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上庸。
已是初夏,氣候逐漸炎熱。巍峨的宮墻外富庶繁華可見一斑,縱然這等時節(jié),上庸城內(nèi)依舊行人如織,奢華熱鬧。
而宮城內(nèi),卻顯得凄冷斑斕,寂寞蕭條。
朱紅色的宮門背后,長長的地階蜿蜒連綿,寂靜的宮室大門緊閉。外面仆從低眉順眼,阻擋著前來覲見的大臣。
左右首輔、御史令、以及三公等重臣頂著火辣辣的太陽,等在重新修葺好的紫宸宮外。
御史令張航沉聲道:“月余前北齊新帝詔令,我大燕燕宸公主和純愨公主尚存世間,并言當(dāng)日宮闈之變另有原因,如今北齊三十萬大軍已南下至下邳,進犯我大燕邊境。攝政王為監(jiān)國重臣,又親涉此事,當(dāng)百官天下釋言,以正我大燕朝綱。”
三公之一司徒懿也道:“攝政王不久才出使北齊回來,應(yīng)當(dāng)見過那葉氏之女。若真為燕宸公主,王爺何不迎回公主,反而日日幽閉在此?”
司馬卓高聲道:“燕宸公主乃我大燕長公主,昔日不幸葬于火海,舉國哀悼,王爺也因悲痛欲絕而一夜白發(fā)。如今得知公主還活著,攝政王為何無動于衷?”
……
左右首輔,三公等人一個比一個問題凌厲,勢要逼得蘇陌塵開口召見。
守在門前的仆從面無表情,任他們這樣鬧著,卻也不阻止,唯獨不許他們闖進去。
午時已過,日頭越發(fā)毒辣,幾位大臣頭上漸漸滲出汗水,卻依舊站得筆直。身后的人還在一個接一個的說著,人聲嘈雜卻井然有序。
“請攝政王開門,我等…”
吱呀——
門終于被人從里面打開,外面頓時一陣寂靜。
三公幾左右首輔和御史令都眼睛一亮,卻見歸離沉著臉從里面走出來,站在階前,冷冷道:“大白天的吵什么,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睡覺?
御史令等人聞言不由得面色都有些難看,自從攝政王回來,皇上已經(jīng)多日不上早朝,北齊的消息傳來,他們幾人商議著便趕忙進了宮。從巳時便已經(jīng)來到紫宸宮外,在這里站了快兩個時辰,得到的竟然是對方在午睡?
張航臉色鐵青,本欲斥責(zé),但想起此人好歹是燕宸公主的恩師,且又救過前太子的命,昔日先帝在世時也對其頗為敬重,便不好發(fā)作,只道:“勞煩神醫(yī)通稟,如今北齊兵臨邊境,我等日夜憂心,還望攝政王頒發(fā)詔令,解我大燕之危。”
歸離單手負(fù)立,瞥了眼階下眾人,粗粗一算竟占了朝中三分之一人數(shù)。
“此事攝政王已經(jīng)知曉,爾等先各自回府。皇上辰時便跟著攝政王學(xué)政論策,剛才睡下,爾等切勿在此吵鬧,擾皇上休息。”
眾人聞言一怔。
皇上年幼,三年前由蘇陌塵扶持登基。三年前燕宸公主燒毀紫宸宮,后蘇陌塵下令重建,自此帶著年幼的皇上久居。
如今,已然三年。
攝政王文武雙全乃大燕繼前太子之后絕世奇才,曾授課于燕宸公主,新帝的功課自然也由他教習(xí),百官對此并無異議。
只是北齊一行后,大燕朝臣才知曉攝政王早已雙目失明。
縱然胸有丘壑乾坤,然則雙目有疾,如何教授新帝?
