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又開始吹。
山谷中的清涼,緩緩傳來,吹走了悶熱,吹走了窒息。
可現在誰都說不出話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一個人身上。
陳忠與陳心已經哭得泣不成聲,大長老卻在不住的嘆息。
她瞧了一眼穆天,不覺的低下頭:“天兒?!?
穆天眼中的頑皮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悲愁之感,她哽咽著答道:“恩。大長老?!?
李有財拉著柳傷琴退後兩步,來到廳外與穆天三人同立。當然,他們眼中的驚訝之情絲毫不亞於陳忠姐妹,仍然沒有搞懂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大長老搖了搖頭,道:“這幾年來你都在裝瘋。”
穆天點點頭。
大長老苦笑道:“你這是何爲?”
穆天垂頭不語。
大長老眼中閃過一絲憂愁:“你可知我們幾人有多擔心你?”
穆天擡起頭,哽咽道:“孩兒知道,長老三人每日都會來井中看我?!?
大長老苦笑,笑聲中又飽含著憤怒的情緒:“可是你卻騙了我們三年之久。”
穆天道又將頭垂下。
大長老的雙拳已經攥緊,雙眼變得通紅:“自從你接過門主大旗,你就應該知道自己的使命。更不應該和男人有染,你知道我們並沒有因此事處罰你,你清楚我們也能感受到你的痛苦。誰又會在年輕時不望有一段愛情呢?”
“可是你也應該知曉,我們哪一個人不是這樣走來的?你自然也應該和我們一樣,爲了凝華派而忍受著。”她取過韓倩倩身前桌案上的酒壺,一把倒入喉中,才道:“可是你卻在我們面前裝瘋、逃避。”
穆天低頭道:“我不應該逃避的,但是我對不起晴兒,更不希望她重蹈我的覆轍,我希望以我的‘瘋狂’來救她。”
大長老搖頭道:“你變了,而且變得太多。但是站在你的立場上,你做的沒有錯,錯的是我們。錯的是那該死的規矩。”
“可是……”大長老仰天長笑,“可是掌教是最重要的位置,凝華派全派上下的教衆都爲掌教馬首是瞻。你卻不敢擔這擔子,裝瘋賣傻!又把凝華放在何處?又將我們看在眼裡?”
穆天沒有答話,而是一搭李有財肩膀,示意其將劍交於她。李有財沒有想通,因爲誰也無法猜透一個裝瘋好幾年人的心思。但李有財若是能早一些知道她的想法,那一定不會將手中的劍給她。
……
夜。明月就像一顆唯美的明珠高掛空中。
大地也因朗月而透亮。
這一刻,大山與江河彷彿也在爭輝中失去了顏色。
羣山好似退讓開來,在黑夜中慢慢睡去,除了些許野獸開始狩獵,天與地都顯得寧靜異常。
四個人影忽然從搖曳的樹影間穿出。
他們的步子很沉重,心也很沉。
他們本應該高興的,因爲他們險象環生,成功的在最艱難的地方活了下來。他們也應該驕傲的,因爲還從來沒有人能在長老會的聯手下,逃出生天。
可他們每一個人都愁眉不展,每一個人看起來都心事重重。
四人當然不是別人,正是李有財、柳傷琴、還有陳忠姐妹。
李有財走在前。
陳忠與陳心緊隨其後,柳傷琴則在她們的身畔,用雙手拉著她們兩人的手。
已經數個時辰過去了,他們兩人還在哭泣。柳傷琴已經認識兩人有三年多了,可這三年來還從未見過兩人笑,更未見過兩人笑,平時,她們就連話也很少說。可這一次,她們卻哭的這麼傷心,變得這麼憔悴。柳傷琴能清楚的感受到她們顫抖的雙手,也能感受到她們心頭的落寞。
她們走了,離開了固守一輩子的山谷,踏上了穆天最渴望的土地。
