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亭的夜,靜到了極致。
李有財忽然發現,他走在路上,甚至能聽到離得很遠的腳步聲。
有緩慢的腳步聲,也有十分匆忙的。
包括自己的腳步聲。
他的心已經被提了起來,自己的每一步都彷彿踏在自己的心上。許久沒見小青與柳傷琴,她們還好嗎?李有財還記得,那日在月潭上,爲救黃鶯跳下懸崖的那一刻,兩人尖叫的聲音。那是絕望的叫喊。
此刻正是好機會。
一個人,一條街。寂靜無聲。
李有財也知道,現在應該好好問問自己,對待這些女子的感情。
戚甜兒終身都在山洞之中,對於男女之情也只是懵懂,她對李有財有一種依賴,這不是男女之間情愫的依賴,而是對於兄長,或者可以說是父親的依賴。因爲李有財在他面前表現的無所不能,而她自己的父親又與她相處甚短,沒有產生感情。
李有財知道,自己對他就像是妹妹一般,他總覺得對她的感情,更多的也是兄妹之情。
而小青是戀著自己的,從他們第一次相見的時候,李有財就知道小青喜歡上了自己。甚至自己割破臉皮,小青仍是細心的照顧自己,那份心,那份情好像恆久不變。
在骷髏山的三年,李有財總會將自己關到大山深處。
他還記得自己第一次進入大山時,住在一個山洞中,五日未歸。那日傍晚,還下著暴雨,小青衣衫襤褸,身上臉上皮開肉綻,她提著籃子躲進洞口。瞧見了李有財,抱著他痛哭流涕。李有財一問,才知她擔心自己,給自己帶了一籃子食物,於兩日前孤身闖進山中。
山路難走,又有不少野獸,也不知她這兩日是如何熬過來的。李有財心中過意不去,再看小青,竟已昏睡過去。他打開籃子,發現裡面塞滿了食物,肉和菜放在四個大鐵盒子中,裡頭紋絲未動。李有財才知道,她爲了給自己,兩天來竟忍著飢餓,一口未吃。
李有財想罵,罵她爲什麼這麼笨。
但是他罵的出口嗎?他只想緊緊的抱住她。
柳傷琴呢?李有財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完全被她給吸引了。用當時的話,柳傷琴就像一位落入凡間的仙女。她的美,已無法多形容半分,她的眸,她的神色,帶著幾分苦楚。而她的行爲,卻帶著幾分不知天高地厚。
李有財發誓,在見到柳傷琴的第一眼後,就迷上了她。以至於見到戚甜兒時,也未有如此之大的觸動。相處之後,他又發現,柳傷琴其實是一個可憐的姑娘。她沒有家人,沒有朋友,只有一個師傅與“師弟”。而且他是這麼的脆弱不堪,脆弱的不是她的身子,而是心。
李有財可以確定的是,柳傷琴也戀著自己。而自己,也早早的戀上了這美麗的女子。只是他一直不敢,不敢去承認。因爲他那時要去面對聚義盟。這是找死的事。
而現在,他只想緊緊的將她們擁在懷中。
他已經迫不及待的要見到她們了。
街終於走到了盡頭。
遠處傳來了對峙的聲音。
李有財順著聲響而去。
是在那條溪流旁。水仍在流淌,不同的是溪流旁,多了不少人。
人真的不少,圍的裡三層外三層。
這些人他卻認得,是丐幫弟子。李有財還能隱隱的聽到鐵杖老丐劉尋的叫罵聲。
李有財走到人羣旁,朗聲道:“劉大哥。”
人羣忽然從中間分出一條道,道上奔來一人,李有財還未瞧清他模樣,那人便是一腳踢來。
李有財後退一步,雙手架在身前。那人毫不相讓,又是幾腳連環踢踢來。李有財道:“陳長老,爲何一見面便要比試。”
陳八怒道:“他奶奶的!臭小子,誰和你比試。”話音未落,又是幾腳踢來。
李有財向後疾走,避開陳八幾腳,知這陳八是性情中人,不講道理,便拉大了嗓門要找劉尋,他喊道:“請劉大哥出來說話。”
劉尋從人羣中緩緩走出,對李有財道:“你有何話說?”