眾人心思各異,歸離卻不理會,說完后就轉(zhuǎn)身進了屋子,大門悠的關(guān)上,也阻止了張航等人的追文。
左首輔屈亭皺著眉頭,聽著身后百官竊竊私語議論紛紛,再看紫宸宮緊閉的大門,臉色更是難看之極。
“屈大人。”
司徒懿走過來,憂心道:“看來今日咱們是見不到攝政王了。”
司馬卓也道:“咱們都在這里等了這么久,攝政王都沒反應(yīng),看來是鐵了心不見咱們了。”
張航沉吟著,道:“不能這么等下去。”
三公之一的南宮衍撫了撫胡須,道:“不錯。北齊那邊消息來得蹊蹺,咱不明真相也不能莽撞行事。依老夫看,還是先派人查查為好。燕宸公主和純愨公主究竟是否真的存活于世,還是,這只是北齊攻打我大燕的借口而已。茲事體大,得慎重啊。”
右首輔沈廣贊同道:“當(dāng)日燕宸公主縱火燒宮,可是數(shù)百雙眼睛親眼所見。若公主還活著,為何遲遲不回大燕?攝政王乃我大燕肱骨之臣,先帝和先太子都對其甚為倚重。若三年前那件事真是他所為,何苦還要賠上自己一雙眼睛?時隔三年,我大燕風(fēng)平浪靜,與周邊各國相安無事,北齊突然說燕宸公主和純愨公主還活著,還要助兩位公主復(fù)國。此事太過怪異,還是得調(diào)查清楚再行商議,否則一旦有所紕漏,誤中賊人奸計,豈非置我大燕于水火之中?”
三公都點頭,“正是如此。”
“可是…”張航卻有疑惑,“若此事為北齊昭元帝之計,攝政王為何不置一詞,也不派兵抵御外敵?”
“這…”
幾人聞言也是一陣沉默。
思索良久,屈亭才壓低聲音道:“幾位大人,咱們在這里干站著也不是辦法,先出宮再另行商議吧。”
“好。”
三公點點頭,對身后的百官道:“都散了吧,等候攝政王詔令。”
朝臣們紛紛出宮。
紫宸宮內(nèi)。
歸離關(guān)門后便步入了內(nèi)室,聽得那稚子的小皇帝字正圓腔的問:“先生為何不見三公和百官?”
歸離腳步一頓,抬頭看去。
深深帷幔之后,那白衣男子靜靜而坐,那三歲的小皇帝就坐在他身邊,睜著一雙漂亮的大眼睛,好奇的看著他。
蘇陌塵低頭看著他,神色淡淡柔和。
“皇上可知道他們?yōu)楹蝸泶耍俊?
小皇帝歪著頭,眨了眨好看的大眼睛,奶聲奶氣道:“前日聽宮人言,北齊出兵,犯我大燕邊境。大臣們來這里,必定是詢問先生解決之法。”
蘇陌塵嘴角噙起若有似無的笑意,摸了摸他的頭,神色卻微微恍惚。
若他和阿凝的孩子還活著,到今日,也有兩歲多了…
見他神色暗淡下來,小皇帝又問:“先生可是想起了燕宸姐姐?”
蘇陌塵一震。
歸離聞言也是挑了挑眉,皇帝雖年幼,卻天資聰穎十分擅長察言觀色。他跟在蘇陌塵身邊三年之久,日日受其教導(dǎo),自然能從他的神情言語中察覺到點什么。
默了默,他走進去,看了眼蘇陌塵被繃帶蒙住的眼睛。
“你就打算在這里關(guān)一輩子?”
蘇陌塵沒有抬頭,道:“他們都走了?”
