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璽暴露,畢平再無疑慮,主動投降助燕宸純愨復國。消息傳回上庸,更是震驚朝野。三公等還未進宮,那緊閉多日的紫宸宮大門卻在此時打開了,多日未上朝的小皇帝由攝政王蘇陌塵牽著手走了出來。
看著漸漸升起的太陽,小皇帝抬頭看著身邊的蘇陌塵。
“先生,姐姐回來了,是嗎?”
“你想見她嗎?”
“想。”他用力點頭,眼神里充滿了向往之色,“他們都說燕宸姐姐是大燕第一美人,比蘇姐姐還美。先生,姐姐真的有那么美嗎?”
蘇陌塵嘴角挽起淺淺笑意,“宮中御花園百花爭艷,牡丹雍容華貴,芍藥艷麗,睡蓮清麗,薔薇妖嬈,玉蘭高潔,茶花清新,海棠嬌艷茉莉花淡雅…你最喜歡什么花?”
小皇帝歪頭仔細想了想,不答反問:“先生覺得,姐姐是什么花?”
“你姐姐…”蘇陌塵神情遙遠,聲音呢喃聲若風,“她是…赤羅殤?!?
“赤羅殤?那是什么花?宮里有么?”
稚嫩的聲音拉回了蘇陌塵飄遠的思緒,他回過神來,微微搖頭。
“沒有?!?
“那什么地方才有?”小小人兒眨著漂亮的大眼睛,脆聲道:“先生帶宇兒去摘赤羅殤好不好?宇兒要送給姐姐,姐姐一定會很開心的?!?
蘇陌塵一怔,無人看見他被紗布蒙著的眼底閃過怎樣悲切的傷痛。
恍惚還是那年翠微枝頭,宮墻楊柳處,她折一只桃花走到他面前,說:“蘇陌塵,我在你心里是什么?”
他低眉看著她臉上洋溢的笑意如水,眉目嫣然如丹青妙手也無法描繪的畫卷,而唇邊勾勒的弧度淺淺如月,瀉落眼中光陰如華,霞光半景。
腦子里一個畫面剎那劃過,他不暇思索便道:“你是赤羅殤?!?
話一出口他便住口,她卻已經訝異挑眉。
“赤羅殤?”
“嗯。”
看著她寫滿好奇的雙眼,他終究不忍無視,便道:“你是我心里的赤羅殤?!?
她因那‘我心里’三個字而微微紅了臉,追問道:“赤羅殤是什么?花還是草?”
“一種花?!彼溃骸耙环N罕見而美麗的花。”
“比這御花園里所有花都美嗎?”
“是?!?
“獨一無二嗎?”
“是。”
“一枝獨秀?”
她喋喋咻咻的不肯罷休。
他早已洞悉她的心思,伸手拂過她耳鬢眉梢,眼神淡淡溫柔。
“赤羅殤只開在冬日,且并無并蒂之說。”
她聽了立即眉開眼笑,轉瞬又問道:“可花無百日紅,怎能永保燦爛?”
他淺淺一笑,握住她的手,道:“赤羅殤只會歷久彌新,永不凋謝。”
她聽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喜不自勝,輕輕靠在他懷里,嘴角一直洋溢著幸福的微笑。只是那時她未曾看見,他的眼神,那般孤寂和哀傷。
赤羅…殤。
開在沼澤,便歷久彌新永不凋謝。
開在心底,便是歷久彌新的傷疤。
……
日頭漸漸升起來,宮墻下一大一小兩個影子越來越遠,也越來越淡。
大燕之北,平西郡。
自攻破祁城后,大軍毫無停頓,一路向前又攻下了兩座城池,如今剛收復平西郡,扎營休整。
容昭換下了戰甲走進營帳,便看見燕宸坐著發呆。
他走過去,“鳶兒,你在想什么?”
燕宸回過神來,笑了笑。
“你不是去巡邏軍隊了嗎?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
容昭了下來,“有云華在,不用我操心。對了,你剛才在想什么?”