陳八停下腳步,回頭瞧著劉尋:“和他這種人說什麼話,一腳宰了就完事。兄弟們,和我圍住他。”
羣丐紛紛提起木杖。這些乞丐中也不乏曾被李有財所救的人,但這時他們也拿起了手中的兵器,雙眼冒著火,好像要吃了李有財一般。
劉尋大喝一聲:“都住手,且看他有什麼話說。”
李有財心念一轉,想到他們憤怒的緣由,朗聲道:“我知道各位爲什麼生氣,但還請給在下一個解釋的機會。”
陳八氣的口水亂噴,怒喝道:“給你什麼機會!”
劉尋冷聲道:“給你五句話,你若不能說服我們,今個兒就別想走了。”
李有財微笑,道:“張幫主可在此?”
劉尋道:“在,那有怎樣?”
李有財道:“那剩下四句話我也不要了。”說完徑直的走過人羣,看到了坐在一塊大石上的張飽。
在張飽身旁,還有許多被綁在地的人。其中有幾位已被打得不成人形,身上已經青一塊,紫一塊,眼圈也被打紅。李有財還在這些人中見到了那年輕的丐幫長老花金心。
李有財花了好大的力氣才認出的他。這位花金心雖是丐幫長老,但卻是一位不折不扣只爲追求榮華富貴的公子哥,像這樣的傢伙,各大門派總會有幾個的,並不能從一人而影射到全派。
另有一羣乞丐衣衫襤褸,身上雖綁著麻繩,低著頭,跪在張飽面前。似在給張飽認錯。
劉尋忽然護在張飽身前,將鐵杖平舉,指著李有財的鼻子,怒道:“你想做什麼。”
李有財道:“我自然不會傷害張幫主。”
劉尋握著鐵杖的手,不禁握的更緊了,他冷笑兩聲:“你以爲我會信你?”
李有財道:“我若真傷害了張幫主,還會有性命嗎?”
劉尋一想,也是如此。李有財是聰明人,聰明人往往不會做出蠢事。劉尋讓開了半個身位,但手中的鐵杖卻未落下。
李有財側過身去,握住了張飽的手。然後在他手上輕輕的寫了幾個字。
張飽忽然激動起來,反過來緊緊的抓住李有財的手。
陳八看呆了,乞丐們也看呆了,就連劉尋的嘴也張的合不攏。
劉尋急道:“你與幫主說了什麼?”
李有財笑道:“我只說了三個字。”
陳八搶著問道:“哪三個字?”
李有財道:“我的名字。”
這真的是最省功夫,也最有效果的辯證方式。讓當事人替自己證明,無疑是最有說服力的。李有財知道,陳八,劉尋與江湖中許多無知之士一樣,一直誤解了郭松仁的爲人。他們又在聚義盟裡瞧見自己爲郭松仁辯護,便以爲自己也是禍害張飽的一夥。
是以羣丐瞧見自己會這麼憤怒。因爲他們以爲自己不僅害了他們幫主,還騙了他們。人被騙了,往往是會憤怒的,尤其是被自己信賴的人給騙了。
誤會解除了。所以乞丐們也放下了武器。他們仍是稱呼李有財爲“恩公”。而李有財對他們先前的行爲毫不記在心上。
李有財看著地上的人,問道:“他們是?”
陳八一看到他們,氣不打一處來,連出幾腳將幾名跪著的乞丐踢到在地,才道:“這些狗屎他孃的全是叛徒!跟著這個老王八蛋!”說著他走到一名頭髮、鬍子花白的老頭身邊,“你瞧,你瞧,這他孃的是哪裡來的老胖子?做他孃的什麼乞丐?”說完又是一腳,踢在那胖老頭的肚子上。
這一腳踢得甚重,疼的老頭在地上來回打滾。
李有財猜出,這老頭十有八九就是原丐幫大長老唐明。他或許是一位有異心,追求榮華富貴的害羣之馬。又或許只是在張飽失蹤之後,爲了丐幫前途著想的帶頭人。
但無論如何,對於劉尋等人來說,唐明都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叛徒。甚至是禍害張幫主的叛徒。
李有財看著他,心中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劉尋心思不少,他再三思量,一雙眼仍是盯著李有財,突然對其發問:“你爲何與郭松仁在一塊?又爲何替他說話!難道你不知他的爲人?”