“走了。”
歸離隨便找了個地方坐下來,自顧自的給自己斟茶,抱怨道:“每次來你這里連口酒都沒得喝。虧你還是攝政王,也太寒磣了些。”
蘇陌塵神情淡淡而清冷,“你若不喜自可離去,無人強求。”
這樣的話歸離早已免疫,聞言哼了聲,不屑道:“你以為我想來你這里?要不是…”他說到此一頓,看了眼那歪頭認(rèn)真聽著的小皇帝,不由一笑,招招手。
“過來。”
小皇帝看了看蘇陌塵,見他沒反對,便躡手躡腳的起身,然后走了過來。在他面前站定,睜著一雙漂亮的眼睛,道:“老爺爺,先生說喝酒傷身,你以后還是少喝為好。”
歸離呵呵兩聲,伸手拉過他。
“你別聽他的。男子漢大丈夫,就得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方能顯男兒真本色。”
“可書上說,男子行于世,當(dāng)以君子之風(fēng),談吐行止,皆以優(yōu)雅為本,不可如莽夫粗鄙,乃禮也。”
小皇帝搖頭晃腦的背著古語。
歸離一噎,又哄道:“那都是胡說八道…”
“你莫教壞了他。”
蘇陌塵淡淡開口打斷了他的長篇大論,“皇上是一國之君,言行舉止都關(guān)乎國體,不可性差踏錯與人話柄。”
歸離冷哼,“你何時變得如此迂腐了?這些東西你教了凝丫頭多年,可沒教出個古板守舊的性子。不過幸虧沒有,不然…”
“她是皇家公主,本應(yīng)遵循皇室禮儀,優(yōu)雅端莊,知書達理。”
蘇陌塵漠然截斷他的話。
歸離剛要嘲諷兩句,忽然睜大眼,瞠目結(jié)舌的看著他。
“以往每次我提到她你都冷著臉,今日怎么…”他上上下下打量著蘇陌塵,而后長長嘆息,“從北齊回來后你越發(fā)沉默寡言,真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他搖搖頭,“罷了,你自幼性子便是如此,我也管不著你,你愛怎么樣就怎么樣吧,我走了。”
蘇陌塵沒留他,等他走出去后,小皇帝才走過去,輕聲道:“先生是不是心情不好?”
蘇陌塵低頭看著他,手指在他精致的五官上撫過,神情越發(fā)恍惚而悠遠(yuǎn),隱約摻雜幾分痛楚。
“他們都說是我害死了你姐姐,你信么?”
小皇帝立即搖頭,堅定道:“不信。”
“為何?”
“因為先生喜歡姐姐啊。”小皇帝嘻嘻一笑,指著他腰間隨身佩戴的藍色繡鴛鴦的香囊道:“先生日日帶著姐姐繡的香囊,必是對姐姐情深所至。”然后他開始搖頭晃腦的背起來,“《詩經(jīng)·周南·桃夭》曰: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先生曾和燕宸姐姐有婚約,這紫宸宮三年前被姐姐一把火燒毀,先生為了紀(jì)念姐姐特意下令重造,可見對姐姐情深意重,怎會害姐姐性命?”
蘇陌塵只是笑笑,又摸了摸他的頭。
“你喜歡《詩經(jīng)》?”
小皇帝點點頭,目光晶亮。
“很喜歡。”
蘇陌塵唇邊笑意微微,神情卻淡淡悠遠(yuǎn)。
“你姐姐也喜歡。”
“是嗎?”小皇帝眨著漂亮的大眼睛,追問道:“那姐姐最喜歡哪首詩?”
“她喜歡…”蘇陌塵記憶漸漸飄遠(yuǎn),那夜宮室焚香,紅鸞錦被,鴛鴦纏夢,香汗微微氣喘吁吁。
一夜迷亂,一夜癲狂。
夢醒后,她靠在他懷里,臉色潮紅眼神嬌羞,輕聲呢喃,道:“我心匪石,不可轉(zhuǎn)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儀棣棣,不可選也。”
輕言呢喃仿若還在耳邊回響不休,而夢中那人早已天涯遠(yuǎn)隔。這偌大紫宸宮奢華富貴,他日日住在她曾住過的地方,卻再也感受不到她的氣息,心口那空洞的位置越來越大。
“她喜歡《齊風(fēng)·南山》還有《關(guān)雎》。”
“《南山》和《關(guān)雎》?”
“嗯。”
蘇陌塵無意識的應(yīng)著,記憶又回到十多年前,六歲的小女孩兒拿著詩經(jīng),在他面前,似模似樣的念著。
“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蘇陌塵,你不喜歡我,你就是小人。”
……
昔年記憶一幕幕劃過腦海,他不自覺得發(fā)笑,笑意背后又是空落落的寂寞。
窗外有風(fēng)吹進來,窗簾帷幔飄飄蕩蕩,悠悠的冷,飄在這空蕩蕩的大殿里,仿佛還聽得見回音。
他疲倦的閉了閉眼。
我只愿從頭到尾我都是徹頭徹尾的小人,可我一開始就輸了,輸給了你。
阿凝,你知道嗎?