燕宸抿了抿唇,猶豫的說道:“你有沒有聽過一種叫做赤羅殤的花?”
“赤羅殤?”容昭皺了皺眉,“那是什么花?沒聽說…”他搖頭搖到一半腦海里又迅速劃過什么,還未抓住卻已經消失。
“我也沒聽說過?!毖噱肥膰@息一聲,發現他在發呆,有些訝異,“怎么了?”
容昭立即回神,笑笑,“沒事。只是覺得,赤羅殤這個名字,有些耳熟,我好像在哪兒聽過,可一時之間又想不起來。”
“你聽過?”
燕宸頗為驚訝,神情也有些怪異。
“你確定?”
“不確定。”容昭搖頭,“可能是我記錯了。不過…你問這個干什么?”
燕宸低垂著眼睫,好一會兒才說道:“赤羅殤…是蘇陌塵告訴我的。”
容昭一愣,仔細盯著她。
“鳶兒,你在懷疑什么?”
燕宸抬頭對上他深思的眸子,坦然道:“我懷疑蘇陌塵的身世?!?
容昭又是一愣,“他不是孤兒么?”
燕宸道:“他是孤兒沒錯,可誰人不是人生父母養的?你真以為他是從石頭里蹦出來的孫悟空,無父無母?”
“孫悟空?”
容昭卻被這三個字吸引了注意力,“那是誰?”
燕宸一頓,聳了聳肩,“我也不知道他是誰。母后說,是一只猴子?!?
“猴子?”
“嗯?!彼c頭,“一只很厲害的猴子,據說一個跟頭可以翻十萬八千里。”
“十萬八千里?”容昭失笑,“哪有這么厲害的猴子?”
燕宸歪頭想
燕宸歪頭想了想,“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小時候母后經常給我講一些稀奇古怪卻很好聽的故事,而且…母后還會說一些奇奇怪怪的話。我經常有一種錯覺,覺得母后不是這個時代的人。她的思想和學識都與時下之人學的四書五經大相徑庭,文藝而富有內涵,別開生面又頗具感染力。尤其是她開明的思想,認為人生而平等,不該分什么三六九等嫡庶之別。尤其反感頑固保守派的迂腐思想,對男人那所謂的三妻四妾更是嗤之以鼻。她思想獨特人格獨立,卻不會顯得與這個時代格格不入?!?
她臉上呈現出溫柔和驕傲的笑容,“或許在其他男人眼里,母后善妒狹隘,可在父皇眼里,母后是獨一無二的珍寶。父皇曾說過,他這輩子最大的成就不是成為這大燕國主,而是能夠擁母后為妻。所以,父皇甘愿為母后舍棄三宮六院,獨寵她一人?!?
容昭認真的聽著,然后點點頭,頗有些感觸。
“都道帝王薄幸無情,你父皇卻是至情至性之人。”而后像是想到了什么,立即表明心跡,“鳶兒,你放心,我以后定不會納妾,也不會讓你傷心難過,我只娶你一人。”
燕宸一怔,反應過來臉卻有些紅。
“誰說要嫁給你了?”
“你那天可是親口對云靈村的村民說我是你的未婚夫了?!比菡褏s不罷休,“你是公主,說出的話可不能反悔。”
燕宸瞪著他,小聲嘀咕。
“我又沒說反悔?!?
容昭立即雙目亮彩如星,抓著她的手,有些急切的說道:“鳶兒,你剛剛說什么?再說一遍。”
燕宸輕咳一聲,“沒聽見就算了…”
“鳶兒。”
容昭纏著她,不依不饒的說道:“你剛才明明說你不會反悔…”
“既然你都聽見了,還要我說什么?”
燕宸淡定的截斷他的話。
容昭一頓,而后欣喜若狂的抱著她,喃喃的喚著她的名字,“鳶兒…”
燕宸有些不習慣他如此熱情,卻也不排斥,想想這么多年他為她神傷喪志,如今又為了她拋棄家國孑然一身。
尤其是,想到晉王死的那晚,他抱著她,說他什么也沒有了,只有她一個。
每每想到這里,她便心如刀絞。
從前一味的想著復仇,卻從未認真站在他的角度去考慮他的感受。
皇兄說得對,她太任性了,任性的踐踏他對她的感情,踐踏他的心。
眼眶有些酸澀。
她靠在他身上,整個人依偎在他懷里,輕聲說道:“我答應過不離開你的,自不會反悔?!?