李有財知道,郭松仁那“奸詐”的形象早已深入劉尋與這些乞丐的心中,若自己冒然給郭松仁辯護,不僅不會得到他們信賴,反而會使他們對自己產生懷疑。
再瞧張飽。曾經的“火裡趟”,如今雙耳不聞,雙目不見,甚至連說話都不能。
他如同一位垂暮老人,安靜的坐在大石上。李有財在他身上彷彿看到了謝迴天與自己決鬥那天,落寞的望著天的身影。
試問像張飽這般遭遇之人,世上又有幾人能堅強的活在世上?
李有財對劉尋說:“劉大哥可問過張幫主,這三年是誰綁了他?”他知以郭松仁的爲人,是不會做這樣的事,況且那日他瞧見王玉林帶著張飽,所以此事十有八九便是韓一柏所做。
劉尋一拍大腿,道:“我倒把這事給忘了。”他回過頭,看著羣丐,朗聲對羣丐道:“我們定要讓這惡人不得好死!”
羣丐情緒高漲,人人皆是憤慨萬分。他們高舉木杖,呼應聲此起彼伏。
這些乞丐的情緒似乎一時之間不能平復,李有財也不理他們,走近張飽身邊,握住他的手,在他手上寫道:“張幫主,你可知三年前是誰綁走你。”他寫的很慢,生怕張飽認不出。
張飽的身子忽然顫抖起來,那段日子實在是太過黑暗,他再不願回想起。他的手也開始顫抖,顫抖到李有財幾乎要握不住他的手。
劉尋與陳八一人抓住李有財一側肩膀,對其厲聲道:“你做什麼!”
李有財平靜的道:“我在問他,是誰做的!”
陳八扯開嗓子吼:“你定是說了什麼威脅的話,要不然天不怕地不怕的幫主如何會這樣!”
的確,張飽曾是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子漢,所以他的外號纔會叫“火裡趟”。連火裡都敢趟的漢子,又有什麼會害怕的呢?
可誰也想不到,這樣的張幫主,如今竟會因爲駭成這樣。
劉尋看出緣由,又拉住了陳八,對他搖了搖頭。
陳八轉過頭對劉尋怒吼:“你還要勸我?”
劉尋道:“讓李有財問幫主罷。不問出去究竟,如何給幫主報仇?”
陳八卻道:“這小子定是在胡說八道,我看他威脅幫主,多半是郭松仁的狗腿子。”陳八性子烈,看到張飽痛苦的表情便以爲李有財在嚇唬人,一急之下,有開口閉口的罵李有財。
劉尋抱開大聲嚷嚷的陳八,給李有財讓出了身位,李有財又在張飽的手掌和上寫道:“張幫主,三年前是誰綁走了你?”
張飽卻使勁拍開李有財的手,彎下腰,雙手抱著頭。
丐幫弟子看的無不悲慟掉淚,大聲叫喚“幫主”。
李有財伸出雙手,緊緊的抓著張飽的雙手。
手,握的很緊。
手上的溫度,似乎也遞了過去。
張飽漸漸的平復下來。他的手不再顫抖,身子漸漸坐直。堅強的一面似乎又戰勝了恐懼,他忽然點了點頭,竟緩緩的站起身。接著又蹲下身子,雙手在地上摸索,終於拾起了一塊石頭。
衆人目光緊盯著張飽,殊不知他要做什麼。只見張飽一手撐在先前所做的大石,另一隻手用手上的石子在大石上刻字。
字很歪,很不工整。
但隨著筆劃逐漸增多,李有財卻認出了這三個字。
郭松仁!
怎麼可能?李有財心中一驚,不由自主倒退兩步。他心念急轉,“難不成是郭大俠欺騙了自己?又或者……”
乞丐不識字,羣丐瞧著字,便問身旁的乞丐:“幫主寫的什麼?”可是大家都不識字,所以最後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瞧著李有財。
陳八自然也是大字不識,他忽而看看劉尋,忽而瞅瞅李有財,急直跳腳:“幫主到底寫了什麼,你們可急死我了。”
而劉尋則冷目死盯李有財:“你是郭松仁的朋友!”
李有財嘆了一口氣:“是!”