大燕之北,下邳。
北齊的軍隊已在十里之外扎營。
燕宸站在小山坡上,看著山下的村民,神情遙遠(yuǎn)。
“鳶兒。”
容昭走上來,“這就是十年前洪水淹沒的那個村莊?”
“嗯。”
燕宸道:“那年我九歲,親眼見證了洪災(zāi)的可怕。”她指著遠(yuǎn)處汪洋大河,“你看,那就是闕河。當(dāng)初闕河決堤,有一孩童被大水沖走,我跳下去相救,結(jié)果被倒塌的堤壩砸中了肩膀,險些廢了一條胳膊。”
她說起這些事的時候臉上帶著淡淡笑容,仿佛那只是發(fā)生在別人身上的故事,絲毫不提當(dāng)時的錐心刺痛狼狽艱難。
容昭聽得卻是心疼,憐惜的握了握她的手。
“那就是他們?yōu)槟憬ǖ乃聫R?”
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只見西村一僻靜之地坐落著一座寺廟,看起來有些年頭了,院墻卻是一塵不染,想來日日有人打掃著。
“嗯。”
燕宸無奈笑了笑,“說起來我倒是撿了個便宜,當(dāng)年賑災(zāi)我不過施粥行醫(yī)罷了,重大的事我?guī)缀鯖]怎么參與,反倒功勞都?xì)w我一人了。”
其實當(dāng)年賑災(zāi)功勞最大的當(dāng)屬蘇陌塵,她不過就是賭氣才跟著去的。
時隔十年,早已物是人非,如今想起來,卻仿佛依稀還是昨日光景。
“下去看看吧。”容昭道:“說不定他們還認(rèn)得你。你棄邊疆戰(zhàn)地而繞道來下邳,也是想靠百姓輿論鼓舞士氣。這里是你成名之地,有淳樸百姓作證,咱們以后一路打至上庸,支持你的人就會越來越多。”
他感嘆一聲,“得民心者得天下。百姓們不在乎誰當(dāng)皇帝,只在乎誰當(dāng)皇帝能給他們帶來福利。你當(dāng)年英勇就義,百姓們感懷于心。如今你復(fù)起歸來,自然一呼百應(yīng)。兵者,人也。欲共其城,先攻人心。”
燕宸道:“說起兵法來你倒是凱凱而談。”
容昭淡淡一笑,“走吧,我們下去。”
“嗯。”
……
闕河旁的村莊叫云靈村,村民不多,安居樂業(yè)的過著自己的日子。三三兩兩的行人走過,有小童在街邊嬉鬧玩耍,于寂靜中稍顯喧囂。
容昭和燕宸一踏入這里,立即就迎來了行人的側(cè)目。
這村莊偏僻,人又少,村民都樸實,便是有富商途經(jīng)此地也屈指可數(shù)。而這兩人穿著富貴容顏出眾,一看就是出生貴族。
“這么多年了,這里倒是變了不少。”
燕宸有些感嘆。
“大災(zāi)大難過后要么煥然一新,要么蕩然無存。”容昭道:“這么偏僻的村莊,當(dāng)年若非遭黃水之災(zāi),只怕也難以為人所知。”
他轉(zhuǎn)頭對燕宸道:“前方就是寺廟了,要不,我們過去看看?”
“好。”
兩人來到寺廟,才發(fā)現(xiàn)寺里聚集了不少人,人人都在虔誠上香。
燕宸看著那座雕像,刻的是她九歲時的模樣。民間工匠技藝不如宮中巧匠純熟,當(dāng)時雕刻了幾次都不大如意。后來還是蘇陌塵親自動手,雕刻了她的石像供奉在這里,以供當(dāng)?shù)匕傩占o(jì)念。
想起當(dāng)年種種,燕宸心中有些復(fù)雜。
十年前她得知蘇陌塵親手為她雕刻石像的時候,懷著一抔甜蜜心事。十年后故地重游,卻只剩下漠然。
正想著,身后響起一個聲音。
“你們是外地人么?”
