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仍在吹,江奔騰依舊。
李有財嘆了口氣,道:“你不殺我,卻要廢了我的武功。只因你的朋友要出手殺郭大俠,卻反被郭大俠廢了武功。你這麼做,可也太不講道理。”
他說的很響,周遭的羣豪聽得一清二楚。也有人不禁暗自點頭,畢竟李有財說的在理。事實也正是如此。
韓一柏道:“有什麼不講道理。”
李有財道:“全都不講道理。”
突然,一陣馬蹄聲遠遠傳來。也就在這時,韓一柏的臉色突然變了,他掛在嘴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他雙目如電,與郭松仁對視。
郭松仁一把將李有財攔到身後。
馬蹄聲越來越近。衆人回過頭去,望著來人。
一一數去,有十三匹烈馬。馬上載著十三個黑衣人。他們身著黑色勁裝,頭裹黑色方巾。只見他們個個騎術不凡,駕馭烈馬,疾走而來。
風聲快,但他們的馬更快。只一個眨眼,還在十幾丈外的十三人,已駕著馬圍住了韓一柏。
韓一柏面色陰沉,眼光不斷在這些人身上撇來撇去。
十三嘯!
這十三人,就是十三嘯,他們是郭松仁最心腹的手下。他們很少在江湖上露臉,所以知道他們名頭的人並不多。但這時誰也不敢小覷他們,只因會武的人單看幾個動作,便能察覺出他們身上的那份殺氣。
這十三人,每一個都曾經是江湖之上的極惡之徒,他們有的被人追殺走投無路,有的人良心未泯決心改邪歸正,有也人在生死一線被郭松仁所救。總之,他們曾經都視人命如草芥,但來到郭松仁手下後,便已改過自新,拋棄了原來的身份。
但他們身上的那股氣息,卻是永遠也抹不去的,
眼睛,尤其是他們的眼睛。當他們盯著獵物的時候,看起來就和野獸的雙眼沒什麼不同。
此時,他們的雙眼已經變成了野獸。
任何人都不想被這十三人給這樣盯著,那樣的滋味一定不好受。
看到這十三人的到來,郭松仁一直皺緊的臉,也不由自主的一緩。
韓一柏的目光透過十三嘯,抓住了郭松仁。接著他輕嘆了一口氣,“十三嘯到了,說明我還是輸了一招。”
形勢完全倒轉。先前是郭松仁被圍,這回卻是韓老。羣豪呆立原地,又無人敢上前救助。
他們跟著韓老走來,心中已無限懊悔。他們本以爲韓老能調和局面,可從他們的對話中卻隱隱能聽出,韓老與郭松仁之間其實充滿了矛盾。
這份矛盾一直藏得很深,藏了數十年。這時終於浮出水面。
沉默,周遭彷彿是無盡的沉默。
老天似乎也接受不了這樣的沉默,它大手一揮,颳起狂風,落起大雨。
江水拍岸,天地變色。
大雨落在每個人的身上,打溼了衣衫,打溼了身子。
韓一柏終於開口了,他緩緩地道:“你爲何不讓他們對我出手。”
“他們合力出手,我也沒有把握能活下來。”郭松仁道,“但每一個人都應有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韓一柏笑了。笑的猙獰,笑的瘋狂。
雨這麼大,也掩蓋不住他的笑聲。
也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了一陣陣笛聲。笛聲悠揚,夾雜著狂風暴雨,有一股說不出的悲愴之感。
郭松仁臉色一變。
衆人不禁又轉過頭去。
只見,遠處走來不少人。一中年男子身穿白衣,手執青笛,正吹奏樂曲走在最前。他的身旁跟著一小巧女子,這女子墊著腳,直著手給這中年男子打著傘。他們身後,跟著神色不同,著裝各異的人。
沒有人知道這些人來做什麼,卻也沒人因此奇怪。因爲今天已經碰上了這麼多大事、奇事,再多他一兩件,又有什麼奇怪的呢?
這些人也終於走到了這裡。走到了衆人的跟前。
他們又穿過羣豪,走到了十三嘯跟前。
白衣男子仍然在吹著笛子,那小巧的姑娘卻有些支撐不住,腳尖不停的顫抖,但她仍是高舉白傘。這時她的手也酸的發顫,只能斜舉著罩住白衣男子,不顧雨點打在自己的身上。
曲子終於停了。男子微笑,收回笛子,伸手在小姑娘頭上一摸,“秀秀,可累壞你了。”
那叫秀秀的小姑娘笑了,笑的這麼燦爛,“秀秀,不累。”
“恩。”
白衣男子竟沒有讓秀秀停下的意思。他望著眼前的十三嘯,躬身道:“韓老,一切都已辦好。”
韓一柏的聲音從十三嘯的包圍中緩緩傳來:“很好。郭松仁,你可聽到?”