容昭更加激動,抱著她的手臂越發用力,似乎要將她刻進自己骨子里。
“鳶兒,我好開心,真的,好開心…”
燕宸嘴角扯出一個淡而心酸的笑,伸手拍拍他的肩膀。
“好了,我還有事情跟你說,先放開我。”
“我不放?!彼麉s抱得更緊了,“你的事情什么時候說都可以,不急在這一時半刻?!?
燕宸無奈苦笑,“眼下沒有什么比這件事更為重要了,快松手?!?
容昭有些不開心,卻還是松開了她,抿著唇看著她,“你有什么線索?”
“沒有。”
燕宸也是一籌莫展,“蘇陌塵說,赤羅殤是一種很美麗的花。呈火紅色,綻開如蓮,卻又比蓮更多了幾分妖嬈凄艷,根莖很長,且不宜存活…”
說到這里,她又皺了皺眉。
“他好像對這種話諱莫如深,也就告訴了我一些基本的東西,別的就沒有了。這幾年我想著報仇,差不多都忽略了這樁事,今天忽然想了起來,總覺得有些不妥。我將這些年跟他接觸的點點滴滴都回想了一遍,可依舊毫無所獲。那么唯一的空白,就是在他被舅舅收養前的那幾年?!?
她仔細想了想,道:“我記得,他被舅舅收養的時候,已經有四歲。舅母紅顏早逝,舅舅沒有續娶,膝下就只有一個女兒,他也不打算再娶妻,淮安侯的爵位繼承便落了空。所以他收養了蘇陌塵,希望蘇陌塵繼承他的家業?!?
她又想起了蘇君蘭。
說起來,蘇君蘭和蘇陌塵才是真正的青梅竹馬。只是蘇陌塵入朝當職后父皇就給他辟了新府邸,他也因此搬出了蘇府。
“你說,這赤羅殤…會不會和他的身世有關系?”
容昭沉吟著,“有這個可能。不過…”他話音一轉,道:“你怎么突然想起要調查他的身世?”
燕宸皺了皺眉,“上次在北齊,他說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話。我總覺得他心里有著不為人知的秘密,可到底是什么,我卻不知?!?
“不為人知的秘密?”
容昭咀嚼著這幾個字,眼神漸漸幽深。
“我總覺得,皇兄應該知道什么,可是他又不告訴我?!毖噱酚行┯魫?,不自覺得拿出袖中藏著的那個銀白色錦囊,用手指摩挲著。
“這是你皇兄給你的?”
燕宸點點頭,“臨別那天皇兄交給我這個錦囊,還特意囑咐讓我在奪宮以后才能打開。在此之前,無論發生什么事都不許打開這個錦囊?!?
容昭看著那個錦囊,神情越發深幽。他突然站了起來,“你還記不記得,那晚在飛霞殿,你曾疑惑你皇兄如何知道你還活著,他卻沒告訴你,只讓你來大燕?他說,蘇陌塵會
,蘇陌塵會告訴你答案?!?
燕宸抬頭與他對視,兩人眼神都閃過同樣的情緒。
“難道…我的重生,和蘇陌塵有關?”她霍然站了起來,“蘇陌塵,他會不會已經認出了我?”
她想起在北齊驛館那段時間,尤其那天蘇陌塵夢靨之時,以及臨別之時她問的那幾個問題。他的回答,跨越時間,在她心里掀起了驚天駭浪。
容昭沒說話,神情灰暗莫測。
“可是…”
燕宸喃喃道:“如果他真的認出了我,為什么沒有揭穿我?他知道我要復國,為何不干脆殺了我?或者,他還有什么別的目的?”
蘇陌塵,你到底隱藏得有多深?
