們爲首的衆多“兄弟”，不禁充滿了信心，反道：“李大俠，你莫要再逞口舌之快，今天還是手底下見真章罷?！?

只聽齊刷刷的拔刀聲，天龍門的弟兄們再一次將自己的刀對準了李有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