郭松仁道:“我聽到了。”
韓一柏又道:“你可知道他們對付的是誰?”
郭松仁道:“我不知道。”
韓一柏道:“讓他們看看。”
中年男子接過了秀秀手上的傘,罩在自己頭頂。秀秀則跑到後頭,取過一個錦繡的花木盒子。
盒子打開,誰也不會想到,這樣秀美的盒子裡面竟是一顆人頭!
秀秀嫣然一笑,左手提住人頭的頭髮,使勁向上一舉。她腳下不停的轉圈,以便讓所有人都能看見這顆人頭的面目。
驚呼聲。羣豪中發出了此起彼伏的驚呼聲。
李有財同樣驚訝,他知道,這是兩人蓄勢已久的一戰,也是他們必分勝負的一戰。他們的勢力在外廝殺,這些不斷走來的人,便是各自手下。第一波來的人,是十三嘯,可以證明,這一路是郭松仁贏了。而第二波來的則是韓老手下。
郭松仁的眉頭不由得緊緊一皺,心已經跌到谷底。
從郭松仁的表情中可以看出,這一路對他來說非常重要。或許這一路的勝負,就能決定最終的走向。
李有財猜的沒錯,這顆人頭原本的主人,正是這一路的首腦。而且這一路,也幾乎帶上了郭松仁一半的勢力。
但這一路還是敗了,而且敗得這麼悽慘。
雨水打在高升那面目猙獰的頭顱上,更顯說不出的恐怖。
武林一大世家家主。他的頭竟被一個小女孩笑嘻嘻的提在手上,這又是多麼的悲哀。
雨下的更大了。
韓一柏又站在了郭松仁面前。沒有人知道他是怎麼從十三嘯的包夾中走出的。但也沒人去思考這個,因爲這完全不重要。
郭松仁身後的十餘人,這十餘人不由自主的將手按在了兵刃上。
韓一柏毫不在意,對郭松仁輕聲道:“你已經變了,變得太過善良。善良的人,就會手軟。曾經的你還能狠下殺手,而如今的你已經軟弱不堪。方纔,你若是與這十三人對我合力出手,也不至於進退兩難。”
他輕輕的笑了一聲,又道:“可是你的一切我都瞧在眼裡,包括你的想法。所以我避開鋒芒,只派了幾個雜兵與你其他幾路交手,十三嘯會出現在此我也早已料到。可惜我刻意裝的弱勢,心慈手軟的郭巨俠卻未瞧出。”
他舉起手,盯著自己白皙的手掌,又嘆了一口氣,道:“你別忘了‘極老頭’常說的一句話,‘人總是在看到勝利的時候鬆懈。’”
郭松仁忽然展顏一笑:“可現在看到勝利的人,是你。”
韓一柏道:“的確,現在看到勝利的人是我,可我也知道,你已經黔驢技窮,無計可施。你別忘了我是這世上最瞭解你的人。”
郭松仁笑道:“可你也說過,我變了。”
韓一柏面不改色,卻不答話。
郭松仁接著道:“你猜到我的想法,我也猜到你的性格。”
韓一柏道:“我的性格?”
郭松仁道:“你雖然隱居二十多年,但你骨子爭強好勝的性格,卻是一點沒變。”
韓一柏哈哈大笑。
“你看!”只見郭松仁指著揚子江。
衆人側目,順著郭松仁手指的方向看去。在磅礴大雨中,還隱隱能瞧見,巨浪翻天的江面上停泊著一艘船。
一艘無比之大的船。
船身太大,巨浪拍打過來好似拍在百丈高聳的懸崖峭壁,紋絲不動。誰也無法想象,這艘巨大的船需要多少的造價。
這至少是一個天文數字。
韓一柏目露寒光,李有財瞧著他的眼,不禁打了一個寒戰。
韓一柏冷笑一聲,沉吟道:“你果然變了。沒想到你都能猜到我的心思,也能猜到事情的走向。”他回頭一瞧,再轉過頭來,“這艘船就是爲我所準備的。”
郭松仁道:“不錯。”
韓一柏仰天大笑,笑的前仰後合:“你真以爲我同三歲孩童一樣,明知有陷阱還會踩?”