十多年,我以為至少我了解你。如今才知曉,那不過只是一廂情愿的假象。
真正的你,永遠隱藏在云山霧罩之中,任誰也無法窺測分毫。
“這只是你的猜測。”
容昭低著頭,道:“或許他根本沒認出你,畢竟他雙目失明,況且你如今的模樣和從前有異。他親眼看見你跳入大火中,這世上唯一不相信你還活著的人應該就是他。”
“是嗎?”
燕宸神情由恍惚漸漸清明,“對,他不可能知道我還活著,否則那幾天他有的是機會殺了我免除后患?!?
她閉了閉眼,又道:“我聽說前幾日他終于帶著那個小皇帝上朝了?”
容昭點頭。
“嗯。”
燕宸冷笑,眼神里慢慢呈現出刻骨的仇恨和痛楚來。
“他可真是會做戲,隨便在外面抱個嬰兒進宮就說是父皇臨幸宮人所生,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父皇一生鐘情于母后,斷不可能寵幸他人,又怎會來的孩子?明明是他想要掌控大傾把持朝政立的傀儡皇帝,卻偏偏要找那個冠冕堂皇的借口。”
三年前她親眼看見盡天摔死了她剛出生的弟弟,卻又無端端多出一個宮人生的兒子登基為帝,這分明就是他的魚目混珠之計。
容昭不說話。
燕宸默了默,重新坐了下,也沒有再說話。
在平西郡駐扎多日,六月初,容昭再次帶著北齊大軍南下,兩個月時間接連取三郡六城,收復編策大軍十萬有余。
這段時間,燕宸充分見識了容昭領兵作戰的軍事才能。受皇兄影響,她也曾熟讀兵法,但畢竟未曾在戰場上運用過,說到底,不過紙上談兵罷了。但容昭不同,他是名副其實的戰神。
兩個月來,北齊和大燕交戰激烈。按理說大燕將士對本國土地形式熟悉程度遠勝于容昭,但出乎意料的是,無論是陸戰還是水站,無論火箭巨石等等作戰工具,他都能運用自如且反敗為勝。
曾有一戰在城郊綠林,四面如迷宮,兵隊若入,必陷入絕境無法走出。溫云華提議用火攻,但若用火,必定傷亡太大,傷敵一千自損八百,乃下下策。可若留戀不返,也不是個辦法。
容昭卻斷然下令用水攻。
那樹林東南方向有落水瀑布,水流湍急,彼岸卻十分牢固,不宜沖垮。容昭命人撤了那堤壩,大水淹沒密林,無人前行。
此本為守城要地,就這么被容昭給毀了,大燕的將士們一時之間瞠目結舌,還沒反應過來之前,就已經被四面包抄。
僅僅半天,就破城而敗。
……
站在城樓上,燕宸看向遠處。已攻下大燕十分之一的國土,她的愿望在一步步達成,她欣喜的同時卻也淡淡惆悵。
想必此刻,朝堂上已經鬧翻了吧?
三公首輔御史令向來忠心耿耿,這個時候要是再不有所懷疑,就不正常了吧。
她要的就是這個結果,兩面夾擊,才能大功告成。
上庸是最難攻下的,在此之前必須有良好的基礎,讓尚在上庸的那些大臣感到慌然失措,動搖他們對蘇陌塵的衷心。
人心慌亂了,一切都可不攻自破。
身后有腳步聲傳來,不用回頭她也知道是容昭。
“鳶兒?!?
她側頭看著他,和從前一樣,他每次出戰回來都會事先換下戰袍,沐浴過后才來見她。
因為他知道,她不喜歡血腥味。
“這一戰過后,休息一段時間再戰吧。雖然我相信你的能力,但這么不眠不休的攻城,身體可是吃不消的?!?
容昭揚眉而笑,“鳶兒,你這是在關心我嗎?”
他神采奕奕,含著幾分小心和期冀。
燕宸看了,不由好笑,卻也幾分心酸。
“是啊,我關心你。”
容昭眼神更亮,一把握住她的手,認真說道:“鳶兒,你放心,我一定會幫你奪回大燕的。”
燕宸看著他溫柔堅定的眉眼,點點頭。
“嗯,我相信你?!?