劉尋牙關緊咬,眼裡似要噴出火來:“那你還有何話要說?”
李有財搖搖頭:“我沒話說了。”
他還能說什麼?這時候真是百口莫辯的情形。李有財忽然想到,自己還是落入了圈套,那是韓一柏所佈置的圈套。這個圈套當然不是針對他所佈置的。而是針對郭松仁!
韓一柏綁走張飽,並在江湖上假傳消息,爲的就是陷害郭松仁。所以韓一柏必會不斷給張飽灌輸“是郭松仁動的手,我就是郭松仁”的訊息。
而張飽沒了眼睛,也沒了耳朵,對於外界的感知幾乎只剩下觸覺。就算他先前不信,久而久之也會不由自主相信。
無論如何,李有財踩在了圈套正中央。
羣丐已知張飽寫的是什麼,他們氣憤難當,認爲李有財又欺騙了他們,所以已將他團團圍住。
李有財體會到了郭松仁當時被武林羣俠圍住的感受,被一羣提著兵器的人團團圍住,有一股無形的壓力撲面而來,那滋味可不好受。心臟不好的人,估計會直接暈過去。
但李有財與郭松仁不同的地方在於,乞丐中可沒有會幫他的人。
十里亭還是這麼的靜。
而這裡,更是靜的可怕。
劉尋開口了,他嘆道:“我們還是看錯了人,竟被你小子矇在鼓裡。今日你也休想走了。”
李有財心下一涼,只盼能多說幾句話拖延時間,待陸神劍幾人能及時趕到。可羣丐似乎已不打算給李有財機會,他們舉起了手中的竿子,只待劉尋一聲令下,便要向李有財的頭上打去。
這麼多木杖打下來,李有財又哪裡能有活路可以走。他知此時能拖一刻便是一刻,大聲喊道:“等等。”
所有人拉下臉來盯著他,陳八怒道:“你還要狡辯。”
李有財嘴巴一張,似要說話,突然身子向前一滑,他就像一條滑溜的魚一樣,探到張飽身邊,抓住了張飽的雙手。羣丐大驚,自然是認爲李有財挾持住張飽,來要挾他們。劉尋臉色都快變黃了,“快,快放下幫主!”
李有財一邊在張飽手上寫字,一邊對羣丐道:“在下這也是無奈之舉,只要各位讓開一條道路,在下也不會傷害張幫主。”
羣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得不出主意。劉尋雖然大怒,但仍是顧及全局,略一沉思,怒喝道:“給他讓路!”
羣丐中緩緩的讓開一條道。
李有財拉著張飽緩緩走出去。
若是陳八自己在李有財的手上,他也會不管不顧,大打出手。但這時卻是張飽,由不得他說話,反倒安靜下來。
李有財快走出丐羣的包圍中,劉尋的鐵杖卻在地上輕輕一點。
“劉大哥,你若殺了我,日後定會後悔。”
劉尋的鐵杖輕輕離地。
“我不會後悔。”
“你可想想,若我是郭大俠,會一邊讓張幫主飽受惡刑,一邊告訴他,自己是郭松仁嗎?”
“若他根本不想放了幫主呢?”
“那他爲何不殺了張幫主?”
劉尋冷笑一聲:“因爲他是一個惡毒的變態。”
李有財說不出話了,因爲這個話無法反駁,就算反駁也沒有效果。
走出了丐羣,又在張飽的手上寫了幾個字。李有財閃開身形就跑,羣丐扶助了險些跌倒的張飽,又一哄而上,急追李有財。
這一下可就追不上他了,李有財輕功早已與出山時不可同日而語。就連陳八也被他瞬間甩開一大截,羣丐在後頭叫罵,卻是越追越遠,直到連李有財的人影也瞧不見了。
李有財僥倖逃走,躲到了一家客店房頂。仍是冷汗直流,心有餘悸。他萬萬沒想到自己一處考慮不周,就險些葬送了性命。心下懊悔,更記上兩分。
當然,李有財不會就這樣回去。戚甜兒那有江白鷺與無鼻道人守著,絲毫不用擔心。眺望這十里亭,突見一處房屋燃起了大火,又突然聽見那兒傳來不住的叫罵聲。李有財略一思忖,便向那火場提步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