可是,只有她們走了。她們窮極一生效忠的主人,卻永遠的留在了山谷之上。那個最渴望離開的穆天,永遠也無法離開了。
她用自己的生命,保護了李有財四人。用自己的生命驚醒了大長老,也用自己的生命改變了凝華派數百年的門規。
人們總說,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許多時候遵守老規矩未嘗不好,更多時候變通一些,就會減少更多的犧牲。
人的性命或許就像天上的繁星。今夜還存,明夜便去。今夜未見,明夜方現。
脆弱,卻又堅強。
一夜無話。
四個人就這樣默默的走了一夜,他們之間就連一句交流也沒有。大悲很難靠言語的安慰來度過,時間纔是世上最好的良藥。
雖只一夜,卻也平復不少。人再悲傷也要活下去,要想好好的活下去,那當然得吃飯。
江淮的名菜也是讓人讚口不絕。
這是離凝華派五十里外的小鎮,四人走到這兒的時候,天也已經透亮了。這是一個很普通的鎮子,裡頭有酒樓,有賭坊,有客棧,任何一個普通鎮子該有的東西,這兒都有。
但這兒看起來又是一個很奇怪的鎮子,它的街道非常平靜,四周的店鋪整齊劃一,雖然歡鬧卻不顯嘈雜。再沒有沒有一個能像這個鎮子一樣,給人這樣的感覺了。
現在,桌上已經上滿了菜式。菜來的很快,小二的手腳也很麻利,因爲店內只有他們四人,更沒有誰會在一大早就來酒樓裡吃香喝辣。
菜少的也很快,四人彷彿要將滿腔憤怒發泄在吃的上面。
李有財還要了一大壺酒。
再也沒有比酒能解憂愁的東西了。陳忠和陳心出生至今滴酒未沾,李有財將酒倒在她們碗中,她們也不顧三七二十一就喝下去,不出幾碗便昏昏沉沉的醉倒在桌上。
柳傷琴瞧著她們兩,不禁嘆出一口氣。
李有財卻抓住了她的手。
柳傷琴輕聲道:“那夜我們去找她們,不知是對還是錯?!?
李有財只有緊緊的抓住她的手。
柳傷琴望向李有財,面上已經掛起了淚珠:“若我們不請她們幫忙,穆門主就不會死。她們也不會變成這副模樣?!?
李有財安慰道:“你不該自責,要說錯,那錯的都是我?!?
柳傷琴反過手來緊緊的握住李有財:“你的錯就是我的錯?!?
這一切真的錯了嗎?錯也好,對也好,許多事情本就沒有絕對的對錯。或許這一切都是對的,也或許這一切都是錯的。就讓這沉積在人生的經歷之中,成爲永遠的回憶不是更好?
夜深了。
陳忠和陳心睡了足足一天還沒有醒來,柳傷琴在房內守著她們,李有財則爬到了房頂,望起了月亮。
今夜的月亮與昨夜相比要暗淡不少,而且天上不時黑雲乘風飄過,一次又一次將月光遮蓋住。
又是一片黑雲飄來,地上的妖月就像害羞的姑娘,微微一笑,又消失在黑暗中。
李有財博有興致的欣賞著這一切。也就在這時,“唰”的一聲聲響,一股破空之音迅速傳來,李有財想都沒想,將兩個手指向前一探,竟在空中穩穩夾住一式暗器。
這根暗器當然是朝他來的。李有財眼光四掃,只見對面的屋檐上露出一個人的淺影,立起身來雙足輕輕在屋磚瓦上一點,下一刻李有財便已出現在了那個人影跟前。
那人陡然見到眼前出現了一個人,好似嚇了一跳,向後爬了一步,警惕的瞧著李有財。
李有財能看著他,實在也想不出眼前這人到底是誰,又爲何要暗算自己,問道:“你爲何要偷襲我?”
那人目露驚異,有些奇怪的瞧著李有財手中的暗器,道:“我沒有偷襲你?!?
李有財道:“不是你,還能是誰?”
烏雲散去,此刻月光又重回大地,也照亮了那人的臉龐。他的臉上長了數不盡的麻子,臉頰一左一右在酒窩的位置長了兩塊大瘡,扁平的鼻子,一雙巨大的招風耳,還有一大一小的眼睛。
畢竟人的第一印象往往是從相貌上得來的。無論誰來看,都只會把他當做壞人。
可他還在辯解:“真不是我?!?
李有財沉聲道:“那你如何證明,你又是誰?”