……
幾個月來雖然收獲頗豐厚,但死傷也不少。大燕的子民,燕宸總是心懷仁慈。決定復國的時候,她就知道,總有這么一天。
戰場廝殺,尸橫遍野,血流成河。
無論是北齊的戰士,還是大燕的百姓,總歸無辜。
本來她也應該參戰的,但容昭何其聰明?一眼就看穿她不忍傷大燕子民,便讓她和純愨一起收拾事后細節。
她會醫,便負責給受傷的將士們配置傷藥包扎,那些死了的戰士,她也參與埋葬,祭奠。
盡管微不足道,但
不足道,但她仍舊想盡自己的能力做點什么。
現在只要等,等著蘇陌塵派舅舅出兵抵抗北齊的大軍。
……
這邊戰火紛飛,上庸那邊也是人心惶惶。唯有紫宸宮,依舊凄冷寂寥。
帷幔之后,蘇陌塵靜靜打坐,身旁小皇帝正在批閱奏章,不時的看他兩眼,手上的工作也就慢了下來。
終于,在他無數次的偷看之后,蘇陌塵開口了。
“專心。這些都是朝中大事,不可馬虎。”
小皇帝嘟了嘟唇,盯著他蒙著紗布的眼睛,道:“先生,歸離老前輩說你的眼睛應該可以看見東西了,可你為何遲遲不拆紗布?如今北方戰事告急,朝中大臣都在攢側,先生怎能如此云淡風輕?就不怕三公聯合調集軍機大營的十萬大軍逼宮么?”
蘇陌塵道:“若如此,皇上該如何?”
小皇帝怔了怔,稚嫩的臉上寫滿了迷茫之色,卻不知該如何作答。
蘇陌塵摸了摸他的頭,“皇上,你是一國之君,不止要學習文韜武略,也要學習這治國之道。你的兄長,雖身子羸弱無法習武,但胸有乾坤動輒諸國驚懼惶恐。就是你的姐姐,在軍事政治方面也頗有才華。你身為幼弟,自不能落其后?!?
頓了頓,他又道:“你如今年紀尚幼,讓你學這些的確是太過吃力。但你天資聰穎,只要肯花功夫,就算日后成就不敵你皇兄驚才絕艷,也定是人中翹楚,當世圣主明君。你皇兄生來天賦使命,為大燕操勞多年,雖英年早逝,但他的功名傳奇,歷史上白紙黑字字字驚心。我相信,你日后也會是個好皇帝?!?
從北齊回來,他的眼睛便一直這樣用紗布蒙著,即便換藥的時候,他也閉著眼睛,不知道是害怕睜開眼睛眼前一如既往的黑暗,還是不愿面對。
雖然看不見身邊的小人兒,但他的面部線條卻十分柔和。若他能看見,眼神必定也是和藹慈善,溫和可親的。
整整三年,這個孩子的所有都由他親自照顧,他養了這個孩子三年,成為這孩子最信任最依賴之人。
或許很難讓人相信,他這樣一個雙目失明之人,會將一個襁褓中的小孩子養到三歲。
可他就是做到了,而且還做得很好。
三年來,他日日夜夜都做著那個噩夢。
熊熊燃燒的大火,決然撲入火海中的倩影,以及她撲入大火前親手拔下簪子戳入腹中的的畫面,日日夜夜都折磨著他,讓他痛不欲生。
那個孩子…
他們的孩子,當時那般期待的孩子,會不會長得像她?和她一樣漂亮,一樣聰明,一樣…可愛又任性。
小皇帝聽著他的話,似懂非懂的點點頭,察覺他在走神,不由得輕聲道:“先生,你怎么了?”
“無事?!?
他嘴角揚起淡淡的笑意,“今天忙了兩個時辰了,累了吧?”