燕宸一怔,轉(zhuǎn)過身來,發(fā)現(xiàn)面前站著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看起來大約才十二三歲歲,眼底晃過一絲驚艷,而后有禮的拱了拱手。
“兩位貴人可是路過此地?”
燕宸正準(zhǔn)備開口,眼角余光瞥見他手背上一條疤痕,很淺,看起來像是很多年前留下的。
她一怔,隨即有些激動道:“你是…小虎子?”
那少年聽得一愣,“姑娘怎知小生的小名?”
容昭也正納悶,燕宸已經(jīng)走了過去,上上下下打量他,“你不記得我了?十年前闕河決堤,你不慎被洪水卷走,是我將你救上來的。當(dāng)時有石塊落下,劃傷了你左手手背,留下了這一條疤。”
少年瞠目結(jié)舌的看著她,而后目光慢慢睜大,欣喜而不可置信道:“你…你是燕宸姐姐?”
他一開口,先前在寺廟里上香的村民們都聽到了,紛紛朝這邊看過來。其中一個婦人高聲喊道:“少天,你站在那里做什么?”
她說著便急急走來,看到燕宸和容昭,一怔,然后忙歉然道:“小兒無禮,若有得罪之處,望兩位貴人海涵…”
“娘。”
崔少天拉過她的手,眉眼都是興奮之色。
“她是燕宸姐姐,是燕宸姐姐,是當(dāng)年救過我的燕宸公主。”
“燕宸公主?”
婦人驚呼的后退,身后那些祭拜的百姓也跟著走了過來,目瞪口呆的看著燕宸,然后開始議論不休。
“燕宸公主不是說三年前已經(jīng)故去了么?怎么又跑出來一個自稱燕宸公主的人?”
“是啊,咱們雖然是邊城小村莊,但國之大變也聽說了。叛軍入城,燕宸公主節(jié)烈而死,怎么會…”
“別是假的吧?”
“有可能。”
……
眼看這些人指指點點,神色已經(jīng)轉(zhuǎn)為敵意和防備,崔少天急了。
“你們誤會了,她真的是燕宸公主,十年前她救過我的命。”他抬起自己的左手,指著上面的傷疤道:“這條傷疤除了就是水患的時候落下的,除了我和我娘,只有燕宸公主知道。她定不就是假冒的,她是真的燕宸公主。”
人們議論聲漸漸小了,神色卻依舊不大相信。
這時崔母走過來,神色猶疑的看著燕宸,又看了看那雕刻的石像。
“十年前燕宸公主只有九歲,但看面相倒是有幾分相似,可…”
身后忽然有一人驚呼道:“不對,她不是燕宸公主。燕宸公主眉間沒有朱砂痣,她有,所以她是假的。”
方才人們都陷在激動中未曾注意燕宸眉間的朱砂痣,此時聞言,立即看向她眉間,恍然大悟而怒恨交加。
“哪里來的小賊,竟敢冒充燕宸公主,看我老婆子不打死你——”
一個老者罵了聲后就操起木棍跑了過來。
燕宸還未來得及解釋,容昭就將她扯到了自己身后,燕宸急急道:“別傷了他們。”
容昭抓住那木棍,微微一用力將那老婦推開。
“你們就這么對待當(dāng)日的救命恩人嗎?”
老婦被推開后,后面的百姓更是轟炸了。
“燕宸公主是我們的救命恩人不錯,我們雖是平頭百姓,卻也知滴水之恩涌泉相報的道理。若真是燕宸公主,我等必定三跪九叩做牛做馬報答恩情。她是我們云靈村人心中的活菩薩。可若有人在此假冒她欺瞞世人,我等自不會袖手旁觀。”
“對。”群情開始激憤起來,“燕宸公主身份何其尊貴,哪有得你們這幫小人侮辱?”
“哼。我看你也是大家閨秀,長得這么美的一張臉,心思怎么得如此骯臟齷齪?你以為燕宸公主是什么人都能冒充的嗎?”
“就是。公主金枝玉葉,怎會和陌生人在外摟摟抱抱勾肩搭背?你莫當(dāng)我們是無知百姓就好糊弄。”
“燕宸公主三年前亡故,我等心中悲痛,常來此祭拜。你居然冒犯公主神靈,在此招搖撞騙,我等豈能容你?”