那人立馬道:“在下‘樑子君’,混道的都稱我‘樑上君子白日盜’?!?
李有財眼光一閃,瞧著樑子君道:“你就是白日盜?”
樑子君拍了拍胸脯,好似很自豪,道:“當然是?!?
李有財瞪著他,道:“可據我所知白日盜從不在晚上行手,你爲何會在這裡?”
樑子君道:“你還是不相信我?”
李有財只是瞧著他。
樑子君雖然是一個小偷,卻被許多人瞧見過,因爲他從來都只在白天活動,而且從來只對“達官貴人”下手,所以博得樑上君子的美譽。所以說,他至少一個有頭有臉的小偷。但這一次,他突然發現自己沒有臉或許更好,眼前這個人的眼睛裡好像有一把把尖刀,無時無刻的要刺入他的脖子,瞧得他實在是不舒服。
樑子君坐了起來,靠近李有財幾分,然後撣了一撣身上的積灰,道:“我這就證明給你看?!痹捯粑绰?,他就舉起右手,又道,“你看這是什麼?”
李有財微微一笑,卻不去看樑子君舉起的左手,道:“這是什麼?”
樑子君瞧著李有財,冷笑道:“這是你的劍?!?
李有財提起右手,將手中的劍平放在樑子君面前,道:“我的劍在這裡。”
樑子君心裡一驚,猛地將手收回,只見自己手上穩穩的握著一把黃鐵短劍,短劍的把手上還刻著一個小小的“樑”字。這赫然就是他自己隨身攜帶的短劍。
冷汗從樑子君的臉上直冒而下,他明明想一下偷走李有財腰中的銀絲劍,可想不透的是握在手上的竟然是自己懷中的黃鐵劍。他實在是想不到怎麼會有人比自己的手還要快,又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覺的將自己懷中的劍放到自己的手上。
樑子君腦中思索,面上也不甘示弱,一會愁眉一會驚疑,表情千變萬化。李有財大有興致的瞧著他,好像眼前這位小偷比天上的明月還要有意思。
樑子君勉強回過神來,用顫顫巍巍的手舉起了自己的短劍,指著給李有財看短劍上的“樑”字,道:“你看,這就是我的證明。我是樑子君。”
李有財卻擺著手,笑道:“你不用證明,我相信你就是白日盜。”
樑子君奇道:“爲什麼?”
李有財仍然在笑,道:“不爲什麼。”
樑子君好像放下心來,終於能坐穩在屋檐上??衫钣胸斚乱痪湓挘碗U些讓他從屋頂上滾下去。
“請問白日盜,這大晚上的你爲何會出現在這裡?”
樑子君的眼睛轉了一圈,好像許多小人在想詭計的時候眼睛都會轉上一圈。他道:“我在跟蹤一個人?!?
李有財問:“你在跟蹤誰?”
樑子君撓了撓頭髮,道:“我原先在酒館裡喝酒,突然見到遠處的客棧上有一個小偷?!?
李有財疑惑著道:“所以你就跟著他?”
樑子君道:“沒錯。”
李有財道:“可是你也是一個小偷?!?
樑子君的臉不僅沒有紅,反而變得義正言辭:“我最看不起晚上行盜的人,只要被我看見一個,我就要打一個?!?
李有財道:“可是你沒有抓住他?!?
樑子君當然沒有抓住他,不然他就不會還在屋檐上了。他的臉一下紅了,言語也變得支支吾吾起來:“你若不攔著我,我一定會抓著他?!?
李有財笑道:“這麼有把握?”
樑子君又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道:“當然有把握。在小偷這行當上,沒人不稱我爲尊的。”
李有財道:“那你現在可以去抓那個小偷了?!?
樑子君卻嘆氣,道:“你這一攔我,那小偷早跑的不見蹤影,叫我如何追的著?”
李有財拍了拍樑子君的肩膀,一指遠處的一面屋檐,道:“你要找的人就在那兒?!?
樑子君瞧著李有財所指,心中不住發顫,道:“你怎麼知道他就在那兒。”
李有財突然伸出左手把夾住的暗器放在樑子君面前,道:“你看這鏢。”
樑子君將目光轉向這枚鏢。這隻鏢通體漆黑,與平常的飛鏢沒什麼兩樣,唯一的不同在於鏢尾有一根細長的緞子,而且這根緞子活像一根老鼠尾巴。
李有財道:“你可認識這隻鏢?”