小皇帝揉了揉自己的手腕,笑嘻嘻道:“真的呢,手都寫痛了。”
蘇陌塵眉頭微蹙,心口驟然的疼痛帶回那年深刻如血的記憶。
她橫眉冷目嗔怒無奈咬牙切齒的模樣,明明已經過了那么多年,如今回想起來,卻歷歷在目,斑駁入心。
他從不知曉,這世上還有一個人,值得他將她的每一個表情,每一句話,都記得那般清楚,甚至刻在心底。
心底蔓延著的疼痛和憐惜交錯而過,那是時光的堅韌,一刀刀的劃在心上,舊傷未愈,又添新傷。
從此,日日夜夜無休無止的疼痛。
“把手伸過來。”
當年她抄寫論語喊累喊疼的時候,他不語理會反而冷言冷語的譏諷。
今日,同樣的場景,他不想再錯過當年心里瞬間蔓延過卻被他刻意忽略的柔軟,從而留下終生的遺憾。
“哦?!?
小皇帝乖乖的將手伸過去。
他握在手心,為那溫軟的溫度微微恍惚。
他授課于她的時候,她也才這般年紀。他知道自己有多嚴苛,甚至于刻薄。而她那般嬌生慣養的天之驕女,每每在他這個嚴師的荼毒下,又是如何堅持過來的?
他看得懂她眼里越來越深重的崇拜仰慕以及迷戀??伤溃鞘且驗樗m寫了她皇兄的傳奇。
他們兩人之間,看不懂自己心的那個人,從來都只有她。
他看得分明,盡管知道不應該,不可以,卻依舊任由自己一步步沉淪。
有時也在想,若沒有三年前那個計劃,若一開始就對她坦白,會如何?她會選擇原諒,還是決然離去?
……
內力在掌心中蔓延,紓解著那小小人兒手腕的勞累。
小皇帝感受著那股熱力,驚奇的睜大眼睛。
“先生,這就是武功么?”
“嗯。”
蘇陌塵點點頭,“想學么?”
這孩子天賦異稟,可年齡太小,盡管知道身為帝王,他應該早些教他更多的東西。在他還有機會的時候,教他懂得更多,更多…
但終究憐惜他太小,不忍他吃當年她吃過的那些苦頭,所以一直未曾下定決心教授他武藝。
“想?!?
耳邊傳來小皇帝清脆的聲音,“先生,你教教我好不好?”
“練武會很辛苦?!?
“我不怕?!毙』实垩凵窬Я炼鴪远?,“先生,你不是說姐姐也從小跟著你習武么
著你習武么?姐姐是女子,都能吃苦,我身為男兒,自然不能退縮。先生剛才也說了,兄長和姐姐都那般驚才絕艷,我是一國之君,自然不能丟了他們的臉,更不能丟了大燕的臉?!?
蘇陌塵笑了,“沒武功也不丟臉。你皇兄那般才華驚世之人都不會武功,可世人無人敢嘲笑,反倒敬慕畏懼?!?
“那皇兄是因為先天不足嘛。”小人兒癟癟嘴,“先生,你就教教我嘛,我一定認真的學?!?
蘇陌塵又摸了摸他的頭,終是答應。
“好?!?
小皇帝立即歡呼起來,“先生終于答應教我武功了,我以后也一定要像先生一樣,成為大燕第一高手?!?
蘇陌塵但笑不語,卻微微的惆悵。
他教出的孩子,都不會差。
只是,他可能等不到那一天的到來了。
這時,外面傳來敲門聲。
“公子,太后來了?!?
小皇帝歡呼聲頓住,緩緩回頭看向蘇陌塵。蘇陌塵坐著不動,“她來作甚?”
盡天低低道:“太后擔心皇上勞累,特意讓人做了皇上最愛吃的豆沙糕和馬蹄糕,現在正在外面候著。”
蘇陌塵微微側臉,對小皇帝道:“想吃嗎?”
小皇帝想了想,才小聲道:“可以吃嗎?”