……
越來越多的百姓手持各種木頭工具,眼神憤怒厭惡,聲音大得幾乎要震破天際。
見此,容昭臉色有些難看,燕宸卻是面帶微笑,悄悄對容昭道:“看來這一趟咱們來對了。”
容昭一愣,立即反應(yīng)過來。
這些百姓這么憤怒,是因為愛戴他們口中的燕宸公主,只要證明了燕宸的身份,這些百姓定會十分擁護。
“鄉(xiāng)親們,咱們不能讓這兩個居心叵測的小人打擾燕宸公主的亡靈。”有人高呼,“咱們要把這個妖言惑眾的女人趕出去。”
“趕出去,趕出去。”
百姓一窩蜂的涌上來,推到了滿臉焦急想要解釋的崔少天。
容昭摟著燕宸的腰,身影一閃褪之寺廟外,然后掌風(fēng)一震,地面塵沙涌動,煙塵四起,迷得人睜不開眼睛。
沖上來的百姓被阻擋了腳步,紛紛揮手散開眼前的灰塵。
崔少天跑出來,攔在眾人之前,急聲道:“大家先安靜安靜,你們?nèi)舨幌嘈潘f的話,何不聽聽他們?nèi)绾谓忉專俊?
“葷話。”一老者拂袖道:“兩個別有居心之人,說出的話如何能信?少天,虧得燕宸公主曾舍命救你,你卻忘恩負(fù)義護著辱公主的卑鄙小人,你讀了那么多圣賢書都讀哪兒去了?”
“村長,我…”
崔少天剛要辯駁,崔母忙走過來,扯了扯他的衣袖,低聲道:“你給我閉嘴。”
然后她轉(zhuǎn)身,仔細(xì)看了看燕宸。
“姑娘,你說你是燕宸公主,可有什么憑證?”
好歹曾承過燕宸的恩情,崔母說話自然客氣得多。
身后那群百姓卻不這么想,一見她如此,村長便沉了臉。
“尤氏,你莫…”
他還要斥責(zé),燕宸已經(jīng)上前,“你是村長?可我記得,十年前,村長并不是你。”
她此話一出,原本激憤的人們都靜默了下來,紛紛詫異的看著她。
“你…你怎么知道…”
燕宸微微一笑,四處打量一番,若有感嘆道:“這個地方原本是廢棄的城墻,后推翻再建寺廟。”她又看著外面街道:“當(dāng)年洪水淹沒了整個村莊,周邊的居民樓都重新蓋過,街道蜿蜒的小路也都夷平,這還是我的建議。”
她雙手疊于腹部,走出去。
“當(dāng)初我就是在這里搭的粥棚施粥。”她站在一處居民樓前,然后又看向遠(yuǎn)處,“那山上有藥草,那時我日日帶著宮人上山采藥,還是村長給我指路的呢。山上有麻黃、桂枝、香薷、紫蘇葉、葛根…”
村民們已經(jīng)帶愣住了,神情嫉妒變幻。
燕宸慢慢的走著,在一塊大石旁停下,那石頭足有半人高,呈假山狀,尖部經(jīng)過打磨而圓滑,并不觸。側(cè)面雕刻著幾個字,云靈村。
“這幾個字,還是按照我的書法字跡刻上去的。”
……
這些淹沒在歷史塵埃的舊事,由那女子點點滴滴的說出來,漸漸勾勒出那年洪荒之災(zāi)的景象。許多舊人聞言動容,抓著木棍的手也微有松動。
崔尤氏母子早已滿面激動險些落淚。
“公主…”
兩人跪了下來。
燕宸沒回頭,伸出兩指,指尖凝聚內(nèi)力,在地上一筆一劃的寫著云靈村。人們低頭一看,赫然和那石碑上的字跡一模一樣。
“這塊石碑。”
她微微一笑,看向側(cè)面的一角,那個地方有淡淡紅痕。
“就是當(dāng)年闕河決堤之時砸中我肩膀的那塊大石,后我大難不死,命人將它運來,刻上云靈村三個字,以作紀(jì)念。”她目光過處,人人目光動容。
“如今時隔十年,還有多少人記得當(dāng)日情景與這石碑的來歷?”