郭松仁道:“你會的。”
韓一柏不說話了。
郭松仁道:“你一定很想看看這艘船的構造,也一定很坐在這樣的船上順江而下。”他又道,“這就是你的性格。明知有陷阱也要往裡頭鑽一鑽,不鑽你就不是韓一柏了。”
韓一柏暗歎一聲,他沒想到,與自己二十三年未見的師弟,居然對自己瞭如指掌。
這也是他最奇怪的毛病。
初入江湖時便是這樣,那時賊匪橫行,他帶著郭松仁走遍各大賊窩,專搗名頭響,勢力大的主。
而二十三年前,郭松仁給他假傳消息的時候也是這樣。郭松仁只是想搶佔頭功,所以假傳信息支開他。他明知這是一個陷阱,也跳了進去。可是,他又覺得這樣還不夠,所以殺意大開,殺光了村子一十八口。
從那時候開始,他發現自己的師弟野心勃勃。而自己在世上最大的對手,也是他。但那時就對他下手,反倒失去了趣味。所以韓一柏在等,等到郭松仁揚名立萬,擁有不盡勢力之時,再與他一決雌雄。
此後,他歸隱山林,於暗地裡不斷髮展自己的勢力,培養了數以百計的青年豪傑。當中最爲人所熟知的,便是“大劍秦冷”。
郭松仁道:“思考了這麼久,你還沒給我答覆。”
韓一柏道:“你說我上還是不上?”
郭松仁道:“我要是你救絕對不會上,因爲那船上一定有陷阱。”他輕嘆一口氣,“可是我永遠也不會變成你,所以你還是你。”
韓一柏拍起了手掌:“很好,師弟。”他大手一揮,獨自在前走向大船。
白衣中年男子毫不考慮,他的臉上仍然掛著那若有若無的微笑,邁步跟出,他又舉起了手中的笛子,一邊走,一邊奏起了樂。秀秀將高升的腦袋裝進錦盒,遞給了身後的人。她換了一隻手爲白衣男子撐傘,躡手躡腳的跟在他身後。
他們身後的人也毫不遲疑。他們就像是死士,只要韓老往哪走,他們也往哪走。前頭不管有多大危險也不會害怕,甚至連眼皮都不跳一下。
而數以百計的羣豪,則站在原地發愣。這條船上一定有陷阱,上了這條船也幾乎十有八九回不來,可韓老爲什麼能義無反顧的走上去?
羣豪不是韓老,所以他們不懂。站在巔峰的人,很多時候會惘然若失,他們的生活中總充滿著寂寞與惆悵。很多時候,甚至連一個像樣的對手都沒有,一個交心的朋友也沒有。
這或許也是一種孤寂?
相比於韓老,郭松仁顯得保守不少。他雖有野心,有慾望。但他做事,做人都遵守自己的一條底線。他雖然寂寞,雖然惆悵,但他不會以傷害他的人的方式來滿足自己,而是不斷的相助他人,爲武林,爲江湖做出善舉。
所以,他江湖中人談起他,都要豎上一個大拇指,叫一聲“郭巨俠”。也所以,他引起了許多大門大派的不滿,這些大門大派在江湖上不斷散播謠言污衊郭松仁。可他毫不在乎,充耳不聞,更不會出來辯解,因爲他不是這樣的人。
郭松仁便是做自己的事,按自己的路,而旁人的指責、辱罵不以爲意。所以近年來,他的名聲越發的臭,甚至李有財都誤會了他,一直以爲他是一個兩面三刀,老奸巨猾之人。
可他還是不在乎,仍是悶聲做自己的事。
韓老的人,幾乎都走完了。
只剩下九人,立在原地。
他們爲何不走?
只是雨太大,李有財辨不出這些人的模樣。
郭松仁面對著李有財,雙手放在李有財的肩膀上,笑道:“李兄,此生有你這朋友,叫我開心的很吶。”
李有財擡起頭,看著他的臉。
他笑的很開心,一點也看不出他做作的神態。只是他的眼中透露出一股不甘,一股傷感。這份情感藏得很深,但李有財還是找到了。
李有財猜到,他這一走,有去無回。
可越在難關,越能笑的出來,這就是郭松仁。
李有財雖只與他相識相交一夜,但卻已把他當做自己最好的朋友一般。李有財面色激動,突然衝口而出:“我與你一起去。”
郭松仁靜了半響,沉聲道:“你不能去,此時起,你不再是我好友。望你快快離開。”
李有財當然不肯,他甩手拒絕,兩行熱淚從面頰流下,“若你還看得起我這個朋友,便讓我也上船去。”
郭松仁好像根本沒聽到他的話,轉頭對十三嘯與那身後的十餘人道:“你們有人跟我也有二十年了,這麼多年來我也很感謝你們。你們也知道上船意味著什麼,我雖然需要你們,但你們若要走,我絕不阻攔。”
十三嘯早已把自己的性命交付給郭松仁,他們的眼睛裡冒著火,示意著自己的決定,他們要跟著郭松仁上船。
而那十餘位武林高手,有不少人低下了頭,暗自思忖。因爲誰都知道“登船”的意義。
江白鷺與無鼻道人挺身上前,江白鷺對郭松仁道:“盟主,你怎的將我兩忘了。”
郭松仁微笑道:“我自然不會忘了你們。”
無鼻道人正聲道:“我誓死跟隨你。”
郭松仁仍然在笑,但他的眼圈早已紅了。只是雨點太大,讓人看不清他的淚水。他正聲道:“我的命令你們聽不聽?”