蘇陌塵又笑了,神情卻微微憐惜。
這孩子雖然年紀小,卻心思敏感,有種不符合年齡的成熟。于帝王而言,是幸。于三歲孩童而言,卻喪失了童真的樂趣。
“想吃就吃吧。”他道:“你是皇上,這大燕疆土都是你的,大燕所有臣民都臣服在你腳下。帝王心性堅韌,責任重大,雖然注定要失去很多東西,但也不該因此忘記自己的愛好。”
末了他又對外面的盡天道:“端進來吧?!?
“那太后…”
蘇陌塵沒說話,沉默而冷凝的氣息開始蔓延。
盡天立即低頭,道:“屬下這就請太后回去?!?
等他離開后,小皇帝才歪頭看向蘇陌塵,若有所思。
“皇上想問什么?”
小皇帝驚奇道:“先生,你看不見我,我也沒說話,先生怎知我有話要說?”
蘇陌塵莞爾一笑,“我雖目不能視,其他感官卻完好無損。你還小,不懂得該如何隱藏自己的情緒,日后長大了,也會如我這般耳聽八方。周圍萬事萬物,都了然于胸?!?
“原來如此?!?
小皇帝恍然大悟。
“說罷,想問什么?”
“我只是不明白…”小皇帝抿了抿唇,道:“太后是我生母,為何先生不許我私下里喚她母后?而且,先生為何從不讓太后接近我?除了必要的晨昏定省,先生也不許我和太后過多接觸。為什么?”
畢竟是小孩子,再是聰明再是早熟,也是渴望母愛的。
年幼之時或許不懂,但隨著一日日長大,敏感的他早已察覺其中不妥。只是出于對蘇陌塵的尊重而一直深埋疑問,不曾聲之于口。今日,終于忍不住道出心中疑惑。
幾個問題一出口,他便屏住了呼吸,期待又忐忑的看著蘇陌塵。
蘇陌塵沉默一會兒,便淡淡道:“她無法護你安全?!?
“只是這樣?”
這個答案讓他有些瞠目結舌。
“宮中之婦喜愛八卦謠言,是非多,你若跟著她,耳濡目染,必心不靜。心若不靜,如何能安邦定國?”
這個理由,好牽強啊。
小皇帝心中這樣想著,便有些不高興的癟了癟嘴。
“先生,你沒說實話?!?
蘇陌塵卻沒生氣,只是笑笑,然后意味深長的說道:“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
小皇帝很想問,這一天什么時候才會到來?可他沒問,在他的認知里,眼前這個人是世界上對他最好的人,而且他做什么必定有自己的道理。
或許是三年來的習慣,也或許是與生俱來的那種親切感,讓他對蘇陌塵十分信任。
“哦?!?
……
紫宸宮外,盡天對年輕得出奇的美貌太后道:“太后娘娘,皇上今日批閱奏折累了,現下大約要休息了。這些點心交給我送進去就好,太后還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他的語氣算不得多恭敬,卻也沒半點無禮或者散漫。
太后峨眉微蹙,猶豫了半晌,終究還是小聲的開口了,“這幾日皇上都在紫宸宮里,哀家已經許久沒有見過皇上了,哀家想…”
她還沒說完,盡天便疏離而警告的打斷她的話。
“太后這說的是什么話?皇上日日的晨昏定省可沒有落下,這不日日都跟太后見著面嗎?太后日后還是小心說話得好,省得被不知情的人知道了,還以為皇上不孝。這個罪名,可不是誰都擔得起的?!?
太后聞言臉色煞白,蠕動著唇瓣,卻無法辯駁。
皇上是日日給她請安不錯,卻在數十步之外,還得隔著厚厚的帷幔。她只聽得見皇上的聲音,連面容都見不到。只因蘇陌塵說,兒大避母。
什么兒大避母?皇上不過才三歲,哪里用得著避諱這些?
她抿了抿紅唇,卻又不敢發作,心知今日這個話題怕是就此倒頭了,便點頭道:“你說得是,是哀家糊涂了。”
盡天面無表情,對眼前這個滿身華麗富貴的女人未曾有半分敬畏。
太
太后頓了頓,又道:“哀家聽聞,近來北方戰事告急,朝中人心惶惶,三公多次進宮詢問攝政王,攝政王卻閉門不出…”
“太后?!北M天打斷她,語氣有些沉:“太后應該知道,后宮女眷,不可干涉前朝政務?!?