沉默,死一樣的沉默。
人人都盯著她,一瞬間忘記了反應(yīng)。
忽然有人扔掉了手中的木棍,撲通跪了下來。
“她是燕宸公主,是公主,是真的,是真的…燕宸公主還活著,她回來了,回來了…”
嘩啦啦——
更多的人扔了手上的工具,挨個的跪了下來。
“參見燕宸公主,公主千歲千歲千千歲…”
剛才那些懷疑她質(zhì)疑她想要將她趕出去的百姓個個羞愧不已,高呼千歲,聲音大得幾乎能震破天際。
燕宸走過去,將跪在最前的崔尤氏母子扶起來,道:“大家起來吧,不必多禮。”
“謝公主隆恩。”
村民們慢慢站起來,看著她的目光都有著激動和欣喜。
老村長走上來,慚愧道:“公主,草民有眼不識泰山,請公主降罪…”
燕宸搖搖頭,和善道:“時隔十年,當(dāng)年云靈村還活下來的人本就不多。更何況我已然面目全非,你們懷疑也是應(yīng)該,何罪之有?”
崔少天走過來,一臉的欣喜,“燕宸姐…不對,公主,您怎么變成了這個樣子?我們都快認(rèn)不出來了。”
燕宸神色微有感嘆,“當(dāng)日宮變,我火燒宮殿,雖萬幸保住性命,但容顏已毀。所幸我自己學(xué)歧黃之術(shù),容貌倒是恢復(fù)了十之八九,多少有些變化。后來我流落北齊,為了不引人懷疑,只得扮作她人,在眉心點一抹朱砂痣,方能存活至今。”
這是最好的解釋。
當(dāng)年自焚,卻成為今日改頭換面最好的理由。
崔尤氏滿面感傷,“公主受苦了。”
燕宸只是微微一笑。
“都過去了。”她眼神微深,道:“如今我回來,便是要從歹人手中奪回大燕,以正朝綱。”
崔尤氏皺眉道:“公主口中的奸人,是…”
燕宸微微的笑,眼神卻蓄滿了冷意。
“蘇陌塵。”
四周一片驚呼聲,有人小聲道:“攝政王,怎么可能…”
容昭在一旁冷哼,“為何不可能?”
方才大家只顧著高興,差點忽略了容昭的存在,此時一見他開口,才注意到他這個‘外人’。
“這位公子是…”
燕宸道:“他是北齊的晉王。”頓了頓,又道:“我的未婚夫。”
容昭悠然側(cè)頭看她,眼神熠熠閃閃。
崔尤氏訝異,和善的笑笑。
“民婦見過王爺。”
容昭虛扶一把,“不必多禮。”
崔尤氏又回過頭來看著燕宸,道:“公主是刻意來此故地重游么?”
“實不相瞞。”燕宸微笑道:“雖然北齊天子已經(jīng)昭告天下,公布我的身份。可大燕臣民受奸人蠱惑,只怕會有所誤會。我自幼生長在宮廷,從前出宮外最遠(yuǎn)的地方便是這云靈村。所以,我打算從這里開始,請大家?guī)兔Γ瑢⑽业纳矸萆⒉匠鋈ィ尭嗳酥獣浴_@樣一來,日后我奪宮才會事半功倍。”
村長走上來,“公主言重。當(dāng)日若非公主之恩,我等只怕早已喪命,這云靈村也已經(jīng)蕩然無存了。邊關(guān)小村,也就公主還惦記著我們。如今奸臣當(dāng)?shù)溃髁髀涿耖g受苦。草民低賤,但有能力若能助公主,定然全力以赴。”
燕宸點點頭。
百姓的力量雖然微弱,但并非毫無影響。邊城小村開始流傳燕宸公主還活著的消息,并且迅速向周邊城鎮(zhèn)蔓延。
站在山巔上,容昭含笑看著身側(cè)的燕宸。
“當(dāng)年你的辛苦沒有白費。”
燕宸道:“百姓樸實,沒有上層階級的利益相爭,反倒是活得更真實單純一些。”她嘆息一聲,“這世間因果輪回循環(huán),當(dāng)日我任性離宮,不成想會成為今日回國的基礎(chǔ)。當(dāng)真是世事難料啊。”
她微闔著眼睛,迎著風(fēng),神色安詳。
容昭盯著她的側(cè)顏,忽然道:“鳶兒,你剛說的是不是真的?”