江白鷺道:“你要我往東,自然不走西。”
無鼻道人同時道:“你要我死,我絕不二話。”
郭松仁道:“很好!那從今日起,你們再也別跟著我……”
兩人同時大叫,“盟主!”“恩公!”
“你兩從今日起,保護好李有財。他若是比你們先死,我拿你們試問。”
無鼻道人與江白鷺兩個大男人這時也不禁抽泣起來,郭松仁大笑一聲,拍了拍他們的肩膀,轉身朝大船走去。
韓老還沒登船,主人沒來,他也不會上。
十三嘯緊隨郭松仁的步伐而去,而那十餘名武林高手,有十人義無反顧的跟了過去,另有兩人抉擇一番,一咬牙,也跟了上去。
只剩五人呆立原地,將頭埋得低低的,無臉去看郭松仁。
李有財垂頭在地,突然疾跑而出,卻被江白鷺一把攔住。李有財對其大喝:“你放開我。”
江白鷺的手在顫抖,嘴也在抖。堂堂八尺男兒,這時也經不住決絕之情,他氣道:“盟主要你好好活著,你別想走。”
該上船的人都上船了,不該上船的都沒有上船。
船真的很大,水手拉下一側的帆,拋開了錨,這才緩緩地順著風前行。
船畢竟是開了。
李有財潸然淚下,心裡盡是說不清的滋味。郭松仁是他的朋友,好朋友!把酒言歡,對酒高歌的好友。
可僅僅一夜,他們的友誼便化爲泡影,沉在長江底部。
造化弄人。
那五位武林高手也走了。在郭松仁上船之後,他們就走了。他們當然要走,不走,只是讓自己丟人現眼,攤上貪生怕死的名頭而已。
夏日的陣雨最讓人印象深刻。忽而風雨狂做,忽而豔陽漫天。今日這冬雨,卻與夏雨有幾分相似。
船走不久,雨漸漸的小了。
不再那麼大,大到連人都看不清。
李有財看著韓老那剩下的九人,不禁攥緊了拳頭。這九人中他倒識得五人。
梅娘,王玉林,另三人分別是在月潭上所見穿著白、紫衣、衣的豪客。他們果然是韓老的人!李有財看見這五人,心中的疑慮一掃而空。
月潭是韓老的,梅娘是韓老手下。而那日在月潭之上遇見白衣、紫衣、紅衣三人也不作爲奇了。還有那位“玉林刀客王玉林”,昨夜與江白鷺交手的人。
王玉林當然也看見了他們。他的手放在腰間的刀上,正微笑的走來。
江白鷺也笑,他是對著王玉林笑。可他這時的笑容太僵,顯得十分做作。
王玉林走到三人面前,對江白鷺道:“沒想到你也會哭。”
江白鷺反道:“主子走了,狗爲何不跟?”
王玉林笑道:“因爲主子必定會回來,而狗還有別的事要做。”
江白鷺道:“原來狗還忙得很,卻不知要去哪兒找屎吃?”
王玉林道:“第一件事,便是殺了你。”
話音未落,刀已出。只見刀口發寒,印出了江白鷺扭曲的面龐。
江白鷺抽出鐵扇,以擋長刀,哪知這一手竟出慢了,勉強架住王玉林的刀,腳下不由自主的連退兩步。
江白鷺見異思遷,郭松仁不讓他去,他竟連心也亂了。這時身手絲毫不像昨日,一把鐵扇連周身都無法護住。十招已過,江白鷺有兩招險象環生,而且這兩招刀口都是貼著他身子過去的。
梅娘還立在原地,而那七個身穿不同顏色袍子的人,手持兵刃,殺將過來。
李有財想抽腰間銀絲劍,卻發現掏了個空。原來銀絲劍在與褚義尊交手時便被挑飛。也不多想,探手入懷,抓出一把銀針。
無鼻道人斷了右手,拂塵功夫十成廢了九,這時他左手舉著拂塵,護在李有財身前。他要誓死保護李有財,因爲這是郭松仁的命令。
這也就是郭松仁的魅力。
他不同於其他佼佼者。他的一句話,便是江白鷺與無鼻道人終身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