太后被他駁得啞口無言,吶吶道:“哀家不是要干涉政務,只是…”
“既如此,太后還是早些回去休息吧。晚一些,皇上會去給太后請安?!?
“…”
太后默然半晌,終究沒說出一個字,轉身孤獨的離去。
盡天看著她遠去的背影,眼神淡冷。
“什么,泥石流?”
燕宸震驚的睜大眼睛。
連續攻破十多個城池以后,大軍在原地休整,三日前開始攻打滇京。滇京是大燕除上庸以外最大的城池,也是國之要地。若攻破了滇京,就等于侵占了大燕二分之一領地,日后一舉南下輕而易舉。
然,這座城也是最難攻下的。
首先滇京四面環山,地勢險要多阻隔,且城中糧草富足,根本不畏懼拖延之術。城中街頭還可布下重重埋伏,若強攻,只怕會得不償失。
隔著城門交戰三日后,容昭果斷下令休戰,然后夜間彎弓搭箭,火箭直直飛向對方城樓之上,驚得守衛立即驚呼滅火。容昭不猶豫,連發九箭,射中數人。
火光越少越大,漸漸淹沒了嘶喊聲。
燕宸就站在他身邊,隱約看見對方有人在逃竄,大呼著來人。
“沒想到你的箭術也這么好,可是讓我大開眼界了。”
容昭剛又搭了九支箭,聞言手上一頓,回頭對她微笑,眼神里光彩灼灼。
“鳶兒,放心吧。我沒有射他們要害,只要及時滅火,不會傷及性命的?!被鸸庀滤蓊伻A艷而張揚,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
燕宸震了震。
容昭微微一笑,“我知道他們都是你大燕的臣民,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下狠手。”
燕宸眼眶微微濕潤,剛想說什么,他卻忽然眉頭一挑,“來了?!?
她還未來得及反應,便聽嗖的一聲,火光伴隨著凌厲的箭矢直直射向對面,悶哼聲起,緊接著就是惶急而雜亂的聲音。
“將軍?魏將軍中箭了,快來人——”
對方那人聲音還未淡下去,容昭忽然縱身一躍,直直朝對面飛了過去。
燕宸一驚,“容昭不要…”
對面卻已經搭起了弓箭,有人怒喝:“就是他射傷了將軍,快,放箭,殺了他…”
這邊燕宸也忙道:“放箭,保護晉王。”
她足尖一點就要飛躍過去幫忙,卻被溫云華擋住了身形。
“燕宸公主,你不能去。你對大燕的兵將有仁慈之心,但他們對你不會。你去了,只會成為他的拖累?!?
“我…”
燕宸的話還沒開始,就已經被密密麻麻的箭雨打斷。
雙方都在不停的放箭,敵方為了射殺容昭,而北齊這邊是為了保護他。
燕宸咬著唇,暗自焦急??粗菡言诩曛杏稳杏杏?,隨手抓了一把箭就扔了出去,嘩啦啦對方倒了一大批人,然而接下來便是更兇猛的箭雨。
容昭落于地面,閃躲著那些箭,絲毫不見慌亂。
燕宸看著卻是擔憂之心溢于言表,而后似下定了什么決心一般,道:“溫將軍,立即下令攻城。”
溫云華一怔,“公主?”
燕宸神情決然,咬牙道:“攻城。若有阻攔,殺無赦?!?
溫云華幾乎不可置信的看著她,純愨也一臉詫異。
“姐姐,他們…他們可是大燕最忠誠的將士,你不是一向都…”
“管不了那么多了。”燕宸深吸一口氣,雙手緊握成拳,喃喃道:“我只知道,他不能有事,絕對不可以有事。不然…”她努力克制著自己顫抖的身子,“任何人都可以死,但他不能。我不允許,絕對、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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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來個倆人感情大爆發,呼呼~