樑子君搖頭。
李有財將右手擡到樑子君的面前,問道:“你真不認識,再好好想想。”
樑子君膽怯的盯著李有財手中的劍,膽子都要被嚇破了,突然道:“我知道了。”
李有財道:“你知道什麼了?”
樑子君道:“江湖上用這鏢的只有一人,是‘千里耳鬼鼠聽’。”
李有財輕輕一笑,道:“那你可以去抓他了?!?
只聽方纔李有財所指的位置突然傳來幾聲寄走聲,一個黑影幾番跳躍消失在茫茫屋脊中,當然黑影還留下了一句話,“好小子,你給我記住?!?
樑子君用手指顫抖的指著黑影消失的方向,道:“鬼鼠聽跑了,你還不快去追?!?
李有財道:“我不用去追?!?
樑子君道:“鬼鼠聽要暗算你,你不去追他早晚還要來找你麻煩。你爲什麼不去追?”
李有財道:“因爲我已經抓住你了?!?
樑子君感覺自己快要尿褲子了,雙手捂著襠,急道:“你在說什麼?我可是白日盜?!?
李有財道:“我知道你是白日盜,也早早的聽說過白日盜是道上爲數不多的‘好盜’?!?
樑子君的手又從襠部放開,嘆氣道:“你明白就好。”
李有財突然板著臉,道:“但我也知道你是與白鼠聽一路的?!?
樑子君顫抖的手已經捂不住襠,再捂過去發現褲子已經溼了,可他面上還是故作鎮定:“你在說什麼?我怎麼會和鬼鼠聽這樣的小人一路的。”
李有財道:“我並沒有說過屋腳躲藏的人就是暗算我的人,我也不認得這隻鏢是誰的,可你一下就指出了他的名字?!?
樑子君往後爬了兩步,心中駭的不行,原來李有財早將他的心思全都看透了,也猜出他與方纔逃跑的鬼鼠聽是一路的。
人往往到了沒有退路的時候會變的大膽起來。
樑子君向著李有財大聲嘶吼:“李有財,你要拿我怎麼樣?!?
李有財鐵青著臉,道:“你們果然是朝我來的,目的又是什麼?”
樑子君道:“你休想從我的口中套出話來。”
李有財什麼也沒說,只是將銀絲劍搭到了樑子君的腿上。
樑子君用手輕輕的將李有財的銀絲劍推開:“你得罪了這麼多人,江湖上已經有不少人想要你的性命?!?
李有財當然得罪過一些人。走在江湖上不傷人是不可能的,有一方好,往往會傷害了另一方的利益,從而得罪旁人。所以李有財也不慌張,只想問清楚到底是誰要來找他麻煩,從而找到解決麻煩的方法。
“誰要來取我性命?又是什麼原因?”李有財問。
樑子君試探的問道:“你告訴你,你就不要我性命?!?
李有財從來都是一個言而有信的人。樑子君已經走了,雖然他要逃避鬼鼠聽的追殺,但至少能從李有財的手下逃出來,還是給了他一線生機。
樑子君果然還算對得起“君子”兩個字。將這一切也告訴了李有財。
原來江湖上傳的沸沸揚揚的事情是,自己殺了一羣人。哪一羣人?便是當初去東海諸島時,鐵不說船上的那一羣武林高手。
李有財的眼前又浮現出那一個個身影。魯大夫、穆西、清峰雙俠、冷燕林、七星算子、塞樹將軍……這些人中除了冷燕林生死未卜外,其餘都葬身大海之中。
當然,這些人也不是李有財所殺的。可他怎麼也想不到這些人的消息怎麼會不脛而走,又是如何賴到自己的頭上,那些誣陷自己的人又能從中得到什麼好處?
可李有財一截不能再想這一些了。他要趕快回到柳傷琴身邊,因爲樑子君說了,鬼鼠聽知道的消息,不出一天便會傳到街頭巷尾。而且有不少江湖高手正打著他腦袋的主意。
李有財會讓他們如願以償嗎?
當然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