“嗯?什么?”
燕宸回頭看著他,不解其意。
容昭癟了癟嘴,“你剛才跟他們說,我是你未婚夫。我想問,你是不是真心的?”
燕宸一愣,而后失笑。
“我說的本來就是實情,怎么,你還不信?”
見他神色驚喜,她不由得微微嘆息,“當(dāng)日我醒來后就在水月庵,為復(fù)國大業(yè),我不得步步為營。賜婚一事,也算有我自己的手筆。那時也沒做他想,以為以你的性格,必定想方設(shè)法悔婚,我也樂得自在。時至今日才知什么叫做天命注定,一言成讖。”
“那你可后悔?”
容昭目光灼灼的看著她。
燕宸搖搖頭,“既是我親手操棋,何來后悔之說?倒是你,一開始就被我算計,可生氣?”
容昭拉過她的手,認(rèn)真的看著她。
“鳶兒,我說過,只要是你想要的,無論做什么,我都不會生氣。”
燕宸眼中動容,“九年了,你我相識九年,當(dāng)年何時想過有今日?可見這世間之事,當(dāng)真奇妙。”
容昭攬他入懷,道:“鳶兒,這才剛剛開始,我們還有未來的好幾十年。”
燕宸只是微笑不語。
因為事出有因,再加上有曾見過燕宸公主的百姓作證,大燕的兵將有所顧慮,氣勢衰竭,一戰(zhàn)而敗。
五月二十,祁城破。
燕宸站在城樓上,俯視被抓獲的大燕將領(lǐng),心中微微悵然。
本事故國之將,到頭來卻反目為仇,刀劍相向。
“畢將軍。”她道:“到現(xiàn)在你依舊不相信本宮的身份,是嗎?”
畢平被五花大綁的捆綁著,抬頭看著她,微微蹙眉,冷聲道:“天下皆知,燕宸公主早已在多年前逝世,北齊卻以此荒謬?yán)碛蔀榻杩诠ノ掖笱唷!彼浜撸爱?dāng)年北齊和大燕本有盟約,如今不過時隔九年,北齊卻不顧同盟之誼發(fā)兵我大燕,乃小人之舉。”
容昭譏誚,“你長著眼睛,卻分不清忠奸。蘇陌塵假借勤王入宮卻殺帝后,你卻還助紂為虐奉他為主,任由奸臣把持朝政。到底誰才是小人?”
畢平沉著臉,“攝政王乃我大燕肱骨之臣,功勛卓著,豈容你侮辱?”
純愨憤然站出來,“什么肱骨之臣?這天底下沒有比他更齷齪卑鄙的小人了。”
她扯下隨身佩戴的私印,“這是本宮的印鑒,你還有什么不信的?”
畢平抬頭,看著她手中的那塊私印,上面清清楚楚寫著純愨兩個字。
皇室公主皇子出生,都會有專門的私章印鑒,不可偽造。
畢平一見那印鑒,便神情震動。
“這…”
純愨哼一聲,冷冷道:“你該不會以為本宮也是假的吧?”
畢平不說話。
燕宸又道:“三年前矯詔篡位,扶持幼子登基,有幾人看過新帝登基圣旨?這幾年來大燕朝政都掌握在他手上,何時有皇上圣詔?”
她微微一笑,眼神冰寒至極。
“將軍可知為何?”
畢平無語。
燕宸嘴角一勾,眼神陰森。
“那是因為,他沒有玉璽。”
畢平霍然變色,“什么?”
他一抬頭,便看見燕宸手上托著一物,巴掌大小,約莫中指高,用上好的綢緞包裹著,可見其貴重。
“這…便是大燕的玉璽。”
她手指輕輕一勾,絲綢散開,露出一方白玉,上面盤旋著蛟龍,赫然